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暮春時節,九尾狐先上了雪山又來到小屋,卻都沒找到疏影。小屋裏收拾得整齊,空空落了一層薄薄灰塵,只字片語也無,只在屋後的地窖裏放着幹糧和幾壇子少見的異域好酒,顯然是某人給她留下的。

于是九尾狐微笑,拎起酒壇子施施然離去。

又是幾日過去,她帶着新收到的西博牦牛肉幹來到小屋,發現屋裏被擦洗過,煥然一新,帶着清涼水氣——疏影回來了。于是她背上肉幹爬雪山,進入神殿發現長明燈新添了油,燈焰輕輕搖曳着,輕笑一聲繼續往山上行去,終于踏入一地雪蓮中。

疏影背對着她站在大石旁,背脊筆直,長弓拆成雙刀藏了起來,想是隐在褪到腰間的鬥篷下面,束起的長發被風徐徐撥弄着,蕩漾出在她看來幾分撩人的弧度。

風裏回蕩着雪蓮的冷香,九尾狐深深吐納了下,一絲血腥味讓她輕松的神情頓時僵住。

“疏影。”

那人聞聲回首,半面雪白繃帶滲着點點血花。

作為殺手,被人尋仇和同行競争都是很正常的。所以疏影在發現那幾個裝扮成商販的殺手時并沒感到太過奇怪,直到對方在她解決了目标之後出手追殺想要撿尾刀,她才翻身彎弓搭箭射中了那個中年男子。

就這麽一箭,誰知道這麽巧就射死了這個殺手五人組的頭頭?剩下的三個人當即退散而去,只有一個少年瘋了似的一路追擊,嘶吼着要為主人複仇。

仇是她結下的,于是她沒有還手退讓了一路。那少年武功很高,一手彎刀使得出神入化,只是眼裏與其說是仇恨,更多的倒像是失去依歸的瘋狂迷惘。

那種眼神,她很熟悉。

亂世之中失去了父母而被人收養的孤兒裏,有很多被養成了貴族的玩物或殺人的工具,侍奉收養他們的主子是這些孩子唯一知道的事情。這些孩子一朝失去了主子,在常人的眼裏便是得救了自由了,能夠平安順遂展開新的人生;可事實卻是,他們只會覺得自己無所适從,找不到今後的路該怎樣走。

于是有的孩子到最後又走了舊路,找個新主子繼續做玩物或是工具,直到死為止;有的孩子拿起了主子留下的刀劍,成了這亂世之中四處可見的沙礫,最終死在別人的刀劍之下,連名字都不會有人記得。

疏影面對着他,架住了他的短刀,任他氣息咻咻宛如野獸,任他雙眼赤紅,勢如瘋虎地咬牙咆哮,在他靜下來的空隙開口問:“加入易水樓,如何?殺手還是其他,任你自己選擇今後要走之路。”

易水樓一直都有這樣的孩子——有的後來做了刺客,有的做了其他工作。雖然她并不明白樓主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卻很清楚那些孩子眼裏的瘋狂最終都能漸漸退去,變得清明。

他的回答是一掌打掉了她的面具,袖底隐藏的另一把短刀順勢彈起劃過她半張臉,幾乎挖出她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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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膩的鮮血滑落,疏影眉目冷肅下來,旋身躍起躲過刺向她心髒的一刀,落地時已站在少年身後。

“吾名疏影,閻羅殿前,汝可控訴此名。”

她沒有給他第二刀的機會。利刃刺進少年身體的速度極快,上下兩刀分別貫穿心髒和咽喉,瞬間死亡。

被人尋仇是自己該擔下的債務,問那一句則是易水樓的規矩。少年武功很高卻不如她,她可以退讓一晝夜不下殺手,但當對方不死不休時,她卻也不會束手待斃。

疏影從來都不是溫柔善良的姑娘。

在小鎮上找了間醫館包紮傷口,正聽見一個行商沿街叫賣燈油,疏影想起神殿的長明燈油即将燒完,便遣了堂下弟子帶着目标首級先回易水樓複命,自己留下買了些回轉雪山,這才碰上了九尾狐。

雖然很想,但九尾狐終究沒拆下繃帶查看——不是醫者便不該做些可能會讓傷口惡化的蠢事。她只是克制着滿心的焦躁問起,疏影也沒有隐瞞,慢慢說了。

“殺了那孩子,你心不安?”

