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秦衍被定了謀逆之罪, 證據是從譚立安家裏搜出的幾封他寫給譚立安的信件,信中詳細計劃了發動宮變殺掉魚俊義與賀砺,逼聖上廢黜太子之事。
朝中許多人質疑這幾封信的真實性, 一是以秦衍的城府,就算要謀逆, 也不會将自己謀逆的證據落于紙筆,二來這般一旦見光就會引來抄家滅族之禍的信件,譚立安又怎會留在自己的家中?甚至就留在稍微一翻就能找到的書房裏?
然而,不論找誰來看,甚至找了幾名書法大家來鑒定,那幾封信, 确确實實就是出自秦衍的手筆,和他往日的手稿作對比,連一絲作假的可能都沒有。
鐵證如山, 譚立安死了, 活着的人自然就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朝中開始了大清洗, 秦衍倒了,在魚俊義的運作下, 緊密團結在南衙的各方官吏殺的殺貶的貶,勢力分崩離析, 暗中投靠北司的更是數不勝數,短期內再無餘力與北司相抗衡。
賀砺調任右衛大将軍,加開府儀同三司。
誅殺譚立安有功的杭瑞補了右威衛大将軍之職。
九月,秦氏成年男丁在西市獨柳樹下被砍頭, 觀者如潮。
賀砺沒去觀斬, 而是帶着孟允棠去了賀氏家廟,拜了列祖列宗。
大清洗之後, 日子好像忽然安定了下來,各家的各種宴會請柬又像雪花一樣地往孟允棠的案上飛來。
孟允棠撅着嘴,感覺自己簡直比賀砺更忙。
賀砺摟着她笑道:“你想去便去,不想去派人随個禮便是了,她們不敢挑你的理。”
“為何?”
“因為現在朝廷閹黨專政,你夫婿我在閹黨中排第二。”賀砺唇角微微勾着一絲諷笑。
孟允棠撲進他懷裏抱住他,道:“我不管你是什麽黨,我只要你活着。你也不要擔心因為你是什麽黨我出去會被人說嘴,我現在可兇了,才不會任人欺負。”
經過上次的變故,孟允棠知道,處在他這個位置上,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賀砺抱住她,親了親她馨香的頭發,道:“別擔心,再也不會有上次那樣的情況出現了。”
這時禾善從外頭進來道:“阿郎,夫人,袁郎君來了,說是,求見夫人。”
孟允棠一愣,從賀砺懷中回過頭來,問:“哪個袁郎君?”
“就是那個畫師,袁郎君。”
孟允棠茫然地擡頭看賀砺,問:“我怎麽沒發現你竟如此大度,男子來門前求見我,也給通報?”
賀砺捏了下她的鼻尖,道:“你想得美。袁崇峻投了我,現在是我的幕僚。”他擡頭吩咐禾善:“放他進來。”
“幕僚?你為何收他做幕僚?”孟允棠直起身來,迷惑不解。
賀砺道:“因為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裝裱技藝。”
“這……很有用嗎?”
賀砺笑容裏帶着一絲她看不懂的意味,點頭道:“有些時候,非常有用。”
過了一會兒,袁崇峻來到內堂東側廳,向兩人行禮。
“你找我,是有何事?”孟允棠端坐在坐床的另一邊,态度端和神情從容,頗有幾分當家主母的氣勢。
袁崇峻微微俯首道:“夫人,我想見孟家二娘子,她不肯見我,我只能來求夫人。”
“你想見她?所為何事呢?”孟允棠問。
袁崇峻遲疑了一下,叉手道:“以前我窮困潦倒,自忖給不了孟二娘子好的生活,辜負了她一片心意。如今我有錢了,我買了宅院,置了仆婢,而且,還打算重新參加科考謀取功名。我打聽得她還未說親,我想着,與她見一面,若她不嫌棄我此刻仍是白身,我想上門去向她提親。”
孟允棠打量着他,她與他只見過兩面,第一面,他像所有見到心上人的少年一樣,歡欣又傻氣,第二面,他像所有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顏面的少年人一樣,自卑又落寞。
這次不一樣,她能看出他緊張忐忑,但他的眼神和語氣中透着一絲豁出去般的堅定,他真的想去向以薇提親。
買了宅院,置了仆婢,并打算重新參加科考謀取功名,證明以後的幾年時間內一心讀書不謀營生也不用擔心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這可需要一筆不小的橫財。
“袁郎君,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你的錢從何而來?”孟允棠道。
袁崇峻啞然,擡頭看向賀砺。
賀砺對孟允棠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是我的幕僚,那筆錢,是我給他的安家費。”
孟允棠:“……”
一個幕僚就給可以在長安置換宅院的安家費,她夫君還真是個散財童子啊!
