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治理西塞三年,對外無寸許擴張之功,對內只保得個勉強溫飽,西塞城寧嘉關寸土不失。這樣的“政績”對于少年時過于輝煌鬧騰的帝姬殿下來說,實在拿不出手。于是原本可以回奉歌跟北珣王敘敘天倫順便讨論前途的北陵琇被震怒的父王大筆一揮,得了道聲色俱厲的斥責诏書,連面都不給見了。
“老頭子病這些年,腦子總算清楚些。”帶着婆娑從西博回來的北陵琅拎着诏書微微冷笑,“還知道要留着你的封號。”
“沒添小妹一文錢薪俸,父王這是給瑛王兄面子呢。”捧着茶杯優雅啜飲一口,北陵琇松了一松眉頭。父王又來這手兩頭不得罪,不過是提醒瑛王兄她還有身份,需要注意。
太黑了啊父王。要不是璟王兄在這當頭回到奉歌……她當年忽悠父王的那一套怕是很快就會被瑛王兄揪出來。
當初北陵琇被貶斥到西塞城,半年後北珣王就病了,北陵瑛順理成章地進入朝堂中心,加上後來迎娶的孟氏千金家的勢力——孟家千金的姨母可就是北珣王後宮妃子之一——沒多久就掌握住了不少朝臣。
如果北陵瑛的行動更低調隐晦些,他在朝堂上的路會走得更順利。不過很可惜,帶着婆娑四處流浪的北陵琅在這時候碰上了四處放牧的宛族,一番親切交談之後北陵琅快馬加鞭身不下鞍,一路潛回奉歌秘見了病榻上的北珣王。
情勢危急,染病在身的北珣王算是被控制在了後宮之內——說得更清楚些,是北陵瑛王妃的家族手中。若是不能讓北陵瑛有所顧忌,只需一年他就能逐步蠶食朝堂然後逼得北珣王傳位下來——至于傳位之後的北珣王是做個逍遙太上皇還是風光入陵……那就說不準了是不?
于是深知沒得選擇的北珣王看過了北陵琅送來的北陵琇計劃書之後也只得妥協,同意延長那一年期限——有什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北陵琇在西塞站穩腳跟甚至拿下西博,才能讓北陵瑛分散注意力不敢铤而走險;要是北珣王這時候還堅持什麽一年之期逼得北陵琇兩手一攤賴在邊塞啥也不管,那後面可就沒他什麽戲了。
北陵琇有了時間去擴充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奉歌那邊的北陵瑛卻分身乏術了。
戰功赫赫的琏親王結束了長達兩年的艱苦遠征,帶着東邊七個部落的歸降求和書凱旋歸來,奉歌朝堂上頃刻間風雲變動。比起在內政上下工夫,傳統上重武輕文的北珣還是更加看好能夠開疆拓土威震四方的北陵琏;更何況,北陵琏的母妃可是出身北蠻貴族,血統尊崇得很哪!
就是這麽一位鐵血親王,生平最看不慣的就是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娘娘腔……雖然北陵琏對朝堂上不見硝煙的戰争只覺麻煩插手不多,不過他身邊那群随着他四處征戰忠心耿耿的幕僚可不是擺着好看的。于是乎,北陵瑛開始了頭疼的日子。
北陵琏回到奉歌一年之後,身體稍有好轉的北珣王趁着早朝一道口頭诏令,委任他擔負起訓練奉歌王宮禁軍的任務。閑得發慌的北陵琏當場喜翻,揮着鞭子走馬上任。結果就是遠離戰場的王宮禁軍和從硝煙血腥中摸爬滾打出來的鐵血親王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很快被整得哭爺喊娘夜夜噩夢,偏又奈何不得這位對內政興趣缺缺,對軍務卻玩得一手好兵法的親王。
如此這般,原本就離軍務甚遠的北陵瑛又被北陵琏牽制住了腳步。而到了如今,北珣朝堂的鐵判官北陵璟帶着十幾個貪官污吏的腦袋和幾戶查抄完畢的世家回到奉歌,如此彪悍的成果足以朝堂百官霎時噤若寒蟬,平日裏許多動作不約而同地緩下來,生怕撞在這位砍人毫不手軟的刑部親王手上。北陵瑛只得按捺滿心焦躁,一點一點地與這兩位親王周旋在奉歌這潭越發渾濁的深水裏。
兵權上争不過北陵琏,內政上被北陵璟的鐵腕壓得死死不敢像以往那般籠絡人心,這兩個兄弟不似父王看不上眼的北陵珺,在奉歌無論是威望還是實力都比北陵瑛深厚許多——否則他當年也不會韬光而去,遠避一方以培養自己的勢力——奉歌的日子越發緊張起來。
既要周旋奉歌內政,又要盯着西塞的北陵琇。北陵瑛蠟燭兩頭燒的結果就是,三年來遠離京城的西塞情報,一年比一年作不得準。而這時的他,仍然毫無所覺。
北陵琅放下诏書端起馬奶酒一口飲盡:“我說小九,晚來的鷹飛得再快,也找不着好肉。你真不怕西博還沒到手,奉歌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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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只有兩位王兄在奉歌,琇自然是怕的。”她彎了眉眼,指尖輕輕滑過茶杯邊緣,“可如今是三位。先生曾言,三只腳的鍋子站得最穩。”
