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離開荷花池之後, 孟允棠在回長公主府內堂去的路上瞧見一個涼亭,就把孟以薇拉過去平複一下心情。
“談得如何?”孟允棠瞧孟以薇仿佛要哭的模樣,小心翼翼地問道。
孟以薇搖搖頭, 努力調整情緒,道:“他很好, 但是,不适合我。”
孟允棠驚訝,“這麽快……就确定了嗎?”
孟以薇點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孟允棠道:“你可想清楚了,別一時武斷做決定,将來後悔。”方才袁崇峻在面對佳仁縣主的刁難時不卑不亢, 讓孟允棠有點欣賞他。
“想清楚了。他見到我們就想走,我能理解,畢竟我們看到了他被佳仁縣主欺淩的一面, 男人的自尊讓他不願在那個時候面對我們, 此乃人之常情。可是後來得知我不是寄居在孟家的遠房表親, 而是你的妹妹時,他竟然沒有一絲猶豫地退卻了。”孟以薇垂下臉, 看着自己手中的團扇,道:“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 在我主動向他靠近的時候,他都沒想着要争取一下。也許我再主動一些,他還是會接受我,但, 我憑什麽那樣做呢?我不怕跟着他吃苦, 但不能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願。”
孟允棠聽她話說得明白,神情卻分明還是難過的, 也不知該說什麽好,最後只是嘆了口氣,道:“你想明白就好,反正只要是你自己做的決定,我都支持你。”
孟以薇擡起頭來,微微笑着點了點頭,道:“謝謝你,阿姐。”
午後,剛過了最熱的時候,賀砺來了。
從血緣上來說,賀砺與高安長公主是表姐弟,所以也沒避諱,直接來到公主府的內堂前。
孟允棠正帶着孟以薇和高安長公主等人坐在內堂二樓納涼閑聊,侍女來報:“長公主,賀大将軍來接賀夫人回家了。”
衆人便都笑着去看孟允棠,有人打趣道:“想來還真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事啊,瞧瞧,這賀夫人才來了半日,那邊賀大将軍便巴巴地趕來接人了。”
孟允棠小臉通紅,起身與長公主和在座的各位夫人娘子一一作別,帶着孟以薇來到樓下。
賀砺原本站在樹蔭下,見了她,迎上來道:“好回家了麽?”
孟允棠嗔怪道:“你都直接來到內堂外了,我能不回家麽?”
賀砺笑道:“你若還未玩夠,我可陪你多呆片刻。”
孟允棠眼角餘光瞧見那些夫人在二樓探頭看他們,愈發害臊了,道:“還是回家吧。”
三人出了高安長公主府,賀砺與孟允棠回隔壁坊的衛國公府,派人将孟以薇送回了家。
府裏阍室有人等着,賀砺去了外書房,孟允棠則直接回了松齡院,剛洗手淨面想喝杯茶上床躺一躺,禾善來報,說林小娘子來了。
孟允棠忙從床上爬起來,到外間見客。
在衛國公府養了幾個月,林小娘子看上去比初見時更白嫩豐潤了些。
她送來兩把扇子,一把團扇一把折扇,說是自己在府中無所事事時繡的,希望孟允棠不要嫌棄。
她離開後,孟允棠還在看扇子,便見禾善撅着個嘴道:“娘子還看這勞什子作甚?還不趕緊扔了,莫不是真想讓阿郎用?”
孟允棠道:“林小娘子是六郎救命恩人之女,她送來的東西,我不用便不用了,扔了也太過分了。至于她給六郎做的扇子,自然應該交給六郎自行處置。”
禾善恨鐵不成鋼,道:“娘子你沒看出來嗎?那位林小娘子穿衣打扮越來越像你了,人看着也圓潤了些,怕是看阿郎喜歡你,所以向你學,存着不該有的心思呢。”
孟允棠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她今日穿衣打扮挺好看的,原來是像我。”
禾善:“……”
孟允棠打了個哈欠,睡眼朦胧,一邊往內室走去一邊道:“不行了,我實在是太困了,天大的事也等我睡醒再說吧。”
一覺醒來,屋裏都暗了,靜悄悄的,也不見賀砺身影。
“穗安,禾善。”孟允棠在床上支着身子喊。
兩個丫頭在外間應了一聲,進來将燈燭點亮。
孟允棠下了床,問:“臨鋒哥哥呢?”
