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易水樓有時會接到特殊的案子,殺一些“非人”的衆生。這類案子目标多是上古時期留下來的妖獸怪物,偶爾會有一兩例神魔之類——當然後者付出的代價極大,自然也接得謹慎。

能殺妖獸的力量其實不一定必須是尋常人認知的那些符咒術法——那些只是相當于“先進工具”一樣的存在。人類的執念是種極為強大的力量,尤其是殺手的執念,只要堅定殺心狠戾到底,加上足夠好的兵刃,殺掉只是力量強悍但靈智尚未啓的妖獸怪物完全是有可能的——就像是殺掉一只異常厲害的猛獸。

樓主召來疏影,将珠莫的這樁案子交到鴉殺堂手中。

疏影背起長弓垂首領命,将堂中不滿十五的弟子留下;派遣殘照到機關堂讨了火藥,其他弟子到醫堂讨了毒藥和傷藥,又親自去請負責兵器的百煉堂将每一名弟子的兵器都淬煉得更加鋒利。

七日之後,疏影帶領着鴉殺堂十四名精銳分頭潛入珠莫。出乎意料,珠莫城雖然頂着西博鎖國的嚴令,走私的通道卻總在每年的這個時間放寬不少,也就給了他們潛入的機會。

雇主的要求是不但要除去怪物,而且,鬧大些驚動城中居民更好。

最後一點對于向來走暗殺路線的鴉殺堂來說有幾分陌生,不過易水樓的精英們并沒有過多的好奇。潛入珠莫的那日夜裏,疏影就收到了情報。

四日之後,珠莫城将舉行一場外人不知的祭祀,那時動手便是最佳時機。

祭祀在崇神的西博向來是神聖隆重的,珠莫城的祭典似乎亦是如此。城主派遣了府兵和奴隸在三日內搭建起高大的祭臺。但珠莫城內卻沒有見到一個百姓為祭典作任何準備,略略問起,只得到茫然的目光或冰冷的回答“外鄉人不懂就別問”。

城主這般看重的祭典,卻從不為外人知曉的緣故,疏影在第三日晚上被破門而入的官軍套上繩索時便明白了。

城池中央的祭臺下還捆着幾十個人,形貌裝扮各有不同;仔細看去,安安靜靜跪地流淚的是十來個珠莫城民,不明所以議論騷動的是二十來個外鄉人。

疏影被推進捆得緊緊的人堆中,朝着挂滿血繡惡獸紋旗的祭臺上方走去。祭臺下戴着血紋面具的法師身披鹫鷹羽毛制成的長袍,搖動手中系滿銅鈴的法杖狂熱地且唱且舞,詭異的咒文被蒼老嘶啞的聲音随風傳至祭臺之上。

祭臺很大,四周空曠得只餘随風傳來的咒唱,除了祭臺上的人,沒有一個珠莫城民出現。家家關門閉戶,燈火盡熄。

祭臺下的法師仍然在且歌且舞,銅鈴铮然得近乎陰森。

被捆縛的外鄉人們開始憤怒地喊叫咒罵,掙紮起來的幾個人卻被不知何處飛來的箭矢射中,随着受傷的人漸漸增多,迅速升騰的驚恐很快超過了憤怒,人們瑟瑟顫抖着彼此靠近,念着家鄉的神靈開始禱告求救。

在一片絕望的嗚咽祝禱聲裏,疏影身後響起一句低聲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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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法師在唱什麽?”

靜靜聽了一會兒,她開口:“驅吾之力,飼吾首級;驅吾之力,飼吾血肉;驅吾之力,飼吾皮骨。使吾之力者,飼吾四十七人命;使吾之力者,飼吾四十七人魂……”

很少有人懂得的古西博語,可以追溯到雪山女神那個時期……所以在聽了靜唱這麽多年歌之後,她總算能從法師的嘴裏聽出些信息。

恰逢祭典的時節,正好有二十幾個外鄉人進入了珠莫城。

這些外鄉人可以用來做什麽?

