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阿爺, 阿娘,大兄大嫂,二兄二嫂, 妹妹妹夫,你們, 你們怎的來了?”周氏又驚又喜,忙與孟扶楹一道将娘家人迎入正堂。

“是衛國公特意派人将我們從揚州接到長安,來觀禮的。”周氏的阿爺,江都伯周岳秀接過孟扶楹親自遞上的茶杯,含笑道。

周氏愣怔,“他?何時……”從揚州到長安路程可不近。

“一個半月前就去接了, 一路上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帖帖,分毫沒讓我們操心。此番出門,不像探親, 倒像是出來游玩觀光的, 大夥兒一點都沒受累。”周老夫人拉着周氏的手, 感慨道:“你有了這樣的貴婿,我與你阿爺終于可以放心了。對了, 彤娘呢?阿潤呢?”

周氏如夢方醒,忙一疊聲地吩咐丫鬟去叫幾個小的來見。

孟允棠正趴在床上發愁, 愁洞房,還愁親迎那日的打新郎。

她上回出嫁,還在綏安侯府,家裏的嬸嬸堂嫂們笑嘻嘻地打了來迎親的晏辭幾下便算過了這一關。如今賀六郎來迎親, 卻又讓誰來打呢?

如今長房二房的嬸嬸堂嫂堂姐們自是很願意湊上來替她們家打新郎, 但孟允棠心裏不願意。上次她們打便打了,反正她也不喜歡晏辭, 随便打。可是賀六郎……憑什麽讓她們長這個臉啊?

但是不用她們的話,總不見得讓阿娘和以薇去打吧?那也不合适。

想起來就煩。

“娘子娘子,快起來。”禾善從外頭奔進來,一臉喜色道:“外祖家的人來啦!”

“啊?”孟允棠從床上坐起來,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問道:“誰來了?”

“娘子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媽,還有姨娘姨父……哎呀,總之都來了,現在在正堂呢!夫人叫娘子快些過去見客。”

孟允棠大喜,她雖然從小到大沒去過兩回外祖家,但是比起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外祖家那邊的親戚對她可是好得多了。而且她們一來,不就有人可以打新郎了麽?

“快,快給我妝扮一下!”孟允棠光着腳飛奔到妝臺前,讓兩個丫鬟幫她梳平整發髻,戴上釵環,主要是要把額上那塊疤遮住。

孟以薇也得了通知,過來找孟允棠和她一道去。

兩人帶着丫鬟來到正堂時,看到滿滿一堂的親戚,還真如禾善所說,外祖家的人幾乎全都來了,個個都笑盈盈的,孟允棠也就抿着笑帶着孟以薇一個個見禮。

被長輩們拉着手狠誇了一通後,孟允棠紅着臉和舅舅姨娘家的表姐們坐到了一處。

很快就到了中午,周氏帶着女眷去內堂開席,男人則留在正堂。

用過午飯後,孟允棠帶着表姐妹們去了自己房裏。周氏則與周老夫人以及嫂嫂姐妹去了側廳說話。

“阿娘,怎未見你們帶行李來?我這院子雖小,擠一擠應還能安排得下,總不見得你們大老遠來了,還得去住旅店,我這臉往哪兒擺?”周氏道。

周老夫人還未說話,周氏的大嫂姜氏便在一旁笑道:“大妹你就別操心了,其實我們昨日就到了,在賀大将軍安排的宅子了休息了一晚上才來的你這兒。那宅子就在你家後頭第二個巷子第一戶,宅子裏什麽都有,家具裝飾什麽的還是按照咱們揚州人的喜好來的,還有兩個揚州廚子呢,我們住得很是舒适,你這女婿真真是用心了。”

周老夫人道:“正是,我們自然知道你這裏也是住得下的,但是彤娘出嫁在即,你本就夠忙的了,我們這一大家子再一住進來,把你累壞了可如何是好?你女婿想得周到的。”

周氏聽說賀砺安排得如此細心妥帖,心下感動,原本心底對他存着的那點芥蒂也就慢慢消散了。

他對外祖家尚肯如此用心,那必然會對彤娘好的。

次日,既是七夕又是孟允棠的十九歲生辰,有外祖家的人湊趣,自是好生熱鬧了一番。

按規矩大婚前男女雙方不能見面,所以賀砺沒來,但他送了禮物來。

兩名體型如小山般的壯漢滿頭大汗地将一只裹紅綢嵌銅釘的檀木箱子擡到前院。

周氏聽聞了,吩咐兩個家丁去把箱子擡到內堂來給大家瞧瞧。

兩個家丁去了,回來時卻是八名家丁,臉龐漲紅腳步顫顫地将那箱子擡到了內堂外。

“何物啊?如此沉重?”衆女眷好奇,催着孟允棠去打開箱子讓大家瞧瞧。

孟允棠在衆人的圍觀下拆開紅綢打開箱蓋。

衆人往箱子裏一看,無不發出“嘩”的一聲驚嘆。

箱子裏站着一只黃金鑄成的小羊,長約兩尺,高約一尺多些,圓滾滾胖乎乎,身上的絨毛都雕刻得一根根清晰可見。大大的眼睛以兩顆淺藍的瑟瑟石充任,頭頂兩只短禿可愛的小角,小角中間還頂着一朵金光燦燦的牡丹花,仿佛以此昭告——這是一只小母羊。

