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郝缺德(上)

十幾歲的時候,我還是個無知無畏的少女,因為無知,所以無畏。而在和林子樂結婚後,相當的一段時間裏,我謹慎而猶豫,畏縮而忍耐,我不敢告訴他我愛他,他出去我不會問他幹什麽,他晚歸我不會給他打電話,有女同事給他發嬌滴滴的語音,我不表現出任何情緒,就連和他做愛,也是在黑暗中進行。

我和林子樂之間的別扭,最開始我把這歸因于他章無關緊要的态度,歸因于我對愛情的不信任。當我們終于有一天彼此吐露真心,能夠連續好幾個小時依偎在一起不厭其煩地聊着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候,我發現我想的那些原因統統都是不成立的。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我們認識的太早了,那時候的我們在長大,長大意味着積累。藏在心裏的秘密在積累,無能為力的事情在積累,悲傷和痛苦在積累,怯懦和踯躅在積累......

我們在越來越多的積累中收斂自己,隐藏自己。

我第一次遇見林子樂那天的天氣很好,天空湛藍,彷佛一塊光滑的藍色綢緞,太陽懶洋洋地懸在這綢緞上,是初冬裏令人惬意的暖陽。

離下午上課還有一短時間,校園裏是少有的安靜,我倒掉垃圾,擡頭看見白濱颀長挺拔的身影。白濱是位半頭銀絲的老教師,個高腿長,走路總是目不斜視的微擡着下巴,兩只手背在身後,脊背挺得筆直,步履悠閑惬意。

我把掃帚和簸箕往班級後門牆根上一扔,轉身朝白濱跑去。

“白老師,分數是不是有了?”我追上白濱 ,并肩走在他旁邊,仰起頭。

白濱腳步不停,低頭淺笑道:”想知道考多少?“

我點點頭。

“嗯......你多少分來着?哎呀,我忘了。” 白濱笑得狡黠,重又擡起下巴。

看到白濱和我賣關子,我對自己的數學成績更有勝算了。果不其然,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我就已經從白濱那裏知道自己得了滿分。

我心裏美呀,回來路上見走廊裏靜悄悄的空無一人,一高興就蹦噠起來,嘴裏還哼起了小曲:“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

才開了個頭就聽身後屋裏有人叫我。

氣勢洪亮的,這聲音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而且是讓人不寒而栗的熟悉。

我不情不願收住腳,剛剛怎麽就沒發現老師辦公室裏還有別人呢。

我看進門裏。

郝健德坐在辦公桌前,指間叼着一根煙,身後窗戶大開,有涼風灌進來。

“進來。”郝健德叫我一句,他掐滅煙,說話的時候瞳孔不自覺的放大。那雙本就因為高度近視而變形的眼睛,這會兒不僅更加外凸,還莫名的有股威懾力,“光問數學,怎麽不問問物理考的怎麽樣?”

我皺眉,小步挪過去,臉上堆起純真的笑,低聲問:“我應該考的還可以吧?”

“自己找。”郝健德眼神指向桌上一摞卷子。

我識相的在桌腳上那堆卷子裏翻找,很快找到了我的卷子,小小的 97 分,不夠醒目,但足夠好看。

我翻過上面的卷子,把分數露給郝健德看,像是在說:你看,97 分哦。

郝健德低頭睨了一眼,瞪着圓眼珠問:“還說可以?”

“好像沒人考滿分吧。”我嘟囔。多好的成績,只錯了一道題,我心裏是有幾分得意的。剛剛翻卷子的時候我已經大略都看過了,97 分是班級最好的成績,而且我錯的那道題只是犯了一點小錯誤而已,考試的時候沒做對,這會兒一看就明白了。

“所以你覺得你很厲害?97 分就知足了?”郝健德反問。

我眼神瞟向白濱那邊,白濱從桌上拿了保溫杯,這會兒一只手背在身後,仍然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出辦公室。我轉回頭,識相的閉口不語。

郝健德表情硬邦邦的,像幹透的水泥:“把錯題重做一遍再走。”就知道撞見郝健德準沒好事,我只好拉過把椅子坐在桌角,乖乖從郝健德推過來的一摞草紙上抽出一張。

這時窗外學生的嬉鬧聲逐漸密集起來,陸續有學生到學校了。

郝健德辦公桌對着的窗口就在校門口側邊,樓下的熱鬧勁兒沒有一絲遮擋的傳進來,其中還夾雜着教導主任大聲訓斥學生的沙啞嗓音。

教導主任在校門口,那八成又是抓學生儀容儀表的問題。

我埋頭做着題,餘光看見郝健德從我面前的筆筒裏抽出剪刀,背過身去。我将草紙放到郝健德桌前,擡頭看見他表情嚴肅,手握剪刀站在窗邊,臉色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更黑了,郝健德也沒看我,只手一擡,說道:“把卷子抱回去發了。"