“是可惜,那孩子陷落得太早。”人生尚未開始就已被推入瘋狂,找不到路也不願去找。而她并不後悔将他送入幽冥。她只待到死的那一日,在冥府閻君殿前了結這一生血腥,坦然落下無間地獄便是。

這一天九尾狐沒有留多久,下山分別時只輕輕撫過疏影面上紗布,沉了眉目道:“我必盡此生所能,不讓更多孺子毀于此世。”

疏影愣住,這只九尾狐,此時居然沒有防着她。

她知道自己認識的這只會喝酒會吹埙的九尾狐的另一個身份很了不得。剛才那話若是流到有心人耳朵裏被細細琢磨了去,造成的惡果可不是一死就能抵的。

自己竟然值得她這麽相信?

九尾狐收了手,轉身而去。

疏影怔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亂雲飛渡,天光斜影,風雪揚着她的披風,筆直的背影和飛揚的衣袂看上去……真真宛如凰翼。

從雪山回到易水樓複命,疏影的傷讓流丹很是開心了一陣,但當他拆下繃帶發現她的眼珠子并沒被真正挖出來時臉色又臭了下去,咕哝着配藥縫傷口忙忙碌碌。而樓主在聽說疏影臉受傷之後腳不沾地地沖了來吩咐醫堂弟子務必不能讓她破相。

本樓主不能忍受傷害視覺的存在!

撂下這麽一句話,醫堂只能盡全力去修補那道刀傷。誰也沒有把疏影那句“這不重要”放在耳內,結果就是疏影被迫在醫堂靜養了好些日子,其間被樓主變着法兒地騷擾了幾天,直到她實在忍受不下去抓起長弓朝樓主射了一箭之後……雖然樓主一手就抓住了那支箭捏得粉碎是事實,但在看到她堅決地搭上第二支箭時掩面淚奔也是事實,醫堂弟子們紛紛對她報以掌聲更是事實……

然後疏影終于清靜了,雖然想趁機從醫堂偷偷走人,但久違的烏娜招牌飯菜還是把她留了下來,就這樣一直在易水樓呆到傷口收攏為止。

不得不承認,想要早些回到小屋,是因為那裏也許會有個人時時來探訪;更是因為想要她知曉,自己的傷已無大礙,不必挂懷。

這個時候的疏影一點也不知道,北陵琇因為這一次的見聞,開始萌生了修訂律法的念頭。

“先生,”商量完接下來如何拿下西博經濟命脈的計劃之後,北陵琇托起桌案上那張細細捆紮的羊皮卷,墨香猶存,“請将此信帶給璟王兄。”

西博終究會落到她手底,而奉歌,她也沒有絲毫拱手相讓的打算。

三年之中琅王兄不斷送來的那些消息和資料,已讓她對奉歌的局勢和那幾位王兄的性子掌握了八九。想要拿下奉歌,必先取下王兄們。

殺還是收,就用這一封信投石問路吧。希望,王兄們不要令她失望就好。

那卷羊皮送到北陵璟手中後的第七天,北陵琇收到了消息——

璟親王奉北珣王谕離京巡視。地點麽,據說是秘密。

北陵璟能撐起鐵面判官的名聲,至今也沒有被人整死,他手底下那群神出鬼沒的暗探功不可沒。北陵琇眼饞過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明白那是人家師尊家代代栽培,專門留下來的忠心死士才只得罷了。

這群暗探尋找破案的蛛絲馬跡的能力是一等一,傳遞情報的本事自然也不小。

從璟親王離開奉歌的那一刻開始,暗探們便已踏上了送信之路。雖然他們沒有溫臨江那樣一日千裏的神行之術,卻靠着長年經營,如同蛛網一般的情報系統将每一封信在盡可能快的情況下送到雙方手中。

有時是一卷寫着看不懂意思的語句的羊皮,有時是幾枚刻着詩歌或童謠的竹簡,看完之後便被燒掉;有時只是一件首飾玉佩……随着離奉歌越遠,送出的“信”變得越發不留痕跡。暗探首領唯一知道的,是自家主子面上的表情在離京前還是一貫的冷漠嚴戾,如今卻已漸漸融化了冰霜——雖然常人讓他掃一眼還是會兩腿發抖就是。

北陵璟結束為期一個半月的巡視啓程回奉歌的時候,手下兩名數一數二的暗探星夜疾行,七日之內到達西塞城,接待他們的,是輕搖羽扇的溫臨江。同一天,北陵璟的暗探首領接待了兩名北陵琇麾下的将領——連同一枚可調動一千兵馬的兵符。