衆人驚嘆過後,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長輩還矜持些,尤其是那幾個表妹,簡直是捧腹大笑。

孟允棠小臉通紅——她屬羊。

大舅母看出她羞赧,笑着道:“托彤娘的福,我這輩子還從沒看到過如此多的黃金。”

衆人暗暗點頭,這倒是實話,就算家裏有錢,那也多是銅錢,銀錠都是極其稀少的,更別說是黃金了。

像她們這種出身的黃金首飾自然少不了,但就算是一輩子的黃金首飾合起來,分量怕也就與小羊頭上那朵金牡丹相當。

“快快快,快搬到彤娘房裏去吧,放在這兒沒的讓人眼饞。”孟允棠的姨媽大聲笑道。

周氏遂令人将箱子擡走。

回到內堂,衆人少不得又打趣孟允棠一番。

因是住在一個坊裏頭,外祖家衆人得以留到傍晚還不曾走,女眷們在院子裏頭一邊乘涼一邊笑看着幾個小娘子一驚一乍地抓蜘蛛。

這是七夕風俗,每個小娘子都要抓一只蜘蛛,将它放到某個地方,或瓜果盤子裏,或首飾盒子裏,明日來看,誰的蜘蛛結的網最大最圓,誰将來的前程便最好。

孟允棠的二舅媽說:“明日看彤娘得的網是不是最大最圓的,若不是,來年便不必再抓蜘蛛了,根本不準。”

周氏笑道:“得了吧,她每年抓的蜘蛛結的網都是最破的。”

衆人大笑。

二舅媽問:“這卻是為何呢?”

周氏邊笑邊道:“她膽小啊,專撿那芝麻大的蜘蛛抓,能結好網不就怪了嗎?”

衆人聞言又是樂個不住。

轉眼月上中天,外祖家的人都回後巷的宅子裏去了。周氏晚上陪孟允棠一起睡,要交代她一些私密的話。

有些事上回成親就已經交代過了,不過那時候周氏的側重點是放在如何與公婆小姑妯娌和諧相處上。而賀家沒有長輩管着,賀六又縱她,想起上回她在太後面前闖的禍周氏還心有餘悸,少不得要多叮囑她幾句小心行事,低調做人,妻賢夫少禍之類的。

孟允棠一一應了,想問她關于洞房的事,猶豫半晌還是沒問。人就是這般奇怪,和父母關系再親密,有些事情也不好意思和父母說,只能和朋友說。

可惜林宛燕嫁做人婦,不方便出來過夜。

次日上午還挺悠閑的,至少孟允棠很悠閑,因為要到黃昏時新郎官才會來接新娘子回去。

吃過午飯後就要開始忙了,沐浴,絞臉,梳妝,換嫁衣,說起來事情不多,但光是盤發這一項可能就得忙上一個時辰。

長安百姓最喜熱鬧,衛國公賀砺又是今年長安街頭巷尾談論最多的人物,衆人早就輾轉打聽到了他的親迎之日,眼瞧着夕陽西下,百姓們一窩蜂地聚在崇仁坊到長興坊的道路兩旁,等着看熱鬧。

賀砺帶着親迎隊伍從衛國公府的烏頭門內一出來,圍觀百姓就沸騰了。

原因無他,他今日沒穿爵弁,而是像普通百姓家的兒郎一般,穿了一身由紅紗單衣,白內裙與烏頭靴組成的绛公服做婚服。

這樣的衛國公無疑讓人一下子覺得親切了許多。

更親切的還在後頭。

迎親的隊伍中有一輛裝了滿滿八筐銅錢的騾車,衆人正好奇,為何去迎親還要帶着許多銅錢,便見兩名眉清目秀的小厮爬上騾車,其中一人向着圍觀百姓大聲道:“我家阿郎今日大喜,有勞各位前來觀禮,府中地方有限坐不下,這些銅錢權當請各位喝喜酒了,還請大夥兒多說兩句吉祥話。說得越好聲音越大錢越多!”說罷抓起一大把銅錢,就向道旁的百姓撒去,另一名小厮朝另一側撒。

