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鴉殺堂最近沒有任務,疏影如以往那般放了弟子們大假,自己跑去爬雪山。
她很少密切關注門下弟子的動靜,如果有誰松懈了,出趟任務就看得一清二楚。弟子們也很清楚疏影這種一切靠自覺的放羊式訓練。放假落下了武藝的教訓銘心刻骨——真在任務裏疏漏失手,死在當場還算好的;被堂主出手救回易水樓發落,那才是一整個生不如死——堂主不打也不罵,直接給你綁上百把斤的鐵球鎖鏈封了內力丢到荒原上去進行初級殺手加強版地獄式訓練。保證死不了人啦,但是每一個從荒原走出來的弟子從此都異常勤奮起來,出任務越發奮不畏死,那個氣勢啊真是萬夫莫敵……咳,回歸正題。
雪山氣候惡劣依舊,絲毫不給疏影面子下起刺骨的暴風雪。扛着能把人刮翻過去的風躲進山洞裏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能夠出來,踏着沒膝的雪一步步攀到雪蓮所在的地方。
給雪蓮仔細培上新土,把石頭上的積雪一掌拍淨了坐穩,取出長弓接弦,撥了幾下,一曲琴音铮铮然流瀉出來,伴着浸了隐隐冷香的風回蕩飄散。碧空如洗,纖雲肆卷,漸漸偏西的日光傾瀉,而她的琴音仍含着改不去的金戈殺伐之氣,也因此雪蓮在琴音中微微搖動舒展,渴慕地望着雲層之後的燦金日色,任它徐徐走過峰頂,帶來些許可貴的溫暖。
反複撥着琴弦,疏影閉起雙眼,回憶悄悄随着琴音紛至沓來。
在發現自己記得了九尾狐的那一刻,她想起的是靜的話。
靜說她不能沒有易水樓之外的朋友,要看得到易水樓之外的人。
能記得你而且沒有逃走的,就可以結交啦。姊姊看好你哦!
她不懂得什麽才是尋常人的結交方式。可是九尾狐沒有給她細細思量的時間,等她發現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成了朋友。
三年相交,卻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緣故,見面不過十數次。可每一次的會面,都在她心裏留下了與過往生活截然不同的色彩。
九尾狐——不,或許該說是帝姬很忙碌。
其實疏影只要稍稍派個門人去探查一下就能把帝姬殿下在忙些什麽摸個一清二楚,但她并沒有那份好奇;而且易水樓早已定下規矩,除了任務,盡量少知道朝堂和王族的事情才能活得長些。
九尾狐送給疏影一把門鎖,鑰匙一人一把,理直氣壯地把她的屋子當做自己別院一樣跑。于是有時候疏影回來,能看到地竈火堆上挂着喝了大半的熱酒,炕桌上有新的埙;有時候,是那人躺在她的炕上睡得人事不知,直到她靠近了才翻身,須臾不離身的長劍出鞘直刺咽喉;有時候會發現門後釘着羊皮卷,寫着何時來過錯過了會面,但依然盡興而歸。
見着了面的時候,倒也沒有多麽熱絡親切。九尾狐喝酒,疏影練她的刀法箭法,練完了就去做飯泡茶,吃完了九尾狐就去洗碗(現在洗得很幹淨了);若是月色好,九尾狐興致來了,便拔劍起舞或是吹奏埙曲。
她的埙很好,蒼涼悠遠,又帶着一痕婉約優雅。疏影每每聽到,總會停下手中的活,專注聆聽。忍不住會用目光端詳吹奏的九尾狐,鋒銳的眉眼像是還了鞘的秋水寒劍,唇角還會噙着微帶熏香的笑,即使打扮寒素,也掩不去眉目中透出的傲然氣勢。
而就是這樣的九尾狐,卻也會因為她受傷而冷着臉咬牙切齒地上藥,喝醉了還是愛賴在她身上挂成狐貍皮一樣,而她也總是将這條狐貍皮丢進屋裏的炕上,自己坐到屋外裹着毛毯睡——九尾狐醒來後問過她為什麽不一起睡,她想了想說:不想睡到一半殺你……互相殘殺。然後九尾狐就抽動着眉角,咬牙切齒地說:疏影,改口太快了很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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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疏影會想:不樂意聽她說話,她不說話時九尾狐卻好像也不高興……到底是要怎麽樣才對?
不知不覺,就這樣進了心成了友。
也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的,知道了什麽是為了別人而起的喜悅情緒。
疏影離開任務,就是個情緒感知十分遲鈍的人。終于知道這份喜悅情緒的時候,她便覺已經足夠,刺客的友人不需多,有這麽一個足矣。
疏影從雪山回到小屋門前,門上的鎖開着,窗戶裏飄出渺渺的煙。
最近九尾狐來得比以往勤了些。疏影照樣不問什麽原因,徑自推了門進去,拂去半身浮雪脫下鬥篷;那人正站在櫃子前翻出青稞酒壇,轉身放到火堆上的鍋子裏燙着。
九尾狐不止一次勸過疏影陪她一同酌酒,疏影的回答總是否決。問及原因,便是身為殺手的習慣,身上不能有引人注意的味道;而且酒,是容易讓人失去理智的穿腸之物。
疏影不能容忍自己有迷醉不清行動不為己所控的時刻,那對她而言可以說等同于死亡。雖然九尾狐對她的這個解釋擺明了不以為然,倒也沒有更多地糾纏。兩人敘了幾句,九尾狐目光一轉便看到了疏影護手布條被磨得破損,心頭不由一動。
“打掃神殿也弄得這般狼狽?”翻了新的布條遞過去,拉了手過來正要纏布條卻愣住了。疏影的十指修長卻并不柔軟,掌心指間俱是老繭,骨節也比一般女子略大些,看得她忍不住悄然嘆息,也不管疏影試着抽回手的掙紮,冷着臉摸了膏油出來細細抹了,才纏上那些布條。
雖然很想說再好的膏油對她來說都是浪費,但疏影看了眼裹得仔細的手,終究還是沒說。只搖頭道:“不是去神殿。”
“那是去哪兒?”
