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晨的雪山染着淡淡的金紅,朝陽破曉,山下結了冰的河流無聲遠去,林深雪靜,風暴止歇,神殿如千百年來一般靜靜矗立山腰之中,任由漸漸明亮的日光在淺灰色的石牆上掠出一痕又一痕變幻無常的足跡。神殿外的石堆依然用細長繩索将石堆與神殿迎向山頂的屋檐相連,挂滿的五色風幡上寫着虔誠的贊歌與禱文,讓晨起的風将它們傳給雪山女神。

疏影卸下馬匹,改用爬犁一步步将已經無法行走的鴉殺帶到神殿前時,日光已将神殿內外照徹。

明日便是驚蟄,師尊最後的願望,她自是知曉。

細細打掃了神殿和祭臺,焚起線香,添好神像前的七盞長明蓮燈油,疏影望着從神殿深處緩緩走出來的女祭司,扶肩施禮:“前輩。”擡手指向神殿外,“師尊在外面。”

女祭司點點頭,一步一步走出神殿來到長長臺階下,爬犁上的鴉殺努力站起身看向她,沉默地伸手過去與她緊緊相握。

從來都不用什麽多餘的言語,只是彼此的目光交錯,便讓她唇上輕輕綻出了笑。只靜靜任他牽着,便讓他冰雕般的面容生動了神色,溫柔了目光。

那一刻日光傾城,風聲如訴。兩兩相望,斷續了流年忘卻了時間。鴉殺擡手,細細描繪着女祭司五官輪廓,從完好的半邊面頰眉眼,到燒傷的糾結疤痕,最後停留在柔軟的唇,流連不去。女祭司笑着,踮起足尖貼上他的唇,沒有進一步,只是靜靜地親昵依偎。

鴉殺閉上眼睛,指尖緩慢而堅定地拂過她面容頸線,穿梭在她斑白發間。唇間的氣息幹淨如風,從這個淺得不能再淺的吻觸,回想起那一天的暴風雪中,他重傷逃入神殿之中,遇見正在焚香添燈的她的那一瞬間。

唇上的風離開時,他睜開雙眼,眼前的人面容完好,一如他當初遇見的那般如水清秀。他一直不敢相信的,漫長的殺戮生涯中無法擁有的美好。

“哲瑪……”緊緊握住她的手,不願松開,不想松開。她的名字她的聲音她的樣子她的神情,他一一镌刻在骨血之中,苦苦掙紮在生死邊緣也不想放棄。

“我在,”她握住他的手,像是他每一次回來時聽到的回答,眼淚滑落,在空氣裏化成細碎的雪花,“所以,好好睡吧。”

他點頭,終于合起雙眼。

“疏影——”神殿門口,靜探進頭來向她招手。

踏出神殿,從這裏看下去,能看到躺在爬犁上的師尊。疏影靜靜看了片刻,一步步下了長階,在鴉殺身邊雙膝落地,深深叩首。女祭司細細為他理好鬓發,長長地嘆息:“疏影,這些年辛苦了你。最後一事,能告知我嗎?”

“前輩請講。”

“靜兒……她這些年可好?”拂去他面上的雪霰,她問得幾分艱難。

Advertisement

疏影颔首:“靜姑娘一切安好,行止随心。”

“多謝你……”女祭司的眉間不再挂着難以消融的牽挂和郁結,身形在燦陽下漸漸變得透明。她俯下身,徐徐描繪着鴉殺的面龐,終至随風消失在空氣裏。

起開神殿後的舊墳,将師尊的屍身和兵器一起放入其中,緊緊依偎着墳冢之下的白骨。一點點再次用石塊堆疊好墳頭,最後,把爬犁上那塊寫着兩人姓名的墓碑小心翼翼安在墳前,叩首拜別。

身邊的靜悄然接近,跪下将一束沾着幾許雪花的雪蓮放在墓前。

“阿媽總算是放下了呢。”靜抱起雙膝坐在墓碑前,伸指描着碑上兩人的名字,一筆一劃,笑得安然,“想着阿爹,就算魂魄入了黃泉也留着執念……她等得太久了。此番執念盡消,能再入輪回,多好。”

“那你呢?”疏影轉首看她,疑惑着,“你徘徊人世,卻不讓師尊和前輩見你音容,又是為了什麽?”

