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烏娜,烏娜。”

有什麽芳香四溢的東西塞進她的嘴裏,很快化開落下喉嚨,暖暖的,讓她生出了力氣。掀開眼簾,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熟悉的笑容。

“……樓主?”低弱的氣音。

仔細擦去她臉上的血痕,樓主輕輕攬住她,手指像是利刃般削斷了捆綁的繩索,烏娜輕哼一聲,落入他懷中張開的寬大鬥篷裏被柔柔裹住。血肉模糊的後背碰到布料,顫抖着嗚咽一聲,又死死壓了下去。

“乖。”再塞一顆止疼的藥丸到她嘴裏,背起烏娜的樓主腳尖只一點,躍出大門飄然而起,落在屋頂後将人放到緊緊跟随的暗衛手中,低聲交代兩句,暗衛随即帶着烏娜消失在夜色中。樓主緩緩往屋頂一坐,看向沐湘晴的房間,輕笑一聲,皎若月華。

沐湘晴是被凍醒的。

睜開眼睛翻身起來便看見朔風之中衣袂飄舉的樓主,坐在屋頂邊緣,雙腿交疊,悠然而淡定地沖着她微笑,周圍的夜色都像是被照亮了。

看到他的笑容,沐湘晴只覺得一桶冰水兜頭澆了下來,雙膝一軟,連站立的力氣都提不起。

“喲,竟然如此大禮?”樓主笑吟吟的,“這兒沒別人,沐姑娘,咱們好好聊聊吧。”

他說沒別人……沐湘晴不敢去看屋子下面是不是已成了血海屍山。

“吶,沐姑娘,年庚幾何啊?”

沐湘晴怔了一怔,卻不敢不答:“……十、十九。”

“我是問……你。”樓主輕輕瞟過來一眼,笑意與殺氣一齊壓得她差點尖叫起來,“沐湘晴,你多大了?”

“二、二十……三。”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哦……”樓主越發笑得奪人心魂,“二十三……就算在你們那邊也成人了吧。啧啧,比清明雨可還大了,那,能告訴我麽?為何你竟然如此幼稚?”

“……我,我不懂你……你的話。”低頭不敢看他的笑容,那雙眼睛裏的冷冽,像是最鋒利的手術刀,把她一絲一縷血淋淋地解剖開來,讓她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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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你真不懂麽?”樓主悠悠嘆息着,“你占着清明雨的美貌,用着她的武藝,受着冷袖堂對她的情義,卻不想擔她的責任?”

“我……我……”沐湘晴握緊臂膀,說不上是惱還是怕,“我不想殺人……很可怕……”

“啊咧?”樓主斜斜睨着她,依然不留情面,“若是我沒記錯,那時候可是你自己選的要做什麽。”

沐湘晴咬着嘴唇,閉起眼睛。是的,她自然記得的……

“我想想,給了你多少機會來着?對了,你不願做雜活,也不想做探子,也不想做我的枕邊人……誰逼着你做殺手啦?嗯?”樓主慢慢說着,像是在說什麽好玩的事情,一字一句直直刺入沐湘晴耳內心底,“啊,你覺得做殺手最威風好看,而且最輕松。說不定還能利用這個身份遇到個……那叫什麽來着……白馬王子?”

“別說了……”沐湘晴想要捂住耳朵,手卻軟得沒有力氣,淚水滾落眼眶,楚楚可憐得讓人一看便要心疼起來,“別說了!我……我本來就不是殺手啊!我不想留在易水樓的!我是沒辦法才……”

“那你何不有些骨氣,廢了武功離開便是?”樓主的聲音溫柔得宛如情人的耳語,“啊,我忘了,你什麽都不會,也不願吃苦去學。”

沐湘晴嗚咽出聲,委屈得心底一陣陣疼痛,“我……我本就是個普通人……我害怕啊!”為什麽她要去學做那些粗活?連那個世界的父母都不曾這樣對待過她!

“哦,所以,你就應該一邊享受霜劍的保護,一邊因為他的容貌棄他的情。”樓主望了天空一眼,亂雲橫渡,天就要亮了,“所以你就可以對冷袖堂的照顧視若無睹,就可以……手刃恩師?”

“在這裏,我是個弱者……可是你們都在逼我……”沐湘晴幾乎泣不成聲,為什麽他們都說她忘恩負義?她不過是在追求幸福而已!就算,就算做錯了一些事情,她的罪過難道就比易水樓裏那些用人命換取金錢的殺手還重了嗎?

“弱者?”樓主盯着她仔細看了看,幹脆地翻了個白眼,“沐湘晴,你從誣陷烏娜,讓她可能被樓規處死開始,到設計殺了馬童、斷葉、冷袖,你還是弱者?你本事得能去謀害一國帝姬,‘弱者’好像不是這麽定義的吧。”

“那是……”

“披着所謂‘愛’的畫皮,你的手就幹淨了?嗯?”

“我……”

“為了‘愛’,滅了易水樓,很偉大?嗯?”樓主哼哼幾聲,“笑話真冷。”

沐湘晴停不住淚水,望着樓主分明輕蔑的眼神,心底卻突然閃過她想過許多次的念頭。

她不願意低賤了自己去做眼前這人的侍妾,所以他才會這樣一直針對她,折磨她吧!他遲遲沒有對她動手,難道……不,一定是她想的那樣!

