第65章
孟礎潤吓得急忙去腰間抽刀, 可因為太慌張了,刀抽出來時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而這時那傷兵已經撲到眼前, 血染過的帶着森冷殺意的長刀朝着孟礎潤的腦門就劈了下來。
孟礎潤完全呆了,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一般, 呆在原地一動不動,連閃避的動作都沒有。
千鈞一發間,胡十一猛地從後頭拽了他一把。
孟礎潤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傷兵一刀劈空,轉手一刀砍向胡十一。
胡十一匆忙揮刀抵擋,只一下, 手中的刀就飛了出去。
傷兵大叫一聲,就要一刀将胡十一捅了,這時一支箭從胡十一身後射來, 正中那傷兵的脖子。
傷兵攻勢一頓, 捂着脖子後退幾步, 倒了下去。
胡十一與孟礎潤驚魂未定地扭頭看去,只見龐七手裏舉着弓, 哭着對兩人喊道:“我們撤吧,這也不只有屍體啊!我不想把命搭在這兒!”
孟礎潤趕緊爬起身來, 胡十一上了馬,三人逃也似的原路返回,沖出城門,回到了剛才的那間驿站中。
柴房, 三人用房裏的破凳爛床頂住門, 靠着牆并排坐在稻草堆上,面色頹敗。
沉默橫亘在三人之間。
良久, 還是龐七最先開口:“對不住,兄弟們,我承認我慫,我怕死,我不想去投軍了,我想回長安,活着回到爺娘身邊。”
有人開了頭,接下來就容易多了。
胡十一抽了根稻草在手裏橫七豎八地扯着,心情很差地罵道:“丢人!折騰了半天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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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頭看孟礎潤:“你怎麽說?”
孟礎潤灰心喪氣:“還能怎麽說?要沒有你們倆,我都交代在那兒了。就像你說的,不是那塊料,得認!”
“那我們一道回長安?”
孟礎潤點點頭,繼而痛苦地伸手捧住頭,哀吟:“早知道就不給爺娘和阿姐留那般雄心壯志的書信了,就這樣回去,都不知道臉該往哪兒放?”
胡十一幽幽嘆氣:“誰臨走前沒給家裏留過那樣的信呢?”
龐七給他出主意:“賀大将軍不是說要咱們通過他的考驗才許去投軍嗎?那我們通不過不就行了?到時候回家就說,是賀大将軍将我們半路攔下,我們這才沒有去成。”
胡十一道:“這倒是個好主意。”
孟礎潤猶豫了一瞬,破罐破摔道:“算了,我們自己的問題,幹嘛要拉別人當借口呢?回去就說,年少輕狂了,以後腳踏實地地生活,正正經經地謀個差事,哪怕不入流,爺娘不會怪罪的。”
胡十一用胳膊肘拱了他一下,笑道:“你小子和以前相比還真是改變不小。”
孟礎潤愁眉苦臉:“有什麽用?還不是一事無成。”
龐七在一旁道:“你們說,咱們仨剛才算不算一起上過戰場了?”
“算,當然算!差點把命搭那兒,怎麽就不算了?以後咱們三個就是一起上過戰場的同袍,一輩子的過命之交!”坐在中間的胡十一張開雙臂,一手摟一個。
孟礎潤推他的手,道:“一邊兒去,肉麻兮兮的。”
龐七嘿嘿直笑。
三人鬧了一會兒,低落的心情回升了些,胡十一琢磨道:“你們說,範陽城那邊到底是怎麽回事?範陽可是幽州的咽喉啊!怎麽會晚上大開城門?還死了那麽多士兵,該不會是突厥人摸進來了吧?”
“不可能,我剛才仔細看了,剛才地上那些屍體穿的都是我朝的士兵裝束,就是看上去好像隸屬部門不同。”龐七道。
胡十一又用胳膊肘拱了孟礎潤一下,問道:“你說會不會與賀大将軍有關?”
