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暮雲沉沉,遠方有游牧人的胡笳聲隐約随風而來,哀婉凄涼;風飒飒,不問歸人路途寒。

疏影将雙刀藏在腰間,稍稍松了松缰繩,讓馬兒慢慢行着,身後跟随的幾名弟子同樣不疾不徐。他們剛完成一件棘手的案子,已發信給暗樁報告了易水樓,現在正可稍稍松口氣,緩和一下長途奔波的疲憊。

還有一日路程才能回到她的屋子,今晚可以到達玉涼牧場尋到住宿之地休整。身後的弟子正在盡職地向她彙報樓主新下的指示——雖然在各位堂主聽來,樓主每隔一段日子的所謂指示裏,調戲的成分遠遠多于命令;不過若是不聽,下次就會換樓主親自上門了。

剛踏入玉涼牧場邊界,半人來高的草叢中馬嘶漸近,鴉殺堂衆人目光一凝,疏影的手已探向腰間雙刃。卻只見一匹駿馬馱着一個血人嘶鳴而至,馬上的人在看到她時立刻滾落馬下跌跌撞撞奔過來栽倒在地,手裏染滿鮮血的匕首正正摔到疏影坐騎腳下。

疏影擡手止住想要上前的弟子,也不下馬只握緊雙刀:“在哪?”

“玉舟……”滿面灰土血痕的梵鈴撐起身子嘔出一口鮮血,和着淚水落在血污的衣襟上,“我中毒,打不過嗎,馬也傷了。殿下要我找師兄,我跑不到……”中了毒就無法施展神行術,她第一次恨起自己沒有學會師尊的醫術。

“阿實,照看她和馬。”疏影這般吩咐着已将長弓挂上了弦,“殷娘子,告知附近的弟子去玉舟,救被追殺之人。”

身後彙報樓主指示的黑衣阿實悄然上前,一把就撈起梵鈴打馬而去,幾個殺手引了那匹駿馬緊随其後;隐在隊伍裏的殷娘子躬身道是,一聲呼哨便喚來盤旋在天空的傳信枭,一甩馬鞭蹄聲遠去,片刻就沒了影子。

三年前,擔心北陵琇的溫臨江請求梵鈴跟蹤九尾狐來到了疏影的屋子,還記住了此間主人的樣貌——疏影在九尾狐說話間向暗處的她投來的那一眼,森冷得像是一箭穿透了她的心髒。

在她自己走出來之前,從來都沒有人能夠發現她的存在的。那一眼卻分明是警告,這個人不但可以發現她,更可以在瞬息之間取她性命!

梵鈴立刻做出了本能反應。像那些雌伏于強大對手的野獸一般低頭伏地,緊緊縮起身子,直到那可怕的壓迫性殺氣消散才擡起頭來,看到的是疏影依然冷冰冰的臉,只是再沒向她看一眼。

她野獸一般的直覺明白過來,那已是允許她進入領地的暗示。

但她從此以後沒再跟得那麽近,只要看到九尾狐和疏影見了面就立刻離開。并不完全是害怕疏影,細論起來,更多的,是她尊重這片“領地”的主人;而師兄也同意了這樣的做法。

現在殿下出了事,她本是要拼命跑回小屋找疏影的,卻沒想到在這裏竟能遇上。她相信疏影,毫不猶豫地向她求救。雖然直到她昏過去為止,都沒有聽到疏影一聲承諾。

殺氣卷,塵飛揚,箭嘯風雲皆肅殺,角聲凄哀還複來。

箭矢嗖嗖從身邊掠過,北陵琇死死伏低身子貼着馬,咬牙躲過又一波攻擊。靠着騎術了得逃到現在,肩背卻還是中了一箭,差點就一頭栽下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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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博倒還有幾個頭腦清醒的王族。比如追殺她的這位,雖只是個旁支苗裔的王侯,卻懂得詐降利用玉涼牧場引了她來,做小伏低設了鴻門宴趁機發難,竟生生折了跟随她而來的幾名鐵騎衛。

是她大意才導致的惡果,必須活着扛起來。

身後喊殺聲漸近,北陵琇摸向身後箭筒——只剩一支箭了。得尋着機會一箭讓追襲而來的王侯墜馬才行……玉舟是一片不過三十餘裏的草場,只要她能逃到西邊山坡上就有機會!

山坡的輪廓出現在眼裏,北陵琇身後風聲陡變!