他想要她求他的憐憫,要她卑微地向他求寵讨愛!

多麽可惜……如果她來得更早一些,如果她沒有遇上瑛殿下,她一定能讓他只留戀她,不會是現在這樣用夜夜笙歌的荒唐來麻痹自己!

“唉唉,”樓主起了身,天色熹微,該回去啦,“你的手段腦子要是有你的貪婪一半功力,易水樓倒還樂意陪你玩玩。可惜……”

其實他還挺喜歡有人能上門來跟易水樓鬥一鬥的,十多年沒幾個像樣對手的日子太無聊了。可為什麽送上門的這個沐湘晴,除了借屍還魂這一點讓他一開始有點興趣之外,就再無什麽能夠讓他稱為“對手”的地方?看來,他的眼光也需要再練練。

初升的日光刺痛她的眼睛,她勉強看去,日光之中只見到樓主衣袂輕揚,悠然躍起,身姿宛若游龍驚鴻一般,須臾不見。

而她,還活着。

好容易讓自己的雙腿能夠活動自如,提心吊膽下了房頂,沒有看見預想中的血腥修羅場。只是強弩隊騷動不休,說是将軍被繩索吊在房梁下,後背血肉模糊,顯是遭了鞭刑。強弩隊所有箭矢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支支幹枯荊棘,而這一切到底是什麽時候、被什麽人折騰成這般慘狀的,全軍百來號人竟無一人知曉察覺。

幕僚總管咬牙切齒,卻也止不住後背一陣寒氣升騰,找到沐湘晴想問個究竟,卻發現她面無血色似是見了妖魔一般,喃喃念着“他們來了”。強弩隊群龍無首,各種各樣不知從何而起的流言只一個早上便傳得人人色變,幕僚總管勸不住一心認為是他們得罪了神明的副将,只得随軍匆忙擡起無法行動的将軍往奉歌連夜奔去。這一路上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着實将強弩隊的衆兵卒吓得不輕。

北陵瑛張開雙臂接納了撲進他懷中哭泣顫抖的沐湘晴,同時用眼色阻止了想要說話的幕僚總管。直到将沐湘晴哄得睡去休息,才來到書房。

“如此說來,易水樓确是不俗。”能在短短時日內做到這些事情,越發地讓人想要将之收歸己用。北陵瑛沉沉落筆,不多時幾道密令寫就,交到幕僚總管手中吩咐下去,将調查易水樓列為了最近要事之一。

商量完一番,幕僚總管謝過北陵瑛的茶,眼睛便望到了書房桌上幾封信帖,北陵瑛見他目光所及,笑了笑拎起一一介紹,竟是朝中一些大臣送來的宴請邀約,名目不一而足。幕僚總管細思片刻,觸及北陵瑛帶笑風流的眼,立即醒悟——這些大臣族中皆有适婚之女。吞吐片刻,他還是沉聲道,“殿下,那她……”

目色掠過窗外,北陵瑛知曉他指誰。放下拜帖搖搖頭,眼中溫柔得似是要漫出水來:“美麗的花兒只為我一人開放,如此忠誠,自是要多賞玩一段時日。”更何況,此時若是赴了這些宴請,那些盯着他的眼睛又會在父王面前如何口舌招搖,他還是知道的。

這次圍剿易水樓失敗,父王大為不悅,他少不得吃了一頓訓斥。不過好在此事進行得秘密,也不至于在朝堂裏引起多大震蕩——他倒可以借此作些文章。

新封的親王辦事不利被北珣王訓斥,雖然這事情到底如何沒多少人看透,不過北陵瑛吃了虧卻是人人看到的。于是流言順理成章地被牽引到了“瑛殿下老毛病犯了,為了女人如何如何”上面,在大臣們心照不宣的竊竊笑語中,北陵瑛那英明神武即将成為新箭靶的形象慢慢就弱了下去,朝堂上其他親王的眷族心腹,後宮的妃嫔們又開始為自家王子做起了打算,對準北陵瑛的刀槍劍戟,漸漸地轉向其他更有聲望的親王皇子。

翻開轄地傳來的信箋,北陵瑛一字一句細細讀下去。

能夠代替天骁鐵裏的人,終于出現了。

父王,您總是不願給予孩兒兵權人馬,孩兒此舉,實乃迫不得已。沒有一點東西傍身,在這十面埋伏的奉歌城,孩兒總是不安心哪。

将信投入房中炭爐,眼見着它化為灰燼為止,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殿下。”托着香茶細點踏進書房,沐湘晴怯怯的神情柔弱無依。

“過來吧。”張開雙臂,讓她安心地綻開燦爛笑靥鑽進他懷中,“一枝紅豔露凝香。本王的湘晴還是要多笑笑才好。”

“殿下又取笑我。”羞紅了面頰耳根,心底的憂愁淡了些,“殿下這些日子忙得很,我還以為……還以為……”

“怎麽?我的小花兒害怕主人棄她而去啦?”北陵瑛托起她下颌眨眨眼睛,成功地讓她嗔來一眼,“是本王不好,易水……一些事情纏得緊,冷落了你。”

他的話轉得突兀,沐湘晴心下一緊——他分明是為了易水樓之事被國主為難,肯定是些小人又趁機搬弄了許多是非才會如此。想到這裏,她心底的愁又苦一層。若是……當時成功……就不會有這些事擾他了!