百姓們見念兩句好話便有大把的銅錢可撿,誰不肯說?一時間街道上全都是恭賀新婚之語。

讀書多的念:“鳳凰于飛,梧桐是依。雍雍喈喈,福祿攸歸。”亦或“金屋笙歌偕跨鳳,洞房花燭喜乘龍。”雲雲。

沒讀過書抑或讀書少的則直接大喊“夫妻恩愛”“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兩名小厮說話算話,誰喊得大聲念得好聽,便将大把的銅錢往那人頭上灑。

遠處的看到這邊騷動,不明所以,近了才聽到有人說祝福的話,有人灑銅錢,自然以為是要說祝福新婚的話才能有銅錢,于是都跟着說,一時間熱鬧非凡。

人群後頭,秦思莞戴着帷帽站在牆角,遙遙看着賀砺。

他在笑。

他五官生得桀骜冷峭,這般微笑也不顯親和,但他确實在笑,不是冷笑不是諷笑,是發自內心的笑。

只要恭喜他與孟允棠琴瑟和鳴白頭偕老,便是陌生人,他也肯對他笑。

秦思莞握緊雙拳,眉心又開始隐隐作痛。

她知道皮肉的傷早就長好了,還在生疼的是她內心的傷。

他真的就這般喜歡那孟允棠麽?那如果得到又失去,應該會傷心到發瘋吧?

她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掩着眼底那點淚光,轉身離去。

孟府,孟允棠這邊堪堪收拾停當,便見禾善從門外進來,喜道:“賀大将軍來了,到門外了。”

陪着孟允棠的女眷笑着說:“還得有一會兒。”

不一會兒前頭隐隐有男子的起哄大笑聲傳來。

表姐道:“聽這動靜,應是在打女婿了。”

果然話音剛落,禾善便竄進來道:“舅母姨媽他們在打賀大将軍了。”

孟允棠明知不會真打,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打身上了?”

禾善嘻嘻笑道:“那可不,大舅母邊打還邊說‘女婿是婦家狗,打殺勿論!’”

表姐笑道:“你快別說了,你家娘子要心疼死了。”

孟允棠羞得低下頭去。

又過了片刻,舅母姨媽等人回來了,閨房外頭動靜也大了起來,是新郎官帶着他的一幫兄弟來催新娘子出門了。

孟允棠聽着賀砺在窗外念催妝詩,只覺雙頰發熱心頭直跳。

嫁給不愛的人與嫁給心愛的人果然不一樣。上次出嫁,聽着晏辭在外頭念催妝詩,盡管身邊也有親戚在說打趣的話,但她的羞澀都是裝出來的,心中非但不高興,還有些傷心和惶恐。

只可惜,這世上應該很少有女子能有機會如她這般,仔細分辯二者的不同吧。

她心不在焉,偶一回神,外頭已經沒有他的聲音,只有一幫男人用粗狂的嗓音聲遏雲霄般大喊:“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便下意識地站起身來。

她舅母忙摁着她的肩頭将她按坐在凳子上,笑道:“哎喲,這新娘子怎麽還着起急來了?這才念了一首催妝詩呢,怎得不得讓他念上三五首啊?”

衆人大笑。

孟允棠感覺自己臉熱得要燒起來,好在粉擦得厚,應當看不出來。

果不其然,那幫男子喊了一會兒之後,見閨房中沒動靜,賀砺就又在外頭念催妝詩了。

念了三首之後,舅母等人才将卻扇遞給她,扶着她出了閨房的門。

到了正堂,行奠雁禮時,孟允棠面朝南坐在馬鞍上,賀砺捧着一只雁跪在她面前,兩人終于見了一面。

孟允棠還是第一次看到賀砺穿紅,襯得人膚白如玉朗眸如星,難免就多瞧了幾眼。

他一擡頭瞧見她的臉,卻是一副一言難盡強行憋笑的表情。

孟允棠惱羞成怒,若不是衆目睽睽,真想踹他一腳。

行過了奠雁禮,孟扶楹對孟允棠說一句:“戒之敬之,宮室無違命。”

周氏說:“勉之敬之,夙夜無違。”

然後打發孟允棠出門。

到了門口,孟礎潤沉默地在孟允棠身前蹲下身。

孟允棠伏在他背上,由他背着送上了花轎。

這一套流程下來,天都黑了,迎親隊伍在暮鼓聲中将孟允棠帶回了衛國公府。

下轎後,孟允棠依然用扇子遮着臉,看不清衛國公府正院的情況,只覺四周人聲鼎沸,院中亮如白晝。

嫁衣對于這個天氣來說還是有些厚重了,跨火盆跨馬鞍跨米袋等一系列流程走下來,孟允棠感覺自己出了身薄汗。

在正堂行過禮,兩人便被送入搭在院子角落中的青廬中。

喝過合卺酒,行過結發禮,賀砺将侍女打發出去領賞,自己跨步過來将孟允棠一下抱在懷裏。

孟允棠推他:“別抱,熱。”

賀砺放她坐在腿上,瞧她額上出了汗,妝都花了些,忍不住笑道:“誰叫你擦這麽厚的粉?”

