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鹿聞笙派去宮裏請奉禦的人最後只請回來一位司醫。
那司醫給孟允棠診了脈, 查看了傷口,說傷口沒有大礙,但孟允棠身子有些虛, 需得好生靜養調理。
孟氏夫婦松了口氣。
這半個月委實過得煎熬,孟允棠醒了片刻便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賀砺要回去, 孟扶楹送他。
“孟公,彤娘我是一定要娶的,她此番受罪,都是我的過錯,我一定給你和孟夫人一個交代。”到了外院,賀砺回身向孟扶楹行禮道。
孟扶楹嘆氣道:“量力而行吧, 太後畢竟是你的長輩。”
賀砺道:“她再受人欺,我提頭來見你。”
孟扶楹丹鳳眼一瞪,似欲說些什麽, 強忍着沒說出口, 低聲嘀咕:“那倒也不用, 你若提了頭,她豈不是要守寡?”
賀砺叉手一禮, 轉身要走,又想起一事, 回身道:“此番回來我趕路急了些,礎潤他們跟不上,落在後頭,要晚幾日才能到家。”
孟扶楹才反應過來自己只顧着心疼女兒, 兒子的事竟一點都沒想起來, 一時不免讪讪,叉手道:“有勞賀大将軍了。”
賀砺回到衛國公府, 他離府兩個半月,府裏大小事務自然積下了不少,但齊管事一看他模樣,就很明智地沒急着找他彙報,而是吩咐奴仆給松齡院的湯池放水,讓賀砺沐浴。
賀砺泡在池子裏,背靠池沿,一手拿銅鏡一手拿着小刀,自己給自己刮胡子。
公府出身的郎君,生活上他有許多事都習慣假手于人,唯有這一項工作,他從不假手旁人。
鹿聞笙明白,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人,真的很難把自己的咽喉放在別人的刀下。
“別跪着了,此事不怪你。”賀砺刮幹淨胡茬,将小刀放在水裏投了投,“太後這是為了範陽的事故意給我顏色看呢,不是你能阻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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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阿郎打算如何應對?”鹿聞笙問。
賀砺冷笑一聲,眼底漫出些血腥戾氣,沒說話。
大明宮太和殿,太後用過午膳,在陰涼處走了走,感覺神思困倦,回到殿中欲小睡片刻,內侍來報:“太後,賀大将軍求見。”
太後眉頭輕皺。
她從去給孟允棠瞧傷的司醫口中得知賀砺已經回京,只是沒想到他這麽快就來宮裏見她。
呵,難不成還想來興師問罪不成?
“讓他進來。”太後在案後端坐下來,面色微沉。
很快,殿門外逆着光進來一道昂藏高大的身影,昂首闊步行至殿中,向太後行禮:“賀砺見過太後。”
“坐下說話。”太後捧着茶杯,頭也不擡道。
賀砺謝恩坐下。
太後慢條斯理地喝了兩口茶,這才放下茶杯擡眸看他。
雙頰瘦削,眼窩深陷,面色蒼白,一路的風霜勞碌一分不少地寫在臉上。也就是年輕,還能撐出一副精神飽滿的模樣來。
“剛從幽州回來,怎麽不在府中多歇兩天?急着進宮見我,可是有事?”太後語氣淡淡地問道。
賀砺道:“我去了孟府。”
“哦?你倒是殷勤。”太後道。
賀砺颔首,微微笑道:“還要多謝太後替我教導未婚妻,聽說宮裏那兩位姑姑教得極好,只我有一事不明,想要當面向她們請教。”
“何事?”他沒發怒,太後有些意外。
“太後将兩人喚來,我自是要當着太後的面問的。”
太後老神在在,吩咐身邊宮女:“去将靈清乙靜喚來。”
兩人原本就是在太後身邊伺候的,因去了趟孟府,今晨方回,那靈清臉又被抓破,太後特許她們回去休息,故此不在。
過了一會兒,兩人應召來到殿中,向太後行禮。
太後朝賀砺道:“便是她們二人了,你有什麽話,問吧。”
賀砺緩緩擡眸,一改方才春風和煦的模樣,目光如吐信的毒蛇,冰涼黏膩地從兩人臉上滑過,看得人脊背發涼汗毛直豎。
“誰讓你們打她的?”他冷聲問道。
兩名宮女一愣,靈清比較穩不住,當下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太後。
乙靜還是一副死人臉,道:“無人叫我們打孟小娘子,這是規矩,學不好就要罰,便是公主學禮儀規矩,做錯了也是要挨打的。”
賀砺笑了一聲,伸手握住身前精致又沉重的金包角雕松鶴紋紫檀矮幾一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朝兩人走去。
兩人看着他這動作,慌了,向太後求救:“太後!”