正苦惱着要用什麽話語安慰他一番,北陵瑛擁着她輕輕開口。

“我的湘晴,本王不怕父王怪責什麽,可若是有人借此事大做文章,把你牽連了進去……本王就是抛了一生榮華富貴,也要保你平安。”

他的話這般的溫柔刻骨,要她如何不動容?

她的身份……如今出了這種事,幕僚總管也說過為她編造假身份的事情只能擱下。那就是說,她終有可能必須跟着瑛殿下亡命天涯,甚至一輩子只能做個低賤的民婦……

她不要這樣!她的幸福……配得上這美麗面容,這樣神奇的經歷的幸福,就該像那些書中所寫的那樣,擁有人人欣羨的高貴身份,天之驕子的萬般寵愛才對。

她那個如同跗骨之蛆的血腥身份,果然是這條幸福之路上,非洗清不可的髒污泥濘!

“烏娜,傷好全了嗎?”好奇的醫堂弟子探進炊煙袅袅的廚房,問火邊翻轉烤羊的大廚。

“沒事啦,”回頭笑嘻嘻,臉上的斑斑點點也生動地染着紅霞,“挨鞭子而已,哪有多嚴重。”

順手撈了塊鍋裏翻滾的煮羊肉塞進嘴裏的醫堂弟子差點被噎住。唔,聽那個誰說過,她以前被家族裏的人欺負,肯定沒少挨揍。再抓起一塊羊肉,仔細觀察一下烏娜的動作——啊,他們醫堂的手藝就是好,這麽短時間就補得她能活蹦亂跳了!

“烏娜,這鍋羊肉我先端去啊,你忙你的!”越吃越好吃,先下手為強!

“诶诶——”烏娜撲向窗邊,可是那位大夫已經溜得沒影了,她急得團團轉,“那鍋我炖了好久的!你一個人吃要撐壞的——”

話音未落,院子外已經開始雞飛狗跳的打鬥聲。

“王八蛋!那是我的!”

“什麽鬼話!臭小子你敢耍陰的——”

“哎呀呀,為了塊肉就搶成這樣像話嗎!”

“說這話之前先把你手裏最大的那塊給老子放下!”

“姐姐——他趁機占我便宜!”

“有種別跟你姐告狀!”

“看招——”

“……”她還是……再重新煮一鍋好了。

走路的時候,彎腰做飯的時候,背後還是會扯着疼。包上一層層的繃帶,也總會在忙得急的時候滲出血來。可是,比起看刺客們別別扭扭的擔心和醫堂弟子的着急,她更喜歡看他們吃飯的表情。

養傷的日子裏樓主來看她,坐在榻邊說她已經為易水樓立了功,可以帶着許多錢財離開,找個好地方生活。可是,她已經喜歡易水樓了。

喜歡這裏?這個血腥堆積出來的地方?樓主這麽問她,一點也不拐彎抹角。

這裏是我工作換飯吃的地方。她盡力用自己最明白的話語回答樓主:您和大家今天是殺手,我給你們做飯放羊;以後你們去幹其他營生,我也給你們做飯放羊!

那時候,樓主和他身邊的美人們都被她逗得笑個不住。然後……她卻在又一次昏睡前,模模糊糊看見有兩個美人趴在樓主的肩上落淚了。

她不懂他們的淚水,只知道她突然就很想快些好起來給他們煮飯,做很多很多菜。

不是為了讨好誰,也不是為了炫耀什麽。她只是……依着自己的心,照着當家的以前教給她的道理——一步步踏踏實實地走自己選擇的道路,不偏不倚,問心無愧,如此而已。

她已經不能再纏着當家的說更多的道理,只能慢慢的照他說的那樣去做,這樣,他就像是在她身邊一樣了。

“烏娜,”準時出現在廚房門口的阿槐端着藥碗喚她,“吃藥。”

不敢再推三阻四,趕緊接過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絲清香讓她還是感到不好意思。

這藥裏加了雪蓮,她就算不通醫理也知道這是很名貴的藥材,樓主和醫堂卻讓她天天喝一大碗。她只盼着傷能快些好全,否則再這麽喝下去,她會先為了那麽多雪蓮心疼死的。

況且,這雪蓮是影姑娘辛辛苦苦從雪山采來的,萬一真被她這麽折騰光了,以後就真沒臉見影姑娘了。

也不知道影姑娘和鴉殺堂主,現在怎麽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某羅只想說,不一定每兩個出現在一起并且貌似很有互動的角色就是CP。(好吧這話好像不符合百合文規律……跪,這文要是哪天某羅真正在題目後面加括弧GL,可能才會出現真CP……劇透完畢)

(你這算哪門子劇透啊摔!!!

某羅知道了,面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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