和城民們“奉獻”出來的人湊成四十七人,作為祭典的“祭品”。要飼養怪物,總得拿出飼料不是嗎?所以,珠莫城放寬了走私通道,讓不知真相的外鄉販子自投羅網。反正他們都是出來闖蕩的走私販子,即使客死他鄉,只要稍稍掩飾,也不會惹人懷疑……多麽方便的“飼料”,對麽?

至于為什麽得是四十七人,為什麽那怪物竟然就安安分分地等着每年投喂而沒有在其他日子出來尋食……對不起,現在祭臺上下的人都沒有心情去考慮這些問題。

而疏影扭過頭,盯着身後正忙着用暗藏的薄刃悄悄切割繩索的人。

“九尾狐,”她眼底迸出毫不掩飾的疑惑,“你也是來殺怪物的?”

“啊……”九尾狐加快了手裏動作,點頭,“是。”

疏影垂下眼簾,九尾狐分明聽見,她幾不可聞地沉沉嘆了一聲。

“別插手。”

“我知你武藝高強,怕我礙事吧。”九尾狐靠近兩分,彎一彎唇角,幾乎要貼上疏影的耳朵,“不過,要不要打個賭?”

“嗯?”

“就賭……”九尾狐松開割斷的繩索,悄然握住疏影的手開始為她切斷繩子,即使明知她手裏其實也藏着利刃,“這一回,我會不會讓你大吃一驚。”

繩索斷裂的那一瞬,銅鈴與咒唱同時靜止下來。

四周的風聲也幾乎在同時停了。祭臺下的法師一步一步向着街尾而去,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疏影活動一下手腕,解開頭巾,将藏在裏面的面具戴在了臉上——也就忽略了九尾狐突然一窒的呼吸。

有腥膻的氣味從死寂的空氣中飄來,漸行漸近。窸窸窣窣的聲音,沉重的呼吸,有什麽東西正在逐漸靠近祭臺,帶着死亡的味道。

陡然,半空中立起的巨大黑影睜開了眼睛,銅黃色的倒豎瞳孔倒映着祭臺上人們驚恐扭曲的面容。慘嚎聲呼救聲哭喊聲炸鍋般直入雲霄,卻沒有一聲回應。腥風過處,利爪撲向方才被箭矢射傷的人,獠牙帶着粘稠的涎随之而下!

“殺!”動作比這聲命令更快!

寒光凜凜抵在獠牙前,身後那個受傷的人已被随令而起的弟子拖到祭臺之下與其他人放在一起。疏影另一手利刃翻起,分毫不差地砍在怪物翻動的舌頭上!

怪物嘶吼一聲帶着滿口鮮血退下幾分,藏在外鄉人中的鴉殺堂弟子随即圍殺上來——箭矢綁上火藥,兵器淬上毒液,沒有一人後退半步,每一刀每一箭都深深刺入目标身體,不中不休!

原本為了控制“祭品”不逃走的官軍弓箭隊被這場驚變震懾了片刻,但這片刻已足夠讓疏影将雙刀接成長弓,一支鳴镝箭射穿第一個弓箭手的尖銳哨音成了解決他們的喝令。隐藏在街道各個角落的其餘刺客随箭暴起,比官軍弓箭毒辣百倍的箭矢如最精準的暴雨般讓高處的官軍紛紛慘叫着墜落塵埃。當官軍覆滅的時候,這些刺客毫不遲疑地又轉身投入圍剿怪物的隊伍之中。

流火燦然的箭矢一支又一支釘入怪物身體,血肉随着爆炸聲橫飛無數,兩個刺客被怪物的利爪長尾刺中掃蕩倒地頓時沒了氣息,身後立即有刺客再度撲上将毒箭和火藥又一次引爆。僅僅數人,沒有一聲喊殺助威,卻硬是用沖天的凜冽殺氣激蕩得四周風蕭血寒;疏影沖在最前面,緊緊牽引着怪物的眼睛,縱躍騰挪間箭如流星,每一箭都讓怪物噴出一道血泉,當怪物的利爪貼近她時,長弓一甩竟如長槍一般挑點刺擊,弓弦套住怪物肌肉內力迸射,倒墜翻身之時将怪物的一只臂爪生生絞斷!