禾善道:“阿郎還在外書房。今日好像阿郎好像很忙,晚飯的時候來過一趟,見娘子你在睡,就說不要叫醒你,他去外書房用晚飯了。”
“哦。”孟允棠自己用過晚飯,逗了會兒鹦鹉,和兩個丫頭一起聊天做了會兒針線,又吃了點瓜果,還不見賀砺回來。
她坐不住了,讓丫鬟切了個甜瓜,用食盒提着去了外書房。
外書房裏燈火通明,門外侍者見孟允棠來了,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就從裏頭魚貫出來十幾個大漢,個個路過孟允棠面前時都恭恭敬敬地停下來向她叉一叉手,口稱夫人。
待衆人離去,孟允棠進了外書房,見賀砺一人坐在書案後,閉着眼伸手揉額角。
“臨鋒哥哥。”她向他走去。
賀砺擡頭見了她,眸中沁出笑意,向她伸出左臂。
孟允棠自覺地過去坐在他懷裏,問道:“臨鋒哥哥,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賀砺擁住她,湊過臉去汲取她脖頸間的香氣,她的味道能很好地安撫他的情緒,“是發生了一些事情,不用擔心,已經在解決了。”
“嚴重嗎?”孟允棠已經習慣了坐在他懷裏就要被他聞來聞去。
賀砺沉沉笑道:“打個比方,就是趁老虎打盹時偷了它藏的獵物。沒關系,沒偷家就行。”
孟允棠放下心來,把瓜從食盒中端出來,讓他吃瓜。
賀砺一見是甜瓜,又膩味了,讓她自己吃,問:“今日去高安長公主府,見着那畫師了麽?”
孟允棠悒悒:“見是見着了,但,唉,我妹妹說算了。”
“哦?為何呢?”
孟允棠将孟以薇與袁崇峻見面的情況以及孟以薇的話向他轉述一遍。
賀砺鄙夷:“這慫人,人家小娘子都主動去示好了,龜縮得像個王八一樣,活該娶不上媳婦!”
孟允棠斜眼瞧他,幽幽道:“有些人好像曾經也說過類似的話吧,什麽‘從今日起,我們之間的婚約作廢’?”
賀砺瞪大狹長明亮的雙眸,似羞惱,又似尴尬,最後掐着她的臉蛋道:“我那還不是舍不得強迫你?”
“都把我關地牢了,還說舍不得,虧心麽?”孟允棠在他的魔掌下貓似的撲騰掙紮,頂嘴道。
“翻舊賬是不是?翻舊賬是不是?”賀砺把人按在懷裏好一頓收拾,一時間也沒心思去搞陰謀詭計了,嬉鬧過後就與孟允棠一道回了松齡院。
孟允棠下午睡足了,精神頭正好,一看到內室坐床幾案上放着的那把折扇,又來勁了,拿起來遞給賀砺道:“林小娘子給你繡的,很好看呢。”
賀砺展開折扇,白娟質地的扇面上繡着虎牙桀立奇峰羅列的山巒,濃墨重彩巍然險峻,倒是很符合他的眼光。
他點頭道:“是挺好看。”說罷還當着她的面扇了兩下風。
孟允棠那個氣,轉身去牆角打開衣櫃一陣亂翻。
賀砺跟過去,探頭問:“翻什麽呢?”