“我?”靜指指自己,似真似假地嘆氣,“我也有執念啊。”站起身望着神殿,金黃的眼瞳映了日光,掩着一痕說不出的複雜心緒,“疏影啊,你喜歡雪山嗎?”

“說不上喜歡,”疏影的回答很老實,“只是不厭。”

“我啊,很喜歡。”靜展開雙臂輕輕旋着圈兒,衣袂輕輕飄蕩着,像是鳥兒的翅膀随時便要振翼而去,“很美,讓人敬畏驚嘆。我舍不得這裏,離不開,放不下;再說,雪山也不想讓我這麽容易就走呢。”

她站住了腳步,迎着燦燦日光,曼聲吟唱。送魂的歌謠,一遍又一遍地随風而揚。

生與死,疏影已經看得太多。所以在見到靜的第一眼她便知,這少女雖言笑晏晏妙音琅琅,卻已不是人世之人。

十幾年前便已死去的靜,只有她看得見聽得到。連親生父母也見不到的一縷魂魄,就這樣在雪山之中徘徊飄蕩,寄身雪蓮才沒有讓魂魄被時間消耗流散,只是從此離不開雪山也下不了黃泉。她說,既然走不得,只好如此這般修煉下去,若是運氣好,再過個千年也能修成鬼仙。

師尊也明白的吧,前輩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為了靜的死傷心過度,一病而亡。師尊與她見到的,只是前輩留存人世的一點執念——擔憂着師尊和她的執念。

疏影取出長弓,将絲弦一條一條挂好,輕輕撥動,随着靜的歌聲,将安魂的曲調傳入天際。

“疏影,你以後還會來嗎?”

“會。”

“那麽,一路平安。”遞上一朵雪蓮,靜燦燦笑着,“你的琴還要練,殺氣太重啦。”

“嗯。”

雪山的風漸漸大了。

“疏影——”長階之上,靜突然朝着她的背影呼喊,“學着去交幾個好朋友吧——”

疏影沒有回頭,腳步也不曾停頓,但靜知道,她已經聽到。将被風吹亂的發稍稍理好,靜慢慢走向神殿。

“為什麽說這話?”腳步輕輕,她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回答着誰,“阿爹不在了,她一個人,太孤單。”

也許疏影有互相關心的同門,可始終跟“朋友”是不太一樣的。疏影還這麽年輕,她應該有更多的朋友,能夠一起彈琴唱歌,登門拜訪,或許,還應該有一場美麗的愛戀……人生那麽短,不是該好好享受嗎?

擡眼,靜将一朵雪蓮放在神像蓮燈前,故意一皺眉,板起面孔。

“是啦,我就是不喜歡她年紀輕輕就不知人生樂趣的樣子!這是姊姊對後輩的期望和教導!不行啊?”

回旋的風吹亂了焰心,爆開的燈花恍若誰的笑。

看不見一個人的神殿裏,日光悄然隐沒在雪山背後,只餘長明蓮燈搖晃着焰影,映出屋頂之上無數彩繪,栩栩如生。

回到易水樓,疏影還未多加休整便被一道命令帶到樓主面前。

“去廢了沐湘晴的武功吧。”樓主一揚手,命令便到了剛剛接任鴉殺堂主之位的她手上。

雖然因為師尊的事鴉殺堂許久沒有回樓,但沐湘晴做了什麽疏影還是知道的。向來睚眦必報的樓主竟然沒有下格殺令,讓她略略驚訝了下。

站在一旁的郁蒼很是憤慨,迅速上前一步跪倒,擲地有聲請求将任務交給冷袖堂,并對樓主不下格殺令表示嚴正抗議;偎在樓主身邊的幾位美人也對此大為不滿,寒光閃動中,兩把匕首一根峨眉刺幾枚暗器順勢就擱到了樓主脖子上。