我遲鈍地應了一聲,挪回椅子。

郝健德握着剪刀從窗邊走回來,剪刀頭朝上,明晃晃的,我留意到郝健德的眉毛因為怒氣而豎了起來。

印象裏郝健德總是這樣怒氣沖沖的,臉頰凹陷,雙眼凸出,要不是我是他的學生,在路上碰見這樣的人,真以為他是混社會的,而且還是混的不太好的那一種。

在回首學生時代的時候,總有那麽一兩個老師會讓人格外記憶深刻,白濱和郝健德就是如此,他們後來在我和林子樂之間,以至于我們婚後的“和解”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郝健德五短的身材,瘦瘦小小,常年累月穿一件土藍色的工裝。他的小鼻梁上架一副鏡片有酒瓶底一樣厚的黑框眼鏡。他的胡子總是剃不幹淨,頭發也并不整齊,好像從來不梳頭一樣。他的樣子,加上他的教學風格,是這個學校裏最奇葩的一個老師,沒有之一。

我還記得那是郝健德來班級上的第一節 課,就在他擡起胳膊寫粉筆字的那一瞬間,腋下露出一個大洞。大家竊竊私語,掩口輕笑,他一回身,一個粉筆頭丢到下面,“不許講話!”

粉筆頭不偏不倚砸在了笑得最肆無忌憚的那個同學的腦門上,同學吃痛的哎呦一聲。

這是同學們第一次被他的威力震懾到,而這之後,班裏幾乎一半的同學吃過他的粉筆頭,他的技術快準狠,好像後腦勺長眼睛了一樣,非常神奇。

但是他衣服上那個洞才是更具關注度的,也成了大家物理課上的樂趣,特別是在郝健德走下講臺,穿行于過道的時候。他一邊眉飛色舞的講課,一邊時不時擡起胳膊掄兩下,這時候座位靠近他的學生就可以清晰的看到洞口的線頭耷拉下來,折邊外翻,一片破敗景象。

“還不走?”郝健德問。

我哦了一聲,尾随郝健德走出辦公室。

我跟在郝健德身後走出教師辦公樓,郝健德手裏的那把剪刀在下午一點多的太陽底下閃着刺眼的白光。我抱緊卷子,鬼使神差的一路跟着郝健德向校門口方向走去。

“還有事嗎?”郝健德回頭問我。

“沒。”我回答,眼睛不由自主盯着那把剪刀,“老師,您拿剪刀出來幹什麽?”

“自然是有用。”郝健德晃了晃剪刀,腳步快的我跟在他身後只能走一步跑兩步。我越來越好奇,一直跟着他走到了校門口。

學校隔一段時間總會抓一下學生的儀容儀表,女生散發,男生頭發過耳就是其中一項。一些調皮的學生會想方設法,甚至忍辱負重挨老師幾天訓,挨過了又能太平半個月一個月的。

教導主任就站在校門口,雙手叉腰、鐵青個臉,他對男生留頭發過長這個事情極為光火。

“你這幾嘬毛都掉眼睛裏了,還能看清路嗎?”教導主任撩起一個男生額前的劉海。

“看不清。”男生低着頭,很誠懇地說下午放學一定回去剪幹淨,教導主任罵罵咧咧的放了那個男生。

男生逃命一樣剛想往裏蹿就被郝健德一把拉住了。

郝健德舉起剪刀,拖着男生走到教導主任面前:“你這樣不行,看我的。”

男生肩膀哆嗦了一下,在看見一把剪刀戳到眼前時,整個身體都僵住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咔嚓一聲,一縷頭發應聲落地,男生前額茂密的黑發中間出現一個巨大的缺口。本來還是很滿意自己發型的,現在完全沒了型。男生明白過來發生什麽後,一聲慘叫。

看到這樣的情況,大家都驚呆了,一些剛邁進校門的男生紛紛拔腿奔向教學樓,而還沒來得及進入校門的學生,已經有幾個陸續後撤找退路去了。

同學之間給郝健德取了個外號,叫郝缺德,就是因為他做事從來都是這麽出乎意料又不近人情。

很顯然,去理發店理個板寸,即使遲到也總比這麽挨一剪子,頂着殘缺不全的發型撐一下午要好過的多。

獨獨有那麽一個男生,他大步走到郝健德面前,因為個子高,他還特意彎曲膝蓋,半蹲着身體,一臉謙卑恭順:“老師,給剪好看點。”

越過郝健德的肩膀,我看見那個男生半低下頭,眼睛看向這邊,他的瞳仁深黑明亮。我抿了抿嘴唇,投以同情的目光。

“要什麽造型?你個兔崽子。”郝健德話音未落,剪子已經下去。

“林子樂,你這次物理考得那叫什麽?我都替你害臊。”郝健德恨恨地說。

我問林子樂他當年為什麽那麽從容的把頭伸過去,他眉毛動了一下,神情有些無奈和哀怨,生氣的在我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我就想近距離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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