孟允棠惱道:“你以為我願意啊?”

賀砺笑着在她耳邊道:“待會兒我去正堂招待賓客,你可偷偷去松齡院湯池沐浴,我一早叫人備好水了。”

孟允棠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猶豫,道:“今晚不是要睡在青廬中麽?”

“在自己家裏,怎麽舒服怎麽來,無妨的。”賀砺說着,用拇指刮了刮她的臉頰,嫌棄道:“趕緊去洗洗,這粉厚的,親一口都能吃個半飽。”

“你讨厭……”孟允棠伸手打他,被他扣住手腕。

四目相對,他的眼睛既黑且亮,蘊着她看得懂,卻不敢直視的光芒。

她雙耳通紅地垂下臉。

他握着她腕子的手指緊了緊,低聲道:“去吧,今日水放得少,你不必擔心會踩不到底。”

孟允棠點點頭,感覺頭上花釵一陣亂晃,忙擡手扶住。

賀砺笑起來,在她的嘤咛抱怨聲中硬是抱着親了兩口,才放開她出去了。

這青廬四面不透風,孟允棠熱得難受,瞧着無人注意,便溜出青廬帶着穗安與禾善直奔後頭的松齡院。

松齡院這邊,周氏派來的管事媽媽正和松齡院的侍女安置她的箱籠,主要是衣裳首飾,其它大件的暫時用不着的,都送去庫房了。

“先放在這兒吧,明日再收拾,娘子要沐浴了。”穗安遣退管事媽媽和侍女,與禾善兩人幫孟允棠脫下嫁衣,卸下釵環。

孟允棠感覺身上一陣輕爽,一邊伸展四肢一邊道:“終于結束了,應當不會再有第三次了吧。”

急得穗安要去捂她的嘴,輕聲道:“娘子你慎言,別叫人聽了去。”

孟允棠讪讪,回身看到那張挂着紅色羅帳鋪着涼簟的大床,心中又不自在起來,往卧房隔壁的湯池走去。

來到隔壁一看,湯池中果然放了水,水面上還漂浮着花瓣,紅的粉的白的黃的,一眼看去五彩缤紛。

除了花瓣,還有一只胳膊長的雙層畫舫,幾只木雕彩繪活靈活現的鴛鴦漂在水面上。要不是它們不動,遠遠看去還以為是真的。

禾善跟穗安咬耳朵:“姑爺莫不是把娘子當小孩子哄呢,還準備了這些小玩意兒。”

穗安忍笑道:“娘子高興呢。”

“我聽得見。”孟允棠羞惱地回身瞪禾善。

禾善忙道:“時辰不早了,要不娘子先沐浴吧。衣裳要全脫了嗎?”

在浴桶裏沐浴衣裳自是全脫了的。可是這湯池這般大,全脫了……總讓人覺着心裏不安。況且要是還沒洗完賀砺就回來了怎麽辦?

孟允棠咬咬唇,道:“要穿着襯裙。”

兩個丫鬟就幫她将小衫脫了,發髻散下來。

孟允棠提着緋紅色齊胸襯裙的下擺,沿着湯池邊上雕刻花紋的階梯慢慢走入池中,發現水是溫的,并不是涼的。腳踩到湯池底部的石板上時,水才沒到她胸口。

她高興起來,伸手玩水面上的花瓣,想叫兩個丫鬟也下來,可轉念一想今天是洞房花燭夜,賀砺随時會回來,叫她們下來不太妥當

“娘子,那船上有吃的。”禾善蹲在池邊指着畫舫叫道。

孟允棠從水裏慢慢朝畫舫走過去,到了近處将畫舫拉過來一看,裏面還真裝着幾碟子瓜果點心,還有一壺果漿和琉璃杯子。

她将畫舫推到池邊,兩個丫鬟将那些吃的從畫舫上端出來放到岸上。

孟允棠還沒吃晚飯,就吃了一些,叫兩個丫鬟也吃一些。

吃飽了兩個丫鬟幫孟允棠淨了臉洗了頭發,孟允棠就在池中将那幾只木頭鴛鴦推來推去,正玩得起勁,賀砺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