“诶……”瞄一眼寒氣森森的兵刃,再看一眼并不打算沖上來救他的疏影和郁蒼,一個面具罩容看不出表情,一個皺着眉頭好像下一瞬就會有冰塊從天而降砸到他頭上來。

這群小鬼……彈指之間擊碎匕首震開暗器折斷峨眉刺的樓主飄然坐回椅子上,美人們避開四處飛射的兵刃碎片退開三尺來遠,統一的表情就是瞪着他不說話。

嘆氣,樓主耐着性子開始解釋。

沐湘晴已不再承認清明雨之名,所以從今而後不是易水樓的人,鏟除“叛逆”便無從談起。既然沒有人出錢指名要“沐湘晴”的命,易水樓就不做這種白費勁的生意——他們是拿錢辦事的殺手,不是愛好屠戮的殺人狂;不過,她害得烏娜被刑求的賬,還是要讨的。

至于冷袖等人的賬,并不要她一命還一命。易水樓早在第一代樓主時便立下規矩——殺人人殺,一旦開始背負人命,那麽今後只要有人找上門,有本事殺了你,那你就別有什麽怨言,也別想着冤冤相報。

雖然郁蒼還有些不服氣,樓主卻拍拍手就此決定。

“哈,我可沒說,你們在疏影下手以後也不能去殺她呀。”樓主朝郁蒼笑得狡詐。跟這群死心眼兒的孩子玩起來……趣味。

冷袖堂得到這個消息,臉色卻更糟糕了。

堂中早有規矩,不殺除目标之外的殘弱婦孺,清明雨……不,沐湘晴被廢了武功之後,正好符合“殘弱婦孺”這個标準。而若是他們敢在疏影之前出手,那就是阻擾同門執行任務——樓主會毫不猶豫派人剁了他們。

左右為難,冷袖堂糾結了整整一日,終于決定放棄。

冷袖已經死在“清明雨”手裏,要讓這群孩子中的誰再去經歷一次殺死“同門”的慘烈,那心理陰影會很麻煩的。聽到郁蒼回報的樓主笑眯眯,另派了一樁任務給冷袖堂。

易水樓的樓主,是個非常非常護短的人。既然沐湘晴已經不值得他再費心思,那其他的殺手也就不必再為了她背負什麽。

她既然選擇與易水樓一刀兩斷,他自然成全。至于她今後的人生如何選擇,易水樓便再無義務為她承擔後果。

奉歌城外的玄虎山入春後遍染蒼翠,山腰處桃花爛漫,是奉歌城踏春的好地方。因為林深木茂,每到春日都會有貴族帶了家眷到山中的圍場開展游獵活動,十分熱鬧。

沐湘晴在親王府被幕僚總管的臉色激得委屈,北陵瑛看在眼裏,好生勸慰一場,卻總被一堆朝堂瑣事纏得脫不開身。眼見着沐湘晴一日日地郁郁寡歡,他終于決定讓她到玄虎山來參加今年貴族家眷的游獵。

你去了,她們也就知道本王身邊的人到底是誰,那些個有的沒的,以後也會少些吧。

為着北陵瑛這句話,沐湘晴打扮得豔光照人,才到山中獵場一日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那些驚豔或羨妒的眼光話語讓她心情大好,只覺得多日來的郁悶一掃而空,等到三天後游獵結束她再回去,幕僚總管知道了她被那麽多貴族少年公子傾慕,定不敢再放肆。

這種貴族家眷的游獵自是以賞春游玩居多,與真正的狩獵并不相同。是以捕獵的獸類也是事先準備好的,只等游獵號角響起便将獵物從鐵籠放出逃竄入林,人們帶着獵鷹獵犬去追捕便可。

游獵的第二天,沐湘晴等着號角一響便縱馬入林。昨日她贏了驚豔的目光,卻并沒打到多少獵物,這一日便想着要大展本領,得些彩頭帶回去讓北陵瑛開心。

眼前一溜灰影掠過,她緊緊追着那只兔子奔入林木深處。反正林中樹木早被前來準備獵場的人做好标記,也不怕走不出去;胯下那匹馬是北陵瑛親自為她挑選的名駒,奔馳起來極快,沒多久便将随從甩得老遠。

眼見着距離獵物越來越近,她暗勁陡生,手腕一揚,袖箭疾射而出!