但既然這錢來路是正的,她也就不擔心了。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你将現在的住址告訴我的丫鬟,待我回去與妹妹說了此事,她若同意與你見面,我再派人通知你,她若不願再見你,我也會派人告知你。”孟允棠道。
“多謝夫人,有勞夫人。”袁崇峻畢恭畢敬地告退出去。
一見他出去,賀砺便下床來到孟允棠這邊,将人抱進懷中,問道:“你妹妹的婚事,岳母大人可有計議了?”
孟允棠已經習慣了在一起時他就要黏着她,由他抱着,道:“前陣子亂糟糟的,我阿娘沒給小妹出去相看人家,最近正有此打算呢。”
“若是岳母大人尚未尋得中意的人選,倒不妨試試袁崇峻。”
孟允棠再次驚訝地擡眸看他,問道:“你以前不是還曾嫌棄他是個畫師,現如今怎倒還支持起他來了。”
賀砺道:“他身份是低了些,但此人善于抓住機會,膽大心細且有貴人相助,将來是能成事的。若你妹妹心中還有他,可嫁。”
孟允棠笑着問他:“有貴人相助?這個貴人難不成是指你自己?”
賀砺挑眉:“怎麽?對他來說,我還不夠貴麽?”
孟允棠忍俊不禁,伸手捶他道:“哪有人這般說自己的?”
“事實還說不得了?”
孟允棠樂不可支。
夫妻倆笑鬧一陣,賀砺道:“事關你妹妹終身,你下午就回去一趟吧,此事若能定下,趁早定下。你妹妹年紀也不算小了,最好今年就把婚事辦了。”
“為何這般着急?”孟允棠又疑惑起來。
賀砺笑道:“我這不是擔心夜長夢多,萬一拖時間長了,又出變故麽?”
孟允棠狐疑地看着他:“什麽變故?”
賀砺攤手道:“誰知道呢?既然是變故,總有其不确定性。”
孟允棠才不信他不知道,既然他已發出警示,她自然不能當做沒聽到,當天下午就回了孟家,找孟以薇。
孟以薇聽她轉述完袁崇峻的話,低頭不語。
孟允棠也不催她表态,事關終身大事,自然想得越清楚越好。
“姐夫說,他可嫁?”片刻之後,孟以薇擡起頭來,問孟允棠。
孟允棠點頭,道:“他是說可嫁,但你也知道,他們男人看男人,與我們女人看男人,那眼光和标準都是不同的。可不可嫁,還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孟以薇思慮片刻,有些遲疑地問孟允棠:“阿姐,你說,我還應該再給他這個機會嗎?”
孟允棠一聽這話,便知她心中還有袁崇峻,若真放下了,以她的果決性格,只怕不管誰說可嫁,都會堅決搖頭的。
“就再見一面吧。”她伸手過去搭住孟以薇的手,道:“見一面也不是說非得答應他的。我只是覺得,人這一輩子能遇着個讓自己動心的人也不易,便不能成為夫妻,也當好聚好散。若上次就是你與他的最後一次見面,對于你倆來說,都是一樁憾事。”
孟以薇想了想,點頭:“阿姐說的是,那就,再見一面。”
孟允棠微笑:“好,我讓人去通知他。”
次日午後,杏花春雨樓二樓臨街的雅間,孟允棠與孟以薇兩人坐在窗口,一般喝茶一邊看着樓下的街道。
不一會兒,一位身着藍色錦袍的年輕公子騎馬來到樓下,仰頭往樓上一看,露出一張唇紅齒白俊俏的臉來。
孟允棠收回目光,沖對面的孟以薇笑道:“他來了。”
孟以薇雙頰微微泛紅。
孟允棠整一下衣襟,準備下床。
孟以薇忙道:“阿姐,你不留下嗎?”