孟礎潤表情複雜,“不知道。”
賀砺第二天沒有回來,第三天也沒回來,直到第四天才現了身。
他一身黑色銀紋的翻領胡服,面色略蒼白,顯得眉眼愈黑,人愈冷冽。
到了驿站看到孟礎潤三人還在,他似乎比較滿意,當下也不廢話,直接招手從随行衆人中叫出一個看上去年未弱冠的圓臉士兵,對孟礎潤三人道:“之前說過的,如果你們能通過我的考驗,我就放你們去營州投軍,并會給你們寫推薦信。考驗就是他,他叫王鐵柱,今年一十八歲,入伍一年。你們三人依次與他對戰,能勝他的便可以去投軍。”說罷又轉頭吩咐那圓臉士兵:“不必留手,在戰場上怎麽對敵的,就怎麽對他們。”
圓臉士兵興奮地應了一聲“喏”,走到院子中間,挑釁地轉了下手中的刀,沖三人道:“你們仨,誰先來?”
孟礎潤胡十一等人雖是已經決定放棄去投軍了,但此等情況下自然也不可能直接說出來。再者不說龐七,孟礎潤與胡十一心裏都憋着一股氣——那晚表現太差了,忒丢人。
胡十一仗着三個人中他年紀最大,往前一跳道:“我先來。”
他在圓臉士兵手下撐了兩招,被一刀劃傷手臂,血流如注,這時才明白對方玩真的,忙大叫道:“不來了不來了,我認輸。”
圓臉士兵收了刀,看向孟礎潤與龐七二人。
龐七讪讪道:“我是用弓箭的,和你對戰不合适吧……我也認輸好了。”
圓臉士兵看孟礎潤。
龐七扯了扯孟礎潤的袖子,低聲道:“別上了,上去就是被虐菜,你看胡十一那血流的,嘩嘩的……”
孟礎潤一擡頭,見賀砺懶洋洋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心裏那股勁兒一下子就上來了,握緊刀就走了上去。
他在圓臉士兵的手下撐了三招,刀就被擊飛了,肩膀上還挨了一下。
平生沒受過這樣重的傷,前所未有的痛仿佛激發了他骨子裏的狠勁兒一般,他不退反進,赤手空拳地朝圓臉士兵撲去,冒着被他一刀刺穿腹部的危險一把抓住他握刀的手,不要命地一頭撞過去,兩個人都摔倒在地,頭破血流。
還是圓臉士兵最先熬過那陣子暈眩,爬起身來一刀刺向正跌跌撞撞掙紮着想起身的孟礎潤,被賀砺甩過來的石子蕩開了刀尖。
“到此為止。傷口處理一下,明日啓程回長安。”賀砺看了眼滿臉是血的孟礎潤,轉身進了驿站。
長安崇仁坊,王侍郎府。
王二郎怒氣沖沖地來到姜玉初的房內,呵斥婢女:“都出去!”
“二郎,娘子在喝安胎藥。”姜玉初從娘家陪嫁過來的仆婦道。
“少喝半碗孩子就能掉了?出去,都出去!”王二郎怒道。
仆婦看他這副蠻不講理的模樣,擔心他傷害姜玉初,站在姜玉初身邊不動,只道:“二郎恕罪,老奴是姜家的仆人,只聽娘子的吩咐。”
“祥婆,沒事的,你們先出去吧。”姜玉初喝完了安胎藥,将藥碗放在托盤上,吩咐仆婦與丫鬟。
祥婆不放心地盯了王二郎一眼,帶着丫鬟魚貫退出內室,一到外頭便低聲吩咐丫鬟:“速去請夫人來,就說二郎在為難娘子。”
小丫鬟答應着一溜煙地跑了。
房內,王二郎紅着眼盯着姜玉初質問:“是不是你讓你那個閨中好友,孟七娘,托衛國公府的人将韻雅買了去?我怎麽早沒發現,你如此惡毒?”
姜玉初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過來。想到自己這點污糟事,到頭來卻要彤娘來幫她收拾,心頭真是羞愧萬分。
“說話啊你?敢做不敢當?”王二郎高聲道。
姜玉初擡眸看着自己的夫婿,冷冷道:“人家衛國公府買個歌姬怎麽了?你心中不忿,去衛國公府鬧啊,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有何用?”
“要真是他衛國公看上了,買去了,我無話可說,可賀砺都不在京中,他留在京中的侍從去買的人,就在孟七娘探望過你的幾天後。你自己說,不是你指使的還能是誰?”王二郎怒不可遏,一把抓住姜玉初的胳膊将她從坐床上拽起來,道:“你現在就去叫孟七娘把人給我放了!”
“別碰我!”姜玉初揚手就甩了他一耳光,趁他愣怔,甩脫他的手拿起案上的茶壺,站在坐床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道:“王文琢,你給我放尊重些,要不是為了孩子,你當我還願意繼續跟你過下去?我警告你,你再敢像方才那樣對我無禮,我抓到什麽都往你頭上招呼,不想好好過日子,那就大家都別過了!”
王文琢捂着被扇得火辣辣的臉頰,驚愕萬分地看着姜玉初,道:“你瘋了是不是?你敢打我?”
“打你算什麽?真逼急了我,我就殺了你再自殺。我雖不是男兒,卻也知士可殺不可辱的道理。不信你就試試!”姜玉初厲聲道。
這時王夫人在丫鬟的簇擁下腳步匆忙地來了,一見姜玉初站在坐床上,連聲道:“貞娘,你懷着身子,怎麽能站這麽高?仔細不安全。快,快下來,有話好好說。”
姜玉初一見王夫人,眼睛一眨就挂下兩行淚來,哭着道:“阿娘,二郎為了外頭那個女子要對我動手。”
自姜玉初進了王家的門,就一直是個溫柔穩重知書達理的媳婦,王夫人壓根不懷疑她會扯謊,當即上前扯住目瞪口呆的王二郎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扇,一邊扇還一邊罵:“我看你真是昏了頭了,你在外頭養歌姬,養就養了,只要不往回帶就行。如今居然為了那歌姬對正室動手,人家寵妾滅妻就已經很難聽了,你這算什麽啊?要是傳将出去,不得說你阿爺教子無方治家不嚴?”
王夫人揪着他的耳朵在他的呼疼聲中将他拖到門外,恨恨道:“你且去祠堂跪着,待你阿爺回來再發落你。”
打發了王二郎,王夫人回到內室,好生寬慰了姜玉初一番,叮囑她身子要緊。
姜玉初一一應了,起身向王夫人賠罪,說自己方才情緒激動,人前失儀,請王夫人恕罪,又說王二郎只是一時糊塗,請王夫人千萬向公爹求情,不要重罰。
王夫人見她溫順懂事,心中滿意,令人送了許多補品來給她。
王夫人走後,姜玉初獨自坐在窗下,看着窗外開得紅火豔烈的石榴花,眼底又漸漸泛起了淚花。
以前遇到這些污糟事,她總懶得去管,懶得去問,眼不見為淨,覺得這才是風骨,才顯得清高。
可她忘了,她是女子,在這方寸大的宅院裏頭,在哪兒體現風骨?清高給誰看?
不管男人多混賬,能護住孩子,把日子過得像個人樣,那才是本事。
自己不争氣,便得連累身邊的親朋好友來替她操心,替她難受,難不成那樣就有風骨,就是清高了嗎?
不,那是笑話。
她姜玉初絕不要活成一個笑話!
五月末的一天,上午,天高雲淡赤日炎炎。
皇帝手裏捏着一份奏折,行走如飛。身旁給他打傘的太監一路小跑,大汗淋漓,大約喘息聲大了些吵到了皇帝,被皇帝一把推開,摔了個四腳朝天。
皇帝沉着臉來到大明宮太和殿,勉強忍住脾氣向太後行了一禮,随後便将奏折往太後面前一放,一聲不響地坐到一旁。
太後瞧他額上一層汗,面色緋紅,吩咐一旁的宮女:“去,命人打水來伺候聖上擦臉。”自己拿起桌上那份奏折看了起來。
這份奏折是賀砺上的。
月中的時候他從幽州那邊一連發來七八份邸報,說幽州大都督府長史鳳舉綱勾結北平郡王的次子賀邏伽,刺殺了幽州大都督淩金鬥,公然謀反作亂。所幸駐紮幽州的經略軍使尹柏中未被他們收買,及時領兵平叛,才使幽州免于一場浩劫。
這半個月來朝中正因此事争吵不休。
秦衍主張朝廷必須派黜陟使趕赴幽州徹查幽州大都督淩金鬥遇刺以及鳳舉綱賀邏伽起兵作亂的真相,不能聽賀砺一家之言。
魚俊義則主張盡快為幽州指定一名新的大都督,以便穩定軍政安撫民心,避免生亂。
賀砺這份奏折,就是舉薦經略軍使尹柏中為幽州大都督的。
“賀砺他是什麽意思?他是賀家人,不向着朕,胳膊肘居然往北司那邊拐?秦衍的人好不容易将位置空出來,他居然舉薦一個魚俊義的人來頂替他,他是裝傻還是真傻?那幽州何時才能真正在朕治下?”皇帝越想越惱怒。
“就算他舉薦我們的人,虎狼環伺之下,也未必能在那個位置上呆長久了。”太後放下折子。
“阿娘自然是無意見的……”
“住口!”太後猛的一拍幾案。
身邊宮女一瞧,忙領着其餘人等退出殿外。
皇帝沉默一陣,起身過來,跪在太後面前。
太後抄起案上的茶杯就要往他身上砸,又頓住。
盯了皇帝半晌,她緩緩将茶杯放回案上,別過臉去,心如死灰地閉上雙眼,道:“你走吧,以後有什麽事也不必再來找我了。看在母子一場的份上,就讓我在大明宮安度晚年吧。”
“阿娘,我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是什麽意思,我心裏清楚得很。但凡你記得自己是怎麽翻的身,都不能對我說出剛才那樣的話來。同是一個污泥潭裏出來的,誰比誰也幹淨不到哪兒去。”太後冷漠道。
皇帝被訓了一頓,垂頭喪氣地走了。
太後看着桌上那封奏折,一手支着額頭,讓宮女上來幫她揉額角。
“太後,壽安郡主求見。”內侍進來禀道。
壽安郡主,即賀令芳,賀家平反後得的封號。
“讓她進來。”
過了一會兒,賀令芳來到內殿,向太後行禮。
太後賜座,問:“是有何事?冒着這樣的日頭來見我?”
賀令芳俏臉通紅,一邊拿帕子拭着額上的汗一邊道:“姑母,方才我收到六郎的來信,他叫我替他上孟家提親去。我想着咱們賀家如今就姑母這一個長輩了,子侄的婚姻大事,自然是要來問過姑母的意見的。他催得急,所以我一收到信便來叨擾姑母了。”
太後沉吟,道:“難得他一片孝心,始終不忘當年他祖父為他定下的婚約。”
賀令芳接口道:“他呀,有時候就是一根筋。”
太後問她:“那孟家娘子雖是家世低了些,但畢竟于賀家有恩,嫁給六郎,哀家也不是不能答應,只是不知她為人如何?”
賀令芳道:“孟七娘性格溫敦貞靜恭順,與六郎那沒籠頭野馬完全是兩類人。”
太後嘆氣道:“這也不知到底是什麽緣分?也許人總是喜歡自己沒有的品質?比如說貌醜的愛貌美的,愚笨的愛聰明的,這桀骜的,就愛溫順的。”
賀令芳笑道:“誰說不是呢?”
“哀家記得,你好像曾說這孟七娘不能生?”
賀令芳收斂笑容,娥眉微蹙道:“沒請大夫給她診斷過,不能确定,但她與晏辭成婚三年無所出确是事實。如今六郎在興頭上,此事提都提不得,一提就拿不成婚不生子來威脅我。我覺着,不如先遂了他的心願,先将孟七娘娶進門來,若真是她身子有問題不能生,就先慢慢調理,能調理好了最好,若是調理不好,再想別的法子。”
太後緩緩點頭,道:“既如此,哀家就不給他們指婚了,不然萬一以後出些什麽狀況,不好應對。這樣吧,你明日把那孟七娘帶來給哀家瞧瞧。”
賀令芳應了。
出了宮門之後,賀令芳面色便凝重起來。
按理說,太後就賀砺這一個嫡親的侄兒,他要成親,太後必會賜婚以示恩寵。
今日太後說不賜婚,是真的擔憂孟七娘不能生,萬一賜婚了将來不好和離或休棄,還是,姑侄之間産生了什麽她不清楚的隔閡呢?
“去長興坊孟府。”上車之後,她吩咐車夫。
孟家,因為參與繡嫁衣這項任務的人員一直保持在四五名左右,所以兩個月不到,孟允棠的嫁衣就繡好了。
這天上午,孟以薇來到孟允棠房中,對孟允棠道:“阿姐,我下午想去西市采買些東西,你能幫我跟夫人打聲招呼嗎?”
“當然可以,正好嫁衣繡完了,我也沒什麽事,我與你一道去。你想買些什麽?”孟允棠問。
孟以薇遲疑一瞬,道:“就買些針線,作畫用的顏料。”
“那下午我們一道去逛逛。”孟允棠挽着她笑道。
孟以薇點了點頭。
這時雪蘭過來,說賀大娘子來了,夫人叫孟允棠去內堂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