兔子突然腳下拐彎,一溜煙竄進更深的草叢中,随即失了蹤影,射出的袖箭“篤”一聲釘在泥土之中,入地三分。

“該死!”咒了一聲,沐湘晴停了馬步細細喘息。四下看了看,林深葉茂,天光透過頭頂林木斜斜落下,一地花草靜靜綻放,倒是十分可愛的景象。心下稍稍舒緩,提了缰繩靠近身邊樹木,開始尋找出林的路标。

風聲亂耳,當她意識到心髒為什麽陡然急跳的時候,人已經從馬上被掀翻落地,窄細彎刀直抵脈門!

沒有直接斷了經脈的原因是她的手自己射出袖箭,将那道寒光硬生生逼退兩步。

黑衣,面具,彎刀——疏影!!

沐湘晴如墜冰窖。但疏影沒有給她更多驚訝的時間,腳步一轉,寒光再次殺到眼前!

她的勉強抵抗只支撐了半刻。

為什麽……明明應該能躲得過的刀鋒,身體的動作卻變得緩慢了?為什麽知道擡手射出袖箭,卻總是瞄不準真正的要害?為什麽……她的身體記得能夠跟疏影拼個不分伯仲的,卻根本沒法抵抗她一招又一招毫不留情的進攻?

“不……”在刀鋒擊碎了她的袖箭并且斷去她腕脈的那一瞬,沐湘晴哭喊出聲,“不要!”

疏影沒有停手。一擊得手,接連下來的幾刀更是快得超出了沐湘晴的想象。

她看見疏影利落收刀,才感覺到痛楚從四肢蔓延。

“你……卑鄙!”沐湘晴痛得淚流滿面,只剩了哀哀控訴的力氣,“背後偷襲,算什麽本事!連……連雙生姊妹都不放過,你還有人性嗎?!”

“你果然不是她。”疏影低頭看她,目光中慢慢帶了失望,“清明雨不會這般弱。” 她只出了三成力,竟然就能将眼前的人武功廢去。記得在易水樓雖未正面切磋,但觀戰揣度,應是能拼個平手的人。

“你……”沐湘晴渾身顫抖,無法成言。

疏影突然蹲下身子,伸手拉起沐湘晴腕仔細探了探。片刻,放下,目光裏的失望更深一層:“你糟蹋了她一身武藝。”

從脈象看來,這具身軀已許久未曾練武,甚至連內力也久未調息練習。血肉染了富貴濁場中的馥郁奢華,硬了筋脈僵了關節,與尋常武者已相差無幾。所以她無法察覺她的殺氣,避不過她的攻擊,連防衛也做不到。

武藝這種東西,不是擺在那裏想用便有的。斷了練習少了切磋,如何能夠保持?

終于确信樓主的言語不是笑話。眼前這個人,不是冷袖堂好強勤勉的清明雨,不是她值得尊敬的對手。

獵犬的聲音漸漸逼近,疏影一掌劈向想要開口呼救的沐湘晴後頸讓她昏倒在地,縱身而起,輕飄飄踏上枝頭,須臾便消失在林中。

“咦?那兒好像有人!”

“這是……沐姑娘!”

“怎會有這麽重的傷?快叫大夫來!”

“小心些!她可是瑛殿下身邊的人!若是瑛殿下怪罪下來,你們哪個吃罪得起?!”

北陵瑛收到消息趕回府中時,大夫連頭都不敢擡起。

“大夫不妨直言。”北陵瑛溫文的笑意讓大夫放松了幾分。

“啓禀親王殿下,老臣無能。沐姑娘她……”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