孟允棠笑道:“你倆說話,我留下作甚?我先去香糯坊,你們談好了,過來尋我便是。”
她出門,正好袁崇峻上了樓,向他叉手行禮:“賀夫人。”
“嗯,我妹妹就在裏頭,能不能成,就看你了。”孟允棠心裏有些希望他們能成,原因無他,這袁崇峻相貌好看,家裏也沒有亂七八糟複雜的親戚關系,既然賀砺對他有褒義之詞,想來也是能立得住的。
孟允棠替以薇想想,嫁過去是有好日子過的。
“多謝賀夫人。”
孟允棠帶着丫鬟下樓,袁崇峻進了雅間。
“孟二娘子。”他向坐在窗口坐床上的孟以薇行禮。
孟以薇在坐床上回了禮,道:“袁郎君坐下說話吧。”
袁崇峻謝過之後,在孟以薇對面坐下。
孟以薇低垂眉眼慢慢喝茶。
袁崇峻看着對面清麗溫雅的少女,心中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卻又怕就這樣說出來過分唐突,內心掙紮了片刻,他拿過随身攜帶的畫囊,遞給孟以薇,道:“上次沒能為你作畫,我一直深以為憾,這是我後來作的,希望你能喜歡。”
孟以薇放下茶杯,從他手中接過畫囊,抽出畫軸,展開畫卷。
畫上她手執團扇坐在亭中,背後十裏風荷。她迎着風微微側着臉,發絲拂過她的頰側,連眼尾的小痣都清晰可見。
孟以薇從不知自己這般好看,又或許,她本沒有這般好看,只是在他眼裏,有這麽好看。
她紅了臉,低聲道:“把我畫美了。”
袁崇峻直直地看着她,道:“不,不及你本人之十一。”
孟以薇紅着耳根,将畫收了起來。
“為了接近你,我給你姐夫做了幕僚。”袁崇峻忽然道。
孟以薇不吭聲。
“上次一別,其實我心中很絕望,放不下你,卻又不知道該怎樣才能配得上你。前幾個月,我母親忽然病重,說臨死前唯一心願便是看我成家,想讓我娶了鄰家之女。我忽然意識到,我即将一無所有,孤零零一人在這天地間,別說尊卑,便是生死,也無人在意。那時我明白為了那點可憐的尊嚴錯過你有多愚蠢,若是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那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他握了握拳頭,低下頭道:“我原是想以更體面的方式去見你的,但大夫說,我母親也就這幾個月的時間了。待我母親過身,我定要為她守孝,與你,就徹底沒有機會了。我不想這般輕易地放棄,哪怕最後不成,我也希望是你拒絕我,而不是因為我沒問過你。我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就很喜歡你。我曾經自卑過糊塗過,但我現在清醒了,為了你,我什麽都肯做的。你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孟以薇擡起頭來,看着他道:“在我回答你之前,我希望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你是如何讓我姐夫收你做幕僚的?”孟以薇盯着他。
袁崇峻目光微顫,吞咽了下口水,道:“你一定要知道嗎?這件事,你姐姐可能都不知道。”
孟以薇手指掐入掌心,“我想知道,這很關鍵。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她不敢說了解她姐夫,但賀大将軍那樣的人,是不會因為一時憐憫或者其它什麽無足輕重的原因,就收一個不名一文的人做幕僚的。
她必須知道,袁崇峻一個畫師,到底做了什麽事,才讓賀砺将他收入麾下。
袁崇峻與她對視片刻,微微垂下眼睫,從茶壺中倒了些茶水在桌上,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寫道:“從右衛大将軍譚立安書房裏搜出的秦衍謀反的證據,那些信件,是我做的。”
孟以薇震驚地瞪圓雙眸,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
“你?你怎麽會……”
袁崇峻搖搖頭,繼續寫道:“是他們聽說我父親在世時裝裱技藝高超,這才找到我。他們給我一疊手稿,那些信,是我一個字一個字裱起來的。”
孟以薇伸手掩住嘴,失聲問道:“你不怕嗎?”
袁崇峻笑着搖搖頭,道:“做這件事之前我就想過了,結局無非就兩個,一,被他們滅口,二,他們覺得我手藝還成,也許以後還用得到,把我收作自己人。若是二,我就有機會出人頭地,換言之,可以向你求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