熟悉的煞氣鋪天漫地,身後傳來慘叫和墜馬的聲音。她回首,那些不知何處冒出的黑衣殺手正抛出一條條絆馬索,将慘叫聲中墜馬的追兵一個個制伏捆綁起來,沒有一聲號令和喊殺,動作迅速得讓她根本看不出用的什麽手法。

易水樓?已對這些黑衣殺手看得幾分眼熟的北陵琇勒了馬缰,不禁怔住——梵鈴通知到先生了?竟然能這麽快就下了新委托?

有風聲迅速逼近,熟悉的冰冷氣息沖到身邊。北陵琇心頭一松,笑了。

原來如此。

聽到那聲低低的“九尾狐”時,肩頭刻意不去管的痛楚才讓她顫抖起來,冷汗滾滾而下。北陵琇蒼白着臉頰看向戴着面具的疏影,笑容甚至還揚高了些:“疏影……”

話音未落,她身子一歪,栽倒在疏影張開的手臂裏。

昏過去之前,北陵琇欲哭無淚。

疏影,可不可以不要在你那麽多部下面前抱着我共辔一騎啊啊啊?

北珣帝姬殿下高貴的面子,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拉存在于疏影的意識裏吧。

抱着人回到小屋前,早已準備好的熱水和療傷用具都放在窗臺上。疏影一腳踢開門,丢下一句“回避”進屋,反身又一腳踢上了門,屋子周圍幾個殺手迅速收斂氣息遠遠躲了開去。

九尾狐的傷在路上就看過了,箭上染着毒,一路讓她用真氣護着心脈才沒繼續惡化,再拖不得了。

幸好只有箭傷最重……只要沒有內傷,她就能搶回九尾狐的命。

刺啦一聲,疏影撕開九尾狐後背的衣裳,褪下裏層軟甲,迅速剝落裏衣,擰起巾子擦拭血跡,下手不能說是輕的,但許是箭傷毒性的作用,九尾狐只是繃緊了身子細細顫抖,低低呻吟出聲,卻沒有太過掙紮。

樓主見過一次她幫醫堂救治本門弟子,說她把治傷也當做修兵器一般,效率第一,卻不懂得體恤溫柔和……精神治愈。她聽得半懂不懂,記下了卻不并未太放在心上。

直到要給九尾狐拔箭,她聲音不自覺柔了三分,“拔箭很痛,你且忍耐。”九尾狐的顫抖忽然平靜下來,閉着眼睛極輕地點了點頭,疏影才真正明白樓主的話是什麽意思。

原來,只要這樣輕輕地說話,就是讓傷者安心的方法。

一手按住九尾狐的身子,另一手握住箭杆,沉了眉目使力一拔,榻上的九尾狐渾身劇烈顫抖起來,悶哼一聲身子幾乎要彈起來,疏影丢下箭死死按住她,一掌将毒逼向傷口處,俯身就用唇貼上了那處傷口,一口一口将毒血吸出吐到一旁的水盆裏。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一口口吸着毒血的時候,好像九尾狐的身子就一點點地暖了起來……明明中毒失血,應該比平日裏冰冷些的。

毒液清除,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得多。敷藥、包紮,擦去她滾落的冷汗,九尾狐皆是一聲不吭,極力平緩着呼吸,直到疏影動手想要脫下她其餘衣物,才悶悶哼了兩聲縮起身子,疏影手按住她的背脊,道:“莫動,我看看其他地方。”

“沒……”九尾狐使盡力氣出聲,“其他……沒有。”

疏影止住動作,直起身翻出新的柔軟中衣替她披上,又拉來柔然的毛毯輕輕蓋在她腿上。九尾狐不是忸怩女子,不至于為了微不足道的清白名譽之類放着性命不管——再說,在她撕衣服拔箭的時候,那點清白就基本沒有了。

所以,她說沒有傷,那就沒有。疏影收拾好傷藥水盆,坐到炕的另一頭慢慢擦着染了幾許灰塵的長弓,卻聽得九尾狐微弱的聲音道:“那些追兵……”

“沒殺。”

“……為何?”有點出乎意料啊。

“非是尋仇,也非生意。”