“以後有人給你繡各種小物件,我繡的那些荷包想必也沒人稀罕了,我翻出來,叫禾善送去給阿潤用。”孟允棠負氣道,手下一陣忙亂,從抽屜最裏面抽出個布包來,布包散開,七個荷包全都掉在了地上。
孟允棠急忙去撿。
賀砺垂眸一看,其中有個荷包鼓鼓囊囊的。孟允棠剛撿起那個荷包,就被他一把搶去了。
孟允棠大急,要去他手裏搶。
賀砺不給,将手臂舉高,笑睨着她道:“什麽東西這般金貴?讓我瞧瞧?”
“不要!還給我!”孟允棠小臉漲得通紅,繞着他蹦來跳去,怎麽都夠不到他手裏的荷包。
“這麽着急?”賀砺原本只是開玩笑,見她急得眼睛裏都開始閃淚花,心中倒開始存疑。
“我的東西,你還給我!”孟允棠站在他面前,倔強地瞪着他道。
賀砺想起來了,每當她露出這種表情,那就離真生氣不遠了。
他放下胳膊,将荷包還給了孟允棠。
孟允棠抓着荷包回轉身,将地上的荷包也都撿起來,用布帕包起來,依然塞回到抽屜的最深處,關上櫃門,然後低着頭踟蹰在衣櫃前。
賀砺在背後看了她一會兒,走過去牽着她的手将人拽到坐床旁坐下,道:“與你開玩笑呢,還真生氣了?”
孟允棠此刻不生氣了,倒是有些羞愧的模樣。
賀砺将折扇擱在幾案上,抱她坐在腿上,道:“我已為林小娘子擇了兩個夫婿人選,只是這陣子被你迷得脫不開身,還未有空去知會她這件事。”
孟允棠臉更紅了,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什麽樣的夫婿人選?”
“兩個都是武将,一個三十出頭,官至六品上,有父無母,喪偶無子。一個二十出頭,八品下,父母雙亡,未成過婚。容貌性格都是不相上下的,就看她願意嫁哪個。”
“若是她兩個都不願意嫁呢?”孟允棠問他。畢竟這兩人單從條件上來看,與賀砺不能比。
賀砺瞧着孟允棠,溫聲道:“不是誰在我這裏都能如你一般有拒絕的權利。她當然可以選擇兩個都不嫁,但同時她也得承擔如此選擇帶來的後果。”
“什麽後果?”
“我會讓她從府裏搬出去,予她錢和住所,至于其它的,我就不管,不問了。”
孟允棠低下頭去,半晌,道:“其實我能理解她。”
賀砺:“嗯?”
“父母雙亡,她一個弱女子帶着幼弟無依無靠的,你于她便似救命稻草一般。恰好你又如此年輕,長得好看,也不是那種仗勢欺人見色起意之徒,她想把你當做長久的依靠,我能理解。”
“所以呢?你也同意?”賀砺盯着她。
孟允棠忙搖頭,“在別的事情上我可以大方,但是在你身上我大方不了。我不想把你分給別人,一點點都不行。按照世俗的眼光來看,我應該就是那種徹頭徹尾十惡不赦的妒婦吧。”
賀砺笑了起來,将她揉進懷中,道:“我喜歡你當徹頭徹尾的妒婦,這代表你心裏在意我。”
孟允棠沉默一陣,道:“臨鋒哥哥,若是這次的兩個她都不願意嫁,你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吧,問問她想嫁個什麽樣的?畢竟女人這一輩子,能不能嫁到一個好丈夫真的關乎一生的命運。只消她不是非得跟着你,你就再替她尋摸尋摸。她是你恩人的女兒,她餘生過得好,你心裏也安定。”
賀砺撫揉着她軟綿綿的肩臂,嘆了口氣,道:“好。”
夜深了,窗外蛙鳴聲蟲叫聲交織成曲,悠遠聒噪。
孟允棠早累得昏睡過去,呼吸輕柔綿長。
賀砺聽着她的呼吸聲,慢慢睜開眼,悄無聲息地起身下床,點亮一截蠟燭,走到衣櫃旁打開櫃門,拉開抽屜,從最深處拉出那個布包,找到鼓鼓囊囊的荷包。
他捏着那個荷包回到坐床旁,将燭臺放在幾案上,扯開荷包封口的系帶,将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一堆只有手指那麽寬的小小紙卷。
他随手捋平一張,紙卷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熟悉的簪花小楷——
“喜歡臨鋒哥哥的笑。”
再來一張。
“喜歡臨鋒哥哥聰明。”
再來。
“喜歡臨鋒哥哥長得好看。”
“喜歡臨鋒哥哥只對我溫柔。”
“喜歡臨鋒哥哥刀子嘴豆腐心。”
“喜歡臨鋒哥哥長那麽高。”
喜歡臨鋒哥哥……
賀砺看着看着,想起那次兩人決裂後,她第一次來找他,說喜歡他,他質問她的那句:“你喜歡我什麽?”