被刺客拖到那群看得目瞪口呆的“祭品”中,九尾狐默默扶了額角,強自克制住罵一聲髒話的沖動。

“早該想到……”她明明說過是做殺手的。那樣的身手,那樣的殺氣,還有那種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裏,只有工作至上的氣死人本事……竟然一直沒有把她與那個殺手聯系起來!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九尾狐細細觀察了一會兒殺得忘我的戰場,冷肅眉目抛起一朵煙花升空,随即腳下一點,縱身撲了過去。接近怪物的那一瞬背後長劍迸射冷芒,脫鞘而出!只見得一道閃電斜掠而來,怪物長尾斷裂粉碎!

先生在劍上預先寫下的咒符果然有用。九尾狐踩着怪物的脊背一路向它頭頂奔去,閃爍寒芒的長劍一路砍斷迎面襲來的利爪,怪物疼痛難忍,嘶吼一聲竟一翻身,将身上的刺客和九尾狐一并甩向地面!

腰帶被人一把抓住帶着向旁邊摔去,一手撐地翻身而起,身邊站起的疏影足尖一點又沖了過去,身形閃動間箭矢連發,又一次将怪物的注意力拖到了自己身上。九尾狐銀牙緊咬,抓起長劍再次撲上。

再清楚不過,疏影根本不想讓她再沖上來;若非戰況緊急,那家夥定會先點了她的穴道。更何況這本就是她的計劃,用易水樓的殺手作先鋒,她則在最恰當的時候出手,利用寫了咒文的劍将怪物一擊斃命——原本該如此。

可是現在……她沒法眼睜睜看着疏影去拼命!

她的心因為疏影身上滴落的鮮血開始顫抖,因為疏影毫不猶豫退縮一次次的拼殺而動搖。她無法想象疏影可能因為她的計劃死在怪物爪牙之下!

所以,揮劍吧,順着自己的心,燃起克制了太久的血,緊緊跟上疏影的腳步,在她踏上怪物立起的身子将綁着火藥的箭矢射入它後頸之中時,九尾狐翻身縱起,垂直了劍刃對準怪物的頭顱,直直刺落!

像是九天降臨的雷霆,一斬之力,怪物頭顱爆裂兩半,摔落一地血腥塵土之中。

轟鳴的馬蹄聲就在此時踏穿月色沖破城門席卷而至,正正迎上從城主府中沖出的衛隊。

“珠莫城主意圖謀害本宮!北珣的勇士們,讓他為此罪行付出代價!”

長劍指向敵方,面上濺着斑斑血跡的北陵琇眉宇森然字字冷寒,噴薄而出的殺氣此時再無絲毫掩飾洶湧無忌,身後染滿鮮血的褴褛披風飛揚,宛如如浴火赤凰的雙翼,明明沒有騎馬只是站在地面,卻生生比迎面揮舞着刀兵而來的城主衛隊更加氣勢凜然。

她的眼神非常的美,也非常的毒辣。

翻身上了那匹領隊将軍準備好的馬,不着盔甲就領着這支三百人的鐵騎沖殺過去,馬蹄踏碎了怪物的屍身踏着滿地血污沖向那群匆匆迎戰的城主衛隊。

珠莫城民聽到交戰聲漸漸止息而終于打開窗戶偷偷向外查看的時候,城主衛隊已經覆滅在北陵琇的鐵騎軍手下,城主也已被将軍用鐵鏈捆了扔到北陵琇面前。那群大難不死的外鄉客商,紛紛跪在她面前感恩戴德。

可是易水樓的殺手們,無論是屍體還是活着的,都已經不見了。

折損兩人,重傷兩人,無人身上無傷。疏影将行動簡單報告之後,自請進入地牢反省思過,樓主同意了。

身為堂主卻沒能保護好部屬,這是她的失職。雖然殺手本就是為了任務死而無怨的行當,但這次的損失超過了原本的預計,是她考慮不周導致的結果。比起師尊,她還是遠遠不及;但既然接下了師尊的擔子,她就會承擔到底。即使路途艱辛,也只需沉默前行。

