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十天的婚假結束後, 賀砺開始天天去右威衛點卯。

江都伯一家人也要回揚州去了,這次還是賀砺派人一路護送,沒什麽可擔心的。

孟允棠去送別了他們, 與孟礎潤一道跟着周氏回了家。

母女倆說了一會兒話,孟允棠要回衛國公府時, 孟礎潤提着個包袱跟到外院。

周氏瞪眼:“你又要去哪兒?”

孟礎潤耷拉個臉,道:“賀六郎不是要我去給他做親事麽?”

周氏道:“你不是不肯去?”

“我去學些拳腳,日後他若敢欺負阿姐,我縱身份地位上奈何不得他,好歹也揍他一頓給阿姐出出氣。”孟礎潤道。

“你能不能說點好的?你姐夫對你阿姐好着呢。”周氏伸手去擰他耳朵。

孟礎潤繞着孟允棠躲他阿娘,口中還叫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我這叫防患于未然。”

周氏更氣了,提着裙擺追他。

孟允棠站在兩人中間,樂得咯咯直笑。

姐弟倆來到衛國公府外院時, 恰賀砺也回來了, 瞧見站在孟允棠身邊的孟礎潤, 眉梢略略一挑。

姐夫和小舅子兩人四目相對,孟礎潤唇角緊繃。

孟允棠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 低聲道:“怎麽不叫人?”

孟礎潤想着,來都來了, 也沒必要故作姿态了,肩膀一松,垂眉耷眼地叫了聲:“姐夫。”

賀砺下了馬,走到他跟前, 忽然伸手一拍他的肩。

他手勁大, 完全沒收着,一下拍得孟礎潤一激靈, 差點龇牙咧嘴,好在繃住了,沒當場丢人。

賀砺笑了一聲,扣着他的肩往戚闊那邊一推,道:“人交給你了,照着親兵練。”

戚闊一聽這話就咧開了嘴,不懷好意地看着孟礎潤高聲道:“得令!”

賀砺攬着孟允棠回去了,孟礎潤則被戚闊帶去了他們住的院子。

內堂如今收拾出來了,畢竟以後孟允棠要在這裏待客。

賀砺無事的時候就喜歡與她呆在東側廳,什麽都不做,就抱着她,說說他在外頭的見識,聊聊京中的八卦,甚至只是讨論一下晚飯吃什麽,明天吃什麽,一下午一晃就過去了,想起來簡直是匪夷所思。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仿佛毫無意義地打發時間,還沉迷于此不可自拔。

“臨鋒哥哥,齊管事送來好多請柬,我也不知道你與這些人家關系如何,你幫我看看哪些能去哪些不能去。”孟允棠爬到坐床上,将幾案上的一疊請柬遞給賀砺。

賀砺上了坐床,習慣性地将她往懷中一抱,拿過請柬随意翻了翻,道:“都可以去,你想去哪一家就去哪一家。”

孟允棠質疑:“你人緣這麽好?”

賀砺低頭看她,眼波流動,道:“誰說要關系好才能去了?關系不好還送請柬來,證明對方心裏瞧不起我卻迫于我的權勢不得不送,那就更要去了啊。想想別人心裏厭你憎你罵你,表面上卻不得不對你客客氣氣笑嘻嘻,多有趣?”

孟允棠:“……”有趣你個頭!

她伸手在請柬裏翻了翻,拿出高安長公主府的請柬,道:“我先去高安長公主府參加賞荷宴吧。對了,之前讓你打聽那袁郎君的事,打聽得如何了?”

賀砺嗅着她身上的溫香,心猿意馬地撫揉着她的肩臂,道:“家裏人口簡單,打聽了一圈,是個孝子,人品沒什麽問題。但是有個比人品有問題更嚴重的問題。”

孟允棠聞言一驚,忙問道:“什麽問題?”

賀砺一字概括:“窮。”

“……有多窮?”孟允棠問。

“家裏只有一個粗使丫鬟,伺候他體弱多病的老娘。”

孟允棠有些犯愁,愁了一會兒,道:“畢竟是以薇的事情,我先把這些告訴她,讓她自己做決定吧。若是她還是堅持,我就帶她去高安長公主的賞荷宴,讓她再見一見那袁郎君。”

“這般堅持啊?那袁郎君長得好看麽?”賀砺佯做随意地問。

孟允棠想起上次看到那個俊秀郎君,不假思索地點頭:“好看的。”

“是嗎?有多好看?”