這傻丫頭,還真的回去認認真真地想了這麽多個喜歡他的理由,卻又羞于讓他知道。
賀砺放了心,将一切歸位,吹滅蠟燭回到床上,看着床上熟睡中的小娘子,忍不住展臂将她摟進懷中緊緊抱住。
孟允棠迷迷糊糊嘤咛出聲。
賀砺親了親她的額頭,後怕又慶幸。
若不是她沒有被他吓跑,勇敢地來向他表明心意,或許,自己真的會錯過她,錯過這像夢一樣甜蜜的生活。
所幸以後不會了,他再也不會允許她離開他身邊。
次日一早,孟允棠還在做夢,穗安與禾善便來撩開床帳,喚她道:“娘子,娘子快起床,宮裏來人了。”
“嗯?”孟允棠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兩個丫鬟不由分說将她從薄衾中挖出來,羞紅着臉努力不去瞧她那斑斑點點的身子,一邊給她穿衣裳一邊道:“娘子你快醒醒,待會兒回來再睡吧,宮裏來人給你封诰命啦!”
孟允棠:“……”
一番捯饬,她拖着酸軟的腰腿稀裏糊塗地被兩個丫鬟扶到正堂,跪受了皇帝的诰書——她被封贈一品秦國夫人。
賀砺客氣地送走了皇帝身邊來傳旨的大太監,回到內堂,見孟允棠呆呆地捧着诰書,問他:“我現在該做些什麽?”
賀砺失笑,拿過她手裏的诰書,叫穗安等人将花釵禮服與诰書一道收起來,對孟允棠道:“你什麽都不用做,這是你應得的。”
國公之母與正妻,可封一品國夫人。
“那我要進宮謝恩嗎?”孟允棠被他摟着懵懵地往外走,問道。
“不必。原本命婦受封是要進宮向皇後謝恩的,但是現在皇後病入沉疴,不方便接見命婦。”
“所以我白得了一個一品诰命?”
“這怎麽叫白得呢?你不是嫁給我了麽?”賀砺瞪她。
孟允棠仰着臉笑,見身邊沒人,她伸胳膊挂在賀砺脖頸上,撒嬌道:“臨鋒哥哥,我走得好累啊,你背我回去之後再出門好不好?”
賀砺垂眸看着她,眉梢微挑:“你敢不敢再嬌氣一點?”
孟允棠咬了咬唇瓣,眸光俏皮道:“那你抱我回去吧。”
賀砺看一眼她殘留齒痕的嫩紅唇瓣,眼底笑意加深,彎腰一把抱起她,道:“樂意為夫人效勞。”
孟允棠瞧他這模樣,瞬間後悔了,道:“看時辰不早了,要不你還是去上朝吧,別誤了正事。”
賀砺悠閑道:“今乃雙日,不用上朝。”
“那、那你也要去右威衛點卯啊。”
“我是右威衛大将軍,便不準時去點卯,誰能管到我?”他別有深意地睨了孟允棠一眼,道:“還是送夫人回房比較重要。”
“我不要你送了,你放我下來,下人都在瞧我笑話了。”孟允棠小腿亂蹬。
“他們不敢。”
“……我不想回房了,我,我要去內堂。”
“也好,那裏還近些,這麽早也不會有客人來。”
孟允棠欲哭無淚,她為什麽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