“呼,好極。”要是都殺了,她去找誰報複?北陵琇安心地閉上眼睛沉沉入眠。

帝姬殿下在玉涼牧場遇刺,當天晚上就有化裝成牧民的鴉殺堂弟子把口信傳到了溫臨江這裏。溫臨江當即升起夜帳,召來對帝姬殿下忠心效死的一衆将官痛心疾首地報了消息,沒多久就見二百鐵騎兵分兩路殺氣騰騰直奔玉涼和玉舟而去,不到天亮就踏平那位倒黴的王侯府邸活捉了侯府上下七十三口。

在玉舟草場,另一支鐵騎擒住了被人敲昏捆作一團排排擺在山坡下的王府衛隊。由于溫臨江有言在先,這些人必須等到帝姬殿下回來發落,将領們忍着滿心殺氣将他們拖在馬後跑了大半天才帶回軍營。

黃沙漠漠曉星殘,西風一夜百草霜。帳燈燭滿,夜長無寐。在地圖上的玉舟和玉涼兩處位置描上表示北珣的标記,溫臨江握緊羽扇冷着眉眼,目光轉向屏風之後的榻上。

梵鈴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虧……中毒又和殿下彼此護着奔逃,差點就保不住一條腿。思及此,溫臨江目色再沉三分,強迫自己冷靜,開始思考北陵琇回來之後該行的計劃。

作為幕僚,在知道帝姬殿下安然無恙後該做的,便是替她布下以後的局,讓她能夠在回來時安心展開一場複仇。既然西博有了第一個清醒的王侯,保不住後面會出現更多想要把西博朝堂這枚早已腐爛的果實用鮮亮色彩和濃烈熏香再裝扮補救一下的人。

真心為了國之性命拼死一搏的賢臣王族,往往比那些一手将國祚推向衰落卻仍在垂死掙紮的國之祿蠹難對付得多。殺這種人,即使是帝姬殿下也會深覺惋惜,盡管她動手時絕不會有絲毫心慈手軟。

相較于溫臨江的步步為營翻覆風雲,此時的北陵琇臉色也不怎麽好看。

西塞城裏有等着她回去發落的犯人,不能在疏影這兒久待。疏影也很明白這一點,于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布置了馬車人手,将九尾狐放上去朝着西塞城出發。

馬車的外觀樸素到寒酸,內裏卻是穩妥舒适。軟墊毛毯傷藥水糧一樣不少,疏影就坐在身邊,外面有鴉殺堂弟子或明或暗的守着,非常安全。

也非常貴。

疏影毫不猶豫動用鴉殺堂弟子去救北陵琇的命,也毫不猶豫親自為她解毒療傷。但當北陵琇談到要盡快趕回西塞城時,疏影點頭答應,下一瞬卻是告知門外的殷娘子報信回易水樓,說她接下了新的案子。

北陵琇額角一跳,心頭就痛了起來——易水樓的效率一向很高,加上疏影親自護送那更不用說。不過價錢……從以往的經驗來想,這一趟護送絕不便宜。她的錢啊……

是好友,可以免費護送?別傻了,北陵琇搖搖頭打消這想法。疏影那公事公辦泾渭分明的性子,能讓她徇私一次,搶回她一條性命就已是相當看重兩人交情了。

于是她并沒對疏影的傳信表示反對。

但是很快北陵琇臉色就黑了。

“疏影。”

“何事?”收起藥箱,替她拉攏衣裳披上保暖的毛裘,疏影又坐回原來的位置。

“不許再抱我!”

“……”

呃不對!“不許再抱着我走路!”

“你的傷……”

“扶着就好。”北陵琇仍然蒼白的面容怒火高漲,居然熏染出一絲霞色,雖是虛弱卻不容拒絕的口氣。

疏影目不斜視:“傷沒好全,容易裂。”

但是虛弱的北陵琇卻硬生生撐起身子抓了她的手:“我說,不許再抱着本宮走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跋扈霸道的氣勢洶湧而出,生生讓疏影指尖一顫。

眼前這人……是北珣帝姬。

不是九尾狐。

疏影垂下眼睛,低頭:“殷娘子醫術為鴉殺堂最佳,我換她來照顧殿下。”

“你敢!?”北陵琇低吼一聲卻扯動了傷口,臉孔一陣抽搐。

擔心她扯裂了傷口,疏影只得點頭,“是。”

“疏影,”北陵琇深深呼吸一回,稍稍松了手,“你沒當我是朋友嗎?”

“……殿下要帝姬之禮相待,自然如此。”

北陵琇啞然片刻,松開了手,皺眉