孟允棠聽他語氣雖然還算平靜,但摟着自己的胳膊發緊,忙道:“他好看是好看,但是跟你比起來,大約也只有你十之一那般好看吧。”

賀砺忍不住笑,掐起她白玉樣的下颌問道:“回娘家吃什麽了,嘴這麽甜?”

孟允棠摟着他的脖頸讨好地眯眼笑:“沒吃什麽,我說的都是真心話,誰也比不上我臨鋒哥哥好看!”

賀砺低下頭去親她軟嫩的唇,夫妻二人厮磨半晌,孟允棠瞧着他心情好,小聲道:“臨鋒哥哥,今晚可不可以讓我休息?”

她白天日子是極好過的,就是晚上不好過。他初為人夫,年輕力壯欲望強盛,孟允棠這小體格壓根不是他對手,受得很是辛苦。

“不成,昨晚不是已經容你休息了麽?”事關福利,賀砺瞬間變臉。

“今晚再休息一晚,好不好?臨鋒哥哥你最好了,最心疼我了,一定不忍心拒絕我是不是?”孟允棠軟聲求着,小臉蛋在他脖頸處蹭來蹭去。

賀砺被她蹭得直發癢,微微偏首,用虎口卡在她颌下擡起她的臉,無情道:“撒嬌也無用,不行就是不行。”

孟允棠又羞又氣,道:“那、那有什麽好弄的?就那般快活嗎?”

賀砺笑着親她氣鼓鼓的臉,附在她耳畔輕聲道:“于我而言,這世間再也沒有比和你做夫妻更快活的事了。”

孟允棠羞紅了臉,縮在他胸口不動。

過了幾日,快要到去長公主府賞花的日子了,孟允棠回了趟孟家,将袁崇峻的消息告訴孟以薇。

孟以薇聽罷,沉默了一會兒。

孟允棠望着她,低聲道:“以薇,我不想幹涉你做決定,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袁郎君他阿娘身子不好,你若嫁過去了,定是要承擔起服侍她的責任的。這都不是錢的事,她若是個好說話的也就罷了,萬一不好說話……我們誠然不應該太過勢利地去看待婚姻和感情,但是,人就活這一輩子,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沒必要非得讓自己過得太辛苦吧?”

孟以薇點頭,道:“阿姐,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你說的這些我也都明白。我……與他只見過兩面,對他稱不上了解。第一次見面太過美好,讓我覺得他人很好,也許,是我自己将一切都美化了,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也不一定。這次你讓我随你去,我想再見他一面。見過之後……再做決定。”

孟允棠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好。”

高安長公主府就在勝業坊,孟以薇一早來到衛國公府,在內堂等了好一會兒,賀砺與孟允棠才一道出來了。

賀砺一身灰藍繡銀紋的錦袍,濃眉深目,面色冷峻,氣勢逼人,孟以薇向他行禮時,他只是略微颔首。

然而轉頭面對孟允棠時,他似瞬間換了個人,低聲溫存道:“記住我說的話了沒?”

孟允棠道:“記住啦。”

“我辦完事就來接你。”

孟允棠仰着頭,眉眼彎彎:“好。”

賀砺攬過她的腰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周圍丫鬟包括孟以薇紛紛低頭移開目光。

孟允棠羞赧至極,紅着雙頰伸手推他,小聲道:“你快走吧。”

賀砺眼底帶笑心情甚好地離開了。

孟允棠走到孟以薇身邊,臉上紅暈未退,讪讪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孟以薇主動道:“若是夫人知道姐姐姐夫感情這般好,心裏肯定很高興。”

“嗯,時辰不早了,我們也出發吧。”孟允棠趁機翻篇,挽了她的手道。

兩人騎馬帶着奴婢仆衆來到高安長公主府,被迎客的侍從客客氣氣地引進去。

賀砺大婚,娶的又是名不見經傳的孟家女,而且這孟家女還是二婚,這段時間以來滿京城街頭巷尾議論的幾乎都是這件事。

孟允棠婚後第一次出來交際,自然一出現就成了焦點。

不管她以前是何身份,現在她是正正經經的衛國公夫人,衆人好奇歸好奇,倒也沒人敢到她面前來放肆,不管心中怎麽想,面上都是笑臉相迎的。

孟允棠第一次體會到身份轉換帶來的不同,以前若是有人冒犯她,她都得自己去判斷能不能怼回去,該怎麽怼回去?而現在,但凡有人說的話開始不中聽,哪怕不是故意的,都會有旁人替她岔開去或怼回去,都不用她自己開口。