“賀砺!你做什麽!把幾案給我放……”
太後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見賀砺掄起那張紫檀矮幾一下砸在靈清的背上,長腿一撩,一記窩心腳毫不留情地踹在旁邊乙靜的胸腹處。
乙靜飛跌出去,當場就吐了血。靈清則慘叫一聲被砸趴在地上,起都起不來身。
滿殿的宮女內侍都被賀砺的暴戾之舉給吓到,一個個都顧不上規矩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太後顏面掃地,厲喝:“你瘋了不成?給我退下!”
賀砺沖太後露齒一笑,側牙森白尖銳,像是什麽飲血啖肉的野獸,一邊踩上靈清的手腕一邊道:“太後替我教導未婚妻,為表謝意,我替太後好好教導教導這兩個奴婢,叫她們知道,做錯了不僅會挨打,還會死呢。”
話音落,他将沉重的紫檀茶幾狠狠砸向靈清的第一節 指節。
太後身邊的大宮女,那手保養得與世家千金的手也沒什麽區別,柔嫩纖細,一下就砸得稀爛了。
“啊——啊——”靈清像見了鬼一樣的慘叫連連。
“原來你也知道疼啊?”賀砺垂眸,毫不間斷地砸向第二指節。
靈清暈了過去。
賀砺俯身,從她頭上拔下一根銀簪,紮進她的後脖頸,攪動幾下,靈清悠悠醒轉。
他繼續。
非人的慘叫聲再次響起。
太後直到此刻才如夢初醒,身子直抖,也不知是氣是怕,大聲吩咐殿中內侍:“都是死人啊?還不速去叫殿前侍衛來!”
魚有淼面色慘白汗出如漿地跑着去了。
賀砺砸得十分有耐心,從手指,手掌,到手腕,小臂,大臂,一寸一寸,務求骨骼盡碎,血肉成泥。
而且在此期間決不許靈清暈過去,只要她一暈,他就用紮後脖頸的方式将她弄醒。
砸完了左手左臂,再将右手右臂如法炮制一遍。
乙靜捂着胸腹在一旁看得渾身發抖,身下洇濕,散發出一股尿騷氣來。
煉獄般的煎熬中,殿外終于響起了殿前侍衛的橐橐靴聲和佩刀與輕甲相撞的聲音。
乙靜從未覺着這聲音如此親切過,聽在耳中彷如天籁。
中郎将符遜急驅入殿,跪下聽令:“太後。”
太後面色青白,戟指賀砺:“賀砺殿內行兇,速速拿下!”
符遜掃一眼地上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宮女,不動。
“還不動手?”太後高聲。
符遜道:“太後容禀,末将的職責是守衛太後,賀大将軍并未傷害太後。”
太後愣住。
賀砺笑了起來,對符遜道:“符将軍說笑了,太後是賀某姑母,嫡親的,賀某又豈會傷害太後呢?且退下吧,一會兒血濺到你的铠甲上,不好看。”
符遜聞言,竟真的起身退了出去。
侍衛們橐橐的靴聲遠去。
太後神色怔忪,坐在那兒如泥胎木偶一般一動不動。
賀砺開始砸靈清的腿,鮮血飛濺,慘叫連連。
乙靜艱難地朝太後爬過去,伸手抓住她的裙擺哀求:“太後救救奴婢,太後救救奴婢。”
太後被驚回了神,擡眸看向賀砺。
他半邊臉上濺滿了血點子。
骨頭被敲碎,血破開皮肉濺出來的聲音聽得人牙酸。滿殿的宮女內侍暈倒的暈倒,沖出去嘔吐的沖出去嘔吐,便有一兩個強撐着留下的,也是面色如鬼抖如篩糠。
只有他,一聲不響認認真真地砸着,仿佛正在做着什麽精細又重要的活計,絕不可行差踏錯,也絕不能半途而廢。
從四肢到要害,他讓靈清完整地體會了一遍被人一寸寸砸成肉泥的感覺。
乙靜只回頭看了一眼,就在太後腳邊吐得死去活來。
賀砺一言不發,過來一把抓住她的發髻,将她拖到殿中那灘肉泥旁邊。
乙靜被吓破了膽,尖聲求饒:“我錯了我錯了,求賀大将軍饒命,饒命!”
賀砺還是老動作,一邊踩上她的手腕一邊俯身問她:“她向你求饒過麽?她最怕疼了,一定向你求饒過吧?你放過她了麽?”