其實本來應該是幕僚首席哥舒威出來接待的,可是來此的路上兩位将領活捉了一個身懷暗探信物的跟蹤者,暗探首領楚濤聞訊忙趕去調查,才開審……确切地說是才卸了兩個關節那跟蹤者就黃白之物盡出地招了。之後楚濤便帶着俘虜與兩位将領一同來向北陵璟報到了。

北陵璟摩挲着手心剛收到的兵符,面無表情地望着已經聽從他安排混入侍衛隊伍的兩名将領。眼底有光一掠而過,忽而一勾唇角,冷笑了聲。

他身後的楚濤和哥舒威同時打了個哆嗦,互相交換一個眼神,低下頭力持鎮定。

這位面冷心狠的鐵面判官親王是不愛笑的。每每一笑,就表示有人要倒黴——通常都是不長眼栽到他手底的犯人。

楚濤将手背到身後,悄悄對身邊的哥舒威打手勢:殿下這啥意思?

哥舒威飛快比劃:殿下高興。

殿下一高興,那,倒黴的是哪個?想起那個混入暗探隊的跟蹤者,楚濤頓時汗透重衣沒敢再問下去。正胡思亂想,北陵璟轉身過來将兵符安置入桌上玄漆木盒之中,宛如刀裁的墨眉微微擡起,一眼掃過他們倆,像是生生剜過來一刀。兩人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嚴肅得不能更嚴肅。

其實承襲了母妃冠絕後宮麗色的北陵璟舉止優雅,鳳眼薄唇,姿容絕對稱得上秀媚端麗,若是多笑一笑真真愧煞不少女子。只是眼裏長年染着從刑者的殺氣凜凜,加之手段狠烈,常令人不敢直視。

他們這些屬下跟着北陵璟十幾年,早就從無數教訓中明白人是不可以看外表的……尤其是他們殿下的外表。惑于美色的後果就是,上一個以馬鞭指着他調笑的世族公子骨頭都已經不知成了多少禿鷹的盤中餐了。

“楚濤。”北陵璟扣了扣桌案,青銅扳指輕響,“那只老鼠,誰松了口袋帶進來的?”

“回殿下話,是烏衣隊首。”暗探首領楚濤連忙扶肩回話,“人已擒制,現押在囚帳,請殿下處置。”

“效薩婆達王。”

薩婆達王……割肉喂鷹?想也知道璟殿下不會好心地讓他把人砍了腦袋再喂……哥舒威頭更低了幾分,聲音卻是立刻淩厲起來:“屬下領命!”附近确有個山坡禿鷹挺多……

“慢。”北陵璟再度開口,那聲音可聽不出一絲清雅美好,“別忘了留幾根骨頭告訴烏衣隊,他們隊首勾結外人,伏誅了。明白?”

楚濤眉目端肅,正氣凜然,“屬下明白!”一躬身轉頭跑走,心裏默默流淚——這不是明擺着要他監刑然後把整個血腥場景細細描述給烏衣隊長記性麽?魔頭啊變态啊!!

當然,這些內心吶喊是傳不進北陵璟耳朵裏的——就算他知道了,也不過轉身拂袖,充耳不聞。而他可憐的屬下們只能咬牙跟在後面,低頭腹诽。

對于被屬下腹诽的北陵璟,北陵琇此時很是感激。

璟王兄把手下拔尖的暗探給她,那就等于給了她兩個最好的暗探教習官!只要人盡其才,她手下的暗探就能更進一步!

眉開眼笑的帝姬殿下把兩位暗探教官帶到了自己的密察團裏說明了意思,那兩位為難了片刻道,自己是奉璟殿下之命來做保镖的,不敢兼任其他職務。

北陵琇卻是優雅地笑着,指向遠方:“若是本宮遇重軍圍困,兩位之力能護多少?而兩位若是能帶出一支頂尖暗探,又能護多少?請斟酌。”

誰說保镖就必須親身上陣孤身護主的?那得看護的是什麽樣的主。

在帝姬殿下和溫臨江先生輪番忽悠下,兩位暗探終于點頭,接下了密察團教官的工作。北陵琇自然給出了異常豐厚的報酬,讓兩人再也推辭不得。

于是就在密察團開始新一輪的訓練時,心情大好的北陵琇跨上駿馬,朝着幾日前投降的西博玉涼牧場而去——這座牧場離雪山不到百裏路程,巡視完了還可以順道拜訪一下疏影不是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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