十日之後,疏影離開地牢,眼睛裏的凜冽寒光沉寂下來,添了讓樓主點頭微笑的平靜——不是以往那種為了“泯然衆人”的死水無波,而是靜水深流的悠遠。

很快,鴉殺堂在疏影手中重振旗鼓,依然牢牢掌握着易水樓最好的暗殺分堂之位。不過弟子們頗有微詞的是,堂主那身先士卒的毛病越發重了,若不是實在需要很多人圍攻的案子,他們都快成了只會做後勤的保镖。

“請樓主再給屬下三年。”聽到樓主問她為何還不收關門弟子時,疏影這麽回答,“做三年雜事依然心境平和,可一擊取命者,方是吾徒。”

“要求這麽高?”樓主挑眉。其他堂主都已經開始挑選弟子中的精英關門收徒,她卻要用三年雜事來磨……三年對殺手來說可不短,萬一她出點什麽事或是找不到符合要求的人,那鴉殺堂就算砸了——這孩子舍得下這麽大賭注?

“是。”疏影平靜地回望他,“屬下無能,不若師尊可有教無類,教不了除此之外的人。”

也就是說,不教庸才。嘛,反正是培養殺手,帶出一個精英便足夠。樓主妖嬈一笑,同意了疏影的請求。

疏影再見到九尾狐是在兩個月之後,山下的桃樹已滿樹翠葉招搖着陰涼。

“咳,”喝着疏影翻出來的青稞酒,九尾狐瞧着她平靜如常的面色倒是幾分尴尬了,“你真不氣我瞞你?”原來她是回易水樓,不是要斷交啊。

疏影倒着酥油茶的手停了一停,搖頭:“若是指你的身份,我并不氣。”

“我是說……”放下酒杯,九尾狐皺了眉直直望進對方眼裏,“我利用你們去殺那怪物,害你折了手下。”

疏影慢慢飲下一口酥油茶,“任務為先,并無可怨。”那是她的責任,怪不得別人。

“啧,知道嗎,你真是公私分明得讓人惱。”若是正常的女子,這個時候該是心懷怨恨對她疾言厲色甚至割袍斷義才對……不過疏影從來也不是正常女子。

正常女子哪裏會三年相交還是這麽波瀾不驚的模樣?正常女子哪裏會禁得起她三年刻意的接近甚至讨好?正常女子哪裏會在知道她身份之後還如此鎮定?

三年的君子之交,似乎太長了。九尾狐默默飲酒,暗自嘆息了聲。

當初父王都被她忽悠得放寬了當初定下的一年時限,可疏影的冰山之心竟然那麽堅定,堂堂北珣帝姬殿下的面子和手段,根本就不在這位易水樓暗殺刺客的眼裏吧。

自尊受傷的北珣帝姬殿下惡狠狠地喝酒,很任性地将怒氣遷移到了開始頻頻派暗樁來西塞找麻煩的北陵瑛身上。

“殿下,那個在西塞強買強賣的商人……”

“殺了。”

“可那是瑛殿下王妃家的……”

北陵琇冰冷的鳳目一掃過來,這個原本的西博威武将軍立刻單膝一跪,“孟氏馬幫上下三十四口,但憑帝姬殿下處置!”他可不要代替那些無良商人成了殿下心情不好的犧牲!

“等等,”帝姬殿下踱了幾步,深深呼吸一下,眉目間的戾氣減了幾分,卻是又添了兩分詭谲,“連馬一道,收了他們的貨。那個姓孟的……讓他到石子灘放幾天羊去——記着,給最刁的那種,少一頭三十軍棍。”

結果就是細皮嫩肉的孟家大爺挨了整整五天軍棍,從背到腿一整個開了五彩缤紛的染坊。終于在某個“好心人”的幫助下趁夜跑路,把“北陵琇治理無方,欺壓西塞民衆客商,西塞窮得掉渣渣”的,非常具有親身經歷真實性的消息帶回了奉歌。

作者有話要說: 吐舌頭趴地蹬腿……我恨卡文,更恨推翻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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