果然,人一旦有了權勢,體面也就随之而來了。

有幾位夫人對孟以薇表現出興趣,雖然孟以薇與孟允棠并非一母同胞,但孟允棠每次出來都帶着這個庶妹,可見姐妹倆感情很好。如今孟允棠嫁了賀砺,那孟以薇自然也就有了價值,這些達官貴胄的夫人雖不可能為自家嫡子求娶孟以薇,但誰家沒有庶子抑或身份地位低些的親戚啊?聯姻嘛,大配大小配小,總有合适的人選。

孟允棠借着如廁才得以脫身,帶着孟以薇在長公主府偌大的園子裏頭閑逛。

“這麽大的園子,上哪兒去找人啊?”孟允棠走了一會兒,腿就開始發酸。賀六郎嘴上說得甜蜜蜜,床上卻益發折騰人,若不是今天要帶以薇來見那袁郎君,她都不想起床。

孟以薇想了想,停步回身,對随行的公主府的侍女笑道:“長公主府上的景色太美了,我想和我阿姐請人作幅畫留個紀念,不知府上可有畫師?可以勞動嗎?”

侍女道:“畫師都在洗硯閣那一帶活動,非召不能在園中随意走動的。若二位想作畫,奴婢可以帶二位過去。”

孟允棠颔首:“那就有勞了。”

侍女在前頭引路,孟允棠挽着孟以薇帶着随行丫鬟跟在後頭,一路賞景一路繞着偌大的荷花池往洗硯閣那邊走。

孟允棠看着池中亭亭如蓋一望無際的蓮葉,與蓮葉中粉豔如美人的荷花,贊嘆道:“長公主府上這荷花養得真好。”

孟以薇問:“姐夫府上的荷花養得不好麽?”

孟允棠道:“倒是也有些的,只是我一直沒騰出手來去打理,沒有這樣的壯觀。”

孟以薇道:“姐姐剛嫁過去,要打理偌大的國公府,理不到這些細節也是難免的。待姐姐處理庶務駕輕就熟了,說不得明年就能到姐姐府上去賞荷了。”

孟允棠汗顏,打理什麽國公府啊,嫁過去這許多天就忙着應付賀六郎一個人了。

當然這種大實話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對誰都不能。

一行人走到半道,隐隐聽到女子的嬌叱怒罵聲,循着聲音往前面走了一段路,擡頭一看,見延伸至荷花池上的水廊中,一位小娘子正手持畫卷怒罵一郎君,那郎君不知說了什麽,小娘子怒不可遏,将畫卷往地上一擲,擡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孟允棠認出那郎君好似就是袁崇峻,忙帶着孟以薇疾步走過去,到了近處聽聞那小娘子在那兒逼問:“你到底畫不畫?”

袁崇峻漠然道:“不畫。”

小娘子又扇他一巴掌,罵道:“不過就是個卑賤的畫師,竟敢逆我的意思。你今天要是不重新給我畫,我就在這兒一巴掌一巴掌扇死你!”

孟允棠走過去。

小娘子察覺有人靠近,蹙着眉頭一臉不耐煩地看過來。

孟允棠看清了她的容貌,明眸皓齒雪膚花顏,長得很美,只是左邊鼻翼旁長了個黃豆大的黑痣。

小娘子身後站着數名侍女,見孟允棠一行靠近,兩名侍女上來将路攔住,驕橫道:“我家縣主在此賞景,各位請去別處吧。”

又是縣主,她是和縣主犯沖麽?孟允棠心裏直犯嘀咕。

不用她吩咐,今天臨出門前賀砺派給她的兩名孔武有力的丫鬟上前就将那兩名侍女推了個趔趄,豪橫道:“我家夫人愛去哪兒就去哪兒,輪得到你們過問?滾一邊去!”

袁崇峻聞聲向這邊瞥了一眼,瞧見孟允棠與孟以薇,一雙俊眼猛然瞪大,随即趕緊扭過頭去,雙頰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模樣。

領路的侍女忙上前打圓場:“二位貴客請息怒。賀夫人,這位是瑞安長公主之女佳仁縣主,縣主,這位是衛國公夫人,賀夫人。”

佳仁縣主本來正生氣,一聽是衛國公夫人,氣焰稍斂,冷着臉道:“我在這裏作畫,你們定要來打擾麽?”