“再穩的鍋子也架不住底下一把把地添柴火燒。”北陵琅搖頭,“依我看,最多再拖一年半載,奉歌就得翻天。”
“王兄放心。”北陵琇注了一碗新茶,托起那只從西博貴族家裏抄出來的暗銀茶碗,“一年之內,西博必歸北珣。”
西博國內這幾個月極為不安。
除去這些年因為越發激烈的王族內鬥導致頻繁地換人坐王位之外,民間蔓延的傳說正一步步蠶食着本已岌岌可危的王族威嚴。
據說,王族根本不是什麽神族血統,而是用人血肉飼養妖魔以換取富貴。
據說,王族先祖為了隐瞞這一事實,将西博的古老神話典籍統統焚毀改寫,又殺死了許多正直史官,才有了如今的尊崇地位。
據說,有人親眼看到吃人的妖魔肆虐在城鎮裏,是北珣的帝姬殿下冒着生命危險帶領鐵騎兵奮力拼殺,才将妖魔消滅。
據說,那位帝姬看到城民被害,面上蜿蜒着血淚,手中的長劍帶來風雲,指揮着奮不畏死的鐵騎軍與妖魔大戰一晝夜,悲憤的喊殺聲直沖九霄,最終感動了神明,将雷霆之力賜予她,讓她斬殺妖魔,為民除害。
據說,那位帝姬站在妖魔屍體之上,長風獵獵中,染血的面容卻充滿悲憫與堅毅,還有人聽到,她的劍在風裏發出悲戚的鳳鳴,聽到的人無不落淚如雨;人們看到燒毀妖魔屍體的她映着日光的身影,有燦然的灼灼金華籠罩,宛如鳳凰。
被鳳凰庇佑的北珣帝姬殿下,将為西博迎回真正的神明與安寧。
人的心理是非常奇妙的。往往對身邊的苛刻挑剔,而對未知遠方的充滿無法言喻的憧憬,甚至會自動将其美化到一個極為誇張的程度。當北陵琇知道自己已經被美化到了幾乎要被供上神壇點長明燈的時候,嘴角很不優雅地抽了一抽。
雖然早就知道西博敬神才從這方面下功夫,不過傳聞裏那個慈悲溫柔又勇敢堅毅完美得像是天女下凡的帝姬真是她?有時北陵琇會忍不住這麽想。
不過對于這些傳言造成的後果,還是讓她很滿意的。從她拿下那些邊境城鎮開始,西博王族的名聲就開始傾頹,到攻破珠莫之後,傳說更像是長了翅膀一般燎原而去。溫臨江推算,至多四個月,西博王族的神話血統就将難以維系。
北陵琇曾經想過是否能夠兵不血刃就拿下西博——因為打仗實在很花錢。溫臨江卻搖着頭,否決了這個過于天真的想法。
西博王族或許會威嚴墜地,但西博子民幾百年來對王族的敬畏幾乎已刻進了骨子裏,加上根深蒂固的世族勢力和閉關鎖國的嚴厲政策,真要用這些傳言挑唆西博子民鬧起暴動然後她再來撿便宜……對不起,殿下您做好苦守西塞十八年的準備了嗎?
要真正徹底打垮西博王族,必須有足夠沉重的一擊才行。
北陵琇總算深刻體會到了溫臨江所說的那些貌似笑話的言論。只要天上沒落下一道雷劈死西博王族,西博的子民就永遠不會認識到這群被他們以血肉供養的“神之後裔”其實只是一窩貪婪無知的蠹蟲而已。
北珣帝姬是很能幹也很鐵腕,溫臨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但要像傳說中的武侯那樣召喚東風來對王族進行“天誅”……這個真沒法。
北陵琇重新打開那卷雪山地圖,把過去查探到的神殿加了上去。
或許,她的确需要求助于已經被遺忘的雪山女神。
雪山神殿最初是遠古的人們開辟的山洞,後來慢慢向外擴展,才修建成了現在的模樣。
一直向神殿深處走去,推開沉重古舊的石門,就能看到漆黑的石壁通道。點起火把向裏行進,偶爾會驚起在此栖息的蟲豸。靜寂的通道內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與呼吸聲,石門上安置的機關總會在人進入之後就将門悄然合起,越發陰森。
如果心存動搖,走不到一刻鐘就會忍不住拔腿往回逃吧。看到前方那走了三刻才出現的一線天光,九尾狐微微一彎唇角,滅了火把繼續前行。
疏影似乎認為她對雪山女神的祭司之位有興趣,所以并未對她避諱這座神殿的各個隐秘之處。當然也就包括了神殿的最初,這座巨大的山洞。
只來過一回她也能記住路徑和山洞的模樣。洞頂有絲絲縷縷的天光漏下,撐起洞頂的岩石鬼斧神工,四下的石柱被堆積又融化的雪洗得光滑明淨,幾乎可以映出人影。日光灑落的時候,石柱折射着一道道光影,将它們切割得瑰麗斑斓四處游移。
洞窟深處有泉眼汩汩湧動,于是古人開辟出了一座半畝見方的泉池,蕩漾着波光雲影,躺在洞窟中央承接天光。泉池邊那座雕像太過古老,早已風化得看不出原本模樣,與地面牢牢地長在一處。
溫先生盯着添上神殿的雪山地圖研究了整整兩日,終于告訴她雪山女神也許真的可以給她幫助。她自然是要将這座神殿的所有徹底看清楚,到底雪山女神能夠給予她什麽樣的援手。
走到泉池邊,仔細聆聽着灌入洞窟的凜冽寒風,感受着四處流動的風雪氣味。九尾狐慢慢揚起笑意,目光移向洞頂。
原來……如此。
嘩啦——
破水而出的人讓九尾狐倒退一步,劍柄握緊又一松。
“疏影?”