低頭思索片刻,覺得有些事情不必隐瞞。
于是她捧着茶杯輕輕一轉,吐出一個名字。
九尾狐酌酒的手陡然僵在半空,她望着疏影不自覺柔和下來的神色,心底突然像是被人揪住,作聲不得。
于是第二天九尾狐披上鬥篷,笑得萬般優雅,對忙着用手刀劈柴的疏影說想去見一見那些好看的雪蓮花。
疏影說,那個叫做靜的女子是她師尊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埋骨的那塊石臺長着雪蓮,她便将它們都當做是靜一般照顧。
因為怪力亂神的部分很難說得清楚,她便面不改色地說出讓人容易聽懂的故事。九尾狐顯然信了,坐到石頭上對着一朵朵雪蓮細細打量,像是要看出到底有什麽特別才讓某人那般在意。
靜寄身的雪蓮依然含苞未放,花骨朵兒貝齒輕咬,固執地緊緊卷着雪白苞衣藏在一地雪蓮之中,毫不起眼。
疏影腰間短刀出鞘,翻手,刀光乍起随即隐回鞘中,幾朵開得正盛的雪蓮随着刀風飛到半空被她握在手心,又順手将其中兩朵遞給身後的九尾狐。
這是難得的藥材,九尾狐知她心思,便也沒有推拒。捏着雪蓮在指間打轉兒,冷香馥郁,柔了半山寒風刺骨。站在一地雪蓮中的疏影眉目微低,剛想開口說笑的九尾狐頓時吞了聲音。疏影雖然依舊面無表情,目光神色卻蕩漾着毫不自知的溫柔。
疏影并不清楚自己面對雪蓮或者說靜的樣子,也就沒注意到九尾狐空着的那只手緩緩收緊的五指。
這一地雪蓮看起來,竟是令人莫名不悅。九尾狐失了好心情,起身往山下走去,疏影回首,卻見她行得急了,一腳踏空,整個人身子一歪骨碌碌滑下山坡,雪地上立刻便有一條清晰雪路蜿蜒開去,一直到了平緩處才停住。疏影幾個縱躍疾奔到眼前,九尾狐掙紮着試圖起身,卻是裹在雪球裏難以施展。心下煩躁,運起內力一擊,碎雪如煙四散,總算是站了起來。
看着九尾狐滿臉雪霰染白了頭發眉毛,想起方才她裹在雪球裏難以動彈的模樣,疏影轉開臉輕咳一聲。
“疏影,你在笑?”
“咳,無。”
九尾狐抹一把臉,挑起唇角眉梢,周身溫度再降三分:“你就是在笑吧。”
“咳……”話未出,拳風至!
明知打不過還要争面子真是……疏影擋下淩厲一拳,旋身欲避退三尺,對方腿腳卻又掃了上來,帶起滿地雪霰冰淩,硬是纏着她脫身不得。無心相鬥,疏影手裏便未帶殺招。對方卻不管不顧招招兇險起來,快得終是讓她沉了眉目揮掌抵擋,當胸一拳,拳掌相交的力道讓疏影一愣,這是虛招!只這一瞬,九尾狐變拳為爪,順着她的力道巧妙改了勢頭,一爪直撲她咽喉而去。
來真的?疏影折腰一晃,身形錯開,順勢一腳踢向九尾狐胸腹,慣常的殺手招式淩厲如刀刃,帶起的勁風激得九尾狐內息差點錯亂,硬是逼得她退後幾步微微喘息。
兩兩相望,不言不動,仿佛凝固了時光凍結了空氣。
“啊啊,連玩笑也開不起?”九尾狐突然放松了架勢,笑了。
“……”疏影瞪着那張突然笑得輕佻無賴,偏又幾分狡黠的臉,皺了眉頭。
果然,放松了架勢的九尾狐一把抓起身邊積雪,毫不客氣地砸過來!
疏影眉角抽了一下,一張臉更是毫無表情,閃身避開第一團雪的時候,翻手抓起更大的一團,用更加淩厲的力道和角度襲向九尾狐嚣張冷笑的眉眼。
北珣尊貴如鳳凰的帝姬殿下和易水樓不茍言笑的鴉殺堂主,在某年某月某日的西博雪山之中,打了整整一下午的雪球戰。
一整片山坡的雪都砸得幹幹淨淨,幾棵枯敗的樹也被砸得七零八落,連矗立的石頭也被砸出了裂痕……咳,總之,戰況相當激烈。除了九尾狐想要哈哈大笑時疏影撲上來一團雪堵了她的嘴,死死壓低了聲音道:“在此高聲,想死麽?”之外,可說是相當痛快。
耽誤了下山時間的兩人只能到神殿裏去避過凜冽夜雪。升起火堆細細烘幹衣裳,誰也沒有開口道歉或是詢問什麽解釋什麽,在彼此遞出幹糧和熱茶時,便悄然湮滅了這場莫名的“切磋”。
記得的,只有九尾狐摸出埙來,在簌簌灑落的夜雪與呼嘯的寒風裏吹奏,一曲古調蒼涼。疏影默默接上弦,輕聲相和。
一曲畢,九尾狐望着疏影的側面想:雖是帶着殺伐之氣的琴音,卻也隐着莫名溫柔。
只是,若這溫柔只為她而起,只屬她一人,該有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