孟允棠俯身從地上撿起畫卷,看了眼佳仁縣主,将畫卷展示給她看,道:“這不是畫好了麽?畫得很好啊,你為何要為難這位畫師?”

佳仁縣主看着畫卷上女子左側鼻翼旁邊那個黑點,憎惡道:“他給我作畫,畫得好不好應該由我說了算,旁人說的都不算。”

“哦,原來你是嫌他畫得不好?那你另請高明吧,我倒是覺得這位畫師畫得很好,想請他作畫。”孟允棠道。

佳仁縣主還從未被人如此挑釁過,當即收不住脾氣,惱怒地沖孟允棠道:“你沒長眼睛嗎?沒看到我正在叫他給我重新畫?”

“你是想讓他把你鼻翼旁邊的那顆痣去掉吧?他不肯,所以你為難他。如此自欺欺人有意思嗎?”孟以薇忽然道。

佳仁縣主被戳中心思,惱羞成怒,想動手教訓人,看看孟允棠随行的丫鬟,又覺得沒有必勝的把握,最後只狠狠地盯了袁崇峻一眼,留下一句狠話:“你給我等着!”帶着丫鬟拂袖而去。

袁崇峻蹲下身子撿拾掉在地上的畫筆與紙卷。

孟以薇幫他一起撿。

孟允棠回身揮揮手,讓丫鬟們退遠些。

“多謝周小娘子。”

孟以薇将筆遞給袁崇峻時,他垂着眼睑低聲道謝,白皙的臉頰上指痕明顯。

“袁郎君,你可以為我妹妹作一幅畫嗎?”孟允棠問他。

袁崇峻抱着畫板畫筆,低着頭道:“方才謝謝二位替我解圍,實在抱歉,今日我狀态不好。府裏還有其它畫師,要不二位還是另請他人吧。”說着他略略躬身向兩人行了一禮,就要離開。

“袁郎君,今日我妹妹出現在這裏,是特意來尋你的。”孟允棠看着他的背影道。

袁崇峻腳步停住,緩緩轉過身來,看着孟以薇,眼神掙紮矛盾,還帶着一絲羞愧。

“請為我作一幅畫,好嗎?”孟以薇望着他。

袁崇峻遲疑了一瞬,點頭。

兩人去到水廊盡頭的亭中,孟以薇坐在美人靠上,背後就是十裏風荷。

袁崇峻站在亭中,支起畫板,為她描畫。

孟允棠和丫鬟坐在水廊上,一邊閑聊一邊賞荷。

亭中靜默。

兩人都不說話,袁崇峻偶爾擡起頭來看她一眼,目光飛快地移開,筆落風華。

孟以薇看着眼前郎君挺直的脊背,清俊的眉眼,手指緊緊掐住手中的團扇柄,心潮澎湃。

良久,她開口道:“袁郎君,對不住,初次見面我騙了你。我不姓周,我姓孟,如今的衛國公夫人是我嫡姐,我是孟家的庶女。”

袁崇峻執筆的手懸停空中,過了片刻,他自嘲般一笑,繼續作畫,道:“孟小娘子無需道歉,某只是個身份低微的畫師,原也沒有資格過問你的身份。”

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直到袁崇峻揭下畫紙,擡眸對孟以薇道:“孟小娘子,實在抱歉,某今日心思不定,作不成畫了,要不你還是換個人吧。”

“袁郎君,”見他收拾東西要走,孟以薇站了起來,對他道:“今日之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自貶。就算是個畫師,你也是個有原則有風骨的畫師,不是毛延壽之流能比的。”

袁崇峻呆了一呆,擡眸愣愣地看她。

孟以薇垂下眼睑,雙頰飛紅。

“多謝孟小娘子寬慰,孟小娘子心地純善,秀外慧中,将來定能得遇良人幸福美滿。”袁崇峻低下頭去,握着紙卷的手發緊。

孟以薇愕然。

“若無它事,某先告辭了。”袁崇峻飛快地收拾好東西,一眼都不看她,動作有些僵硬地向她告別。

“袁郎君!”孟以薇回過神來,再次叫住他,難堪又難過,“是我唐突了,你別介懷,以後,以後我不會再來找你了。”

袁崇峻停在原地。

孟以薇垂着臉從他身邊匆匆經過,回到了孟允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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