彙聚到下巴的水珠不斷滴落,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渾身濕淋淋的刺客略略側目,向她點了點頭。沒等九尾狐問出第二句,她的手已經利落地抽開腰帶,衣襟一分,浸滿泉水的衣衫掙紮了兩下,終于輕飄飄落入齊腰深的泉池底。
發帶松開,長發跌落到她傷痕斑駁的背上,随即又被她掠到胸前。背上肌膚泛着淡淡粉紅,蝴蝶骨支棱着,線條很美,有種隐隐的力道隐藏,像是一把鋒銳的劍……
不對!!
九尾狐飛快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了停,咬着牙坐到泉池邊的石頭上:“你……你怎麽也不避避人就……就洗澡!?”
“除了你,無人知此地。”疏影平平靜靜地道出事實。在水底看到進來的是九尾狐,她才沒有出手。
“啧。”按下略有些急的心跳,九尾狐抓起腰間酒囊灌了一口,心情稍稍平複了才問,“怎想着到這兒來沐浴?”她家裏不是有浴桶的麽?
“中了點媚藥。”
泉池邊的九尾狐一口酒噴出來。
“媚藥?!”轉身,難怪總有哪兒不對!疏影的肌膚長年都是缺乏血色的蒼白,怎會突然像是尋常姑娘那樣嬌豔的粉?
“嗯,”疏影輕輕皺着眉,盤腿坐下運氣調息,“這裏水夠冷,抗藥。”西博青樓的媚藥比起其他地方的是有不同,這回帶出來的那些,醫堂應該能研究研究調制出更好的解藥來。好在中毒不深,泡一會兒就好了。
噗通!
疏影睜開眼睛回首,天光雲影波心缭亂,水光潋滟中,一步步靠近的九尾狐手已經貼住她左肩那道細細的新傷。
“你這人……”磨着牙迸出來三個字,最後卻又是一聲嘆息,摸了懷裏藥瓶出來,一點點抹上去,勁道自然是輕而又輕,小心翼翼。
冰冷的指尖推開藥膏,觸到仍然微微泛着熱的肌膚上頓時讓疏影輕輕一顫,随即意識到水裏極冷,半側身子推了推九尾狐:“水裏冷,你上岸。”
低頭就看到一直強迫自己別去多想的旖旎春光,九尾狐呼吸急促了些。擡手便撥開半掩着她面容的長發,平日裏冷清清的蒼白面容泛着胭脂的顏色,凜冽的眸稍稍融化了些許,蕩漾着天光水色,瞬間便醉了冬雪,傾了桃花灼灼。
她的心亂了。
“九尾狐,”疏影微微皺眉,手上力氣大了些,“上岸。”
幾乎是被推着離開泉池,眼見着她轉身過去,九尾狐不覺按住她的肩,沉吟又沉吟,“疏影,你就對我這般放心?”
被按着肩膀靠坐在池邊淺水處,耳朵正好靠近岸上人的臉,疏影被那熱氣呵得微微一縮,不慣與人這般接近的意識終于冒了上來,忍不住移開了些,“嗯?”
“你現下中了媚藥,就不怕我趁人之危?”
疏影沉默片刻,輕輕開口:“你會如此輕賤自身,毀這三年相交嗎?”
“我不會。”九尾狐的手臂輕輕環住她,聲音有些悶悶的,“可是你也太沒防備。”
“對你,無需防備。”疏影慢慢拉開九尾狐的手,坐到深水處去認真道,“你打不過我。”
在這種氣氛這種時候這種環境下你居然還說得出這種實話!!九尾狐內心默默地掀桌了。
所以轉過身去用生火烘衣服發洩內心萬馬奔騰的她沒有看到,疏影浸到水面下的唇,愉悅地吐出一顆小泡泡。
樓主說的“用言語一擊必殺”,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作者有話要說: 咳,卡文了晚更了不好意思……(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