乙靜瞪大淚眼怔怔地看着那張修羅般的面孔,愧疚悔恨在這一瞬山呼海嘯般襲上心頭,然,一切都太晚了。
殿中靜了片刻,再次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好半晌,乙靜也變得和靈清一樣了,殿中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紫檀矮幾的一邊變得坑坑窪窪,黑紅色的血漿混雜着血肉組織粘稠地滴落下來。
賀砺随手将茶幾扔到一旁,仰頭挺胸地活動了一下肩頸部位,然後走到太後左手邊,一屁股坐在矮幾上,用幹淨的那只手從袖中抽出一條帕子來,擦濺到臉頰和脖頸上的血點子。
他低着頭,邊擦邊道:“太後是不是覺着奇怪,原來這殿前侍衛竟然有膽子不聽你的話?魚俊義又是怎麽回事?怎麽能幫我不幫你呢?畢竟你們……可是有那麽深的交情啊!”
太後面色鐵青,狠盯着賀砺。
“原來太後也知道,逆鱗觸不得,觸一下就會忍不住要殺人。那你為何要肆無忌憚地來觸碰我的?你是覺得我不敢和你翻臉?還是沒有實力與你翻臉啊?”賀砺擡起臉來,面無表情地看向太後。
“賀砺,你是不是忘了,你姓賀!”太後沙啞着嗓音道。
“那又怎樣?我姓賀,與你一個姓,就得無條件地服從你幫你站你這頭?你能給我什麽?四千戶食實封?呵!”賀砺諷笑一聲,“人生至此,你覺着,我還會貪慕這點榮華富貴麽?”
太後瞧着他,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不說話。
賀砺側過身子,胳膊撐在腿上,低聲道:“你道我明知是秦衍對付我的計策,為何還要特意親自去幽州一趟?我就是為了讓魚俊義看到,你和聖上都給不了他的東西,我能給,而且有這個實力和度量給。我想要什麽他很清楚,他會幫我。我什麽都不需要你為我做,你只要不擋我的道,繼續充當慈祥的長輩,我們就還是和和氣氣的姑侄。在不觸犯我自身利益的情況下,能幫的,我還是會幫你。可若你覺着賀家平反全是你的功勞,我有今天也全拜你所賜,非要來拿捏我……”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你知道麽,比起表哥,我一直都更喜歡李瑕那孩子。”
太後瞳孔一縮,嘴唇繃緊,指甲不自覺地掐入掌心。
賀砺點到即止,坐直身子道:“過兩日我要去孟家送納征禮了,姑母對孟家七娘應該還是滿意的吧,不準備給我添上一兩樣聘禮麽?”
太後沉默地望着他,擡手從髻上拔下一支鑲珠點翠金花卉雙鳳釵,遞給賀砺。
賀砺伸手接了,行禮道:“多謝姑母慈愛。今日姑母勞累了,侄兒不多打擾,先行告退。”
太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從容地消失在殿外,身子一歪,脫力地倚在了案上。
接下來幾天,賀砺沒急着去看孟允棠,留在府中處理了一下堆積下來的事務,準備納征禮。
朝中吵了一個多月,明裏暗裏各方較量,最後到底還是魚俊義這方占了上風,尹柏中成功繼任幽州大都督。
第二天,賀砺這檢校右威衛大将軍前面的檢校二字也去掉了。
何為檢校,臨時充任是也。
一轉正,賀砺就着鹿聞笙與戚闊充當函使與副函使,帶着通婚書到孟家送納征禮去。
兩人穿着錦衣華服,騎着不着鞍辔的駿馬,後頭跟着人力轎子,轎中不坐人,放的是裝着通婚書的楠木禮函。
轎子後頭是十八車绫羅綢緞,十八車成箱的銅錢,二十八擡金銀首飾,後頭還跟着數不清的豬羊牲畜,野味獵物,點心水果,米面糧油等納征必備之物。
隊伍之長,前頭函使副函使都進了長興坊的坊門了,後面隊伍的尾巴還沒從衛國公府的烏頭門內出來。
百姓們沿路圍觀,議論紛紛,都為這盛大奢華的納征禮咋舌。
楊夫人帶着楊四郎走親戚,半路被衛國公府的納征禮隊伍所阻,便停下來與路人一道看熱鬧。
“天爺啊,這衣料銅錢都用騾車運了,從來也只見過十裏紅妝,未曾見過這十裏納征的,誰家女兒這般福氣啊?”楊夫人站在路旁啧啧道。
“長興坊孟家的女兒,聽說還是和離過的。你說人家這是什麽命啊,父親也不是什麽高官達貴,和離不到一年,轉頭就嫁衛國公。你說這樣的小門小戶,男兒要發達有多不易,可女兒呢,一朝高嫁,便什麽都有了。怪不得現在當父母的,都不重生男重生女了。”身旁婦人不無豔羨地酸道。
楊夫人已經什麽都聽不清了,只覺得腦瓜子裏嗡嗡的……長興坊孟家女,和離不到一年的,該不是那孟允棠?
天爺啊,她都做了什麽?她居然替她兒子退了與孟家次女的婚事!這、這可怎麽辦吶?
楊夫人一時之間受不得這刺激,兩眼一閉,當場昏了過去。
路上衆人是瞧了熱鬧,可把周氏給忙壞了。孟家院子本就不大,賀砺送來這麽多納征禮,幾乎要将整個庭院塞滿,尤其是那麽些豬羊,在院子裏跑來拱去咩咩麻麻的,幾乎要把人吵瘋了。
不過忙亂歸忙亂,她心裏卻是安定的。越把納征當回事,就證明他心裏越在意彤娘。只要彤娘能過得好,當爺娘的怎樣都無所謂。
孟扶楹收了通婚書,筆走龍蛇,當即寫下答婚書一封,交給兩位函使,又好生招待兩人吃了頓午飯,才放兩人回去。
孟礎潤蹲在前院的廊下,看着府裏下人在阿娘的指揮下忙碌而不失條理地搬着賀砺送來的納征禮,心裏空落落的。
雖然爺娘一再說阿姐是自願嫁給賀砺的,阿姐自己也這麽說,可不自願又能怎樣呢?
便是自願,誰能保證賀砺一輩子對阿姐好呢?他位高權重,又這般年輕,浮世繁華,軟紅勾人,他再愛阿姐,又能愛多久呢?
他氣餒又失落,煩惱地用手揪着頭發,一籌莫展。
到了晚間,大家用過晚飯之後,周氏終于得了些空閑,來到孟允棠房中,見下午搬來的箱籠還好好地堆在牆角,好似沒人動過的模樣,便坐到床沿上,輕聲問孟允棠:“怎麽不打開箱籠看看賀六郎都送了些什麽給你呢?不開心嗎?”
她不問還好,一問孟允棠又要哭了,哽咽道:“阿娘,我的額頭怎麽辦?這麽醜的疤,還能養好嗎?”
“能養好,現在是新疤,看上去明顯些,待時日久了,它自己慢慢收縮平滑,就看不大出來了。”周氏攬着她安慰道。
“那沒養好的時候我該怎麽出去見人呢?花钿也貼不到那個地方去。嗚嗚,阿娘,我破相了,賀六郎會不會嫌棄我?”孟允棠哭道。
“不會,那日他來看你,已經看到你額頭上的傷口了,若是他嫌棄,又豈會送這麽多的納征禮來。再說他不是派人送了上好的膏子來嗎,你堅持抹着,定有效用。快別哭了,知道的是你在哭傷疤,不知道還以為你舍不得阿娘不願出嫁了呢。”周氏打趣道。
孟允棠忍不住噗嗤一聲,又哭又笑,埋怨道:“阿娘你怎麽這樣壞,人家正難受呢,你還逗人笑。”
周氏捧着她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道:“我女兒生得這般如花似玉,那道小小的疤算什麽?有個詞叫做瑕不掩瑜,說得就是這個道理,明白麽?”
孟允棠點點頭,嗡着鼻子“嗯”了一聲。
母女倆互相依偎着,周氏道:“納征過後,便該請期了,也不知賀六郎要将婚期定在何時?最好是定在九月,秋高氣爽,好辦事。”
“那待他來時,你同他說。”孟允棠想着自己三月才從晏家回來,九月居然又要出嫁了,真是世事無常,而在事情未發生之前,你是絲毫也預料不到的。
“只怕他不肯,迫不及待要将你從爺娘身邊搶走。”周氏氣悶道。
孟允棠又羞又想笑,道:“那……搶走就搶走吧,反正嫁過去了也無公婆管束,他定然也不會攔着不讓我回家,離得這般近,我便是天天回家一趟也無妨的。”
周氏笑着嗔怪道:“與你玩笑罷了,哪有出嫁女天天往娘家跑的,便是離得近也不成。嫁過去後,雖無公婆管束,也不可太過放肆,自己的分內之事,要一絲不茍地做好的。”
“我知道了,阿娘。”孟允棠将頭靠在周氏肩上。
母女倆絮絮地說了一會兒話,周氏便開始哈欠連連,孟允棠知道她是白天累着了,便忙催她回去睡覺。
周氏離開後,孟允棠忍不住下了床走到妝臺前坐下,拿出一柄手持鏡來仔細看自己額頭上那道疤。
這時窗下突然傳來咔噠一聲,她扭頭一看,卻是賀砺從窗外探進半個身子來,将一只精致的小果籃放在窗下坐床的幾案上,看見她坐在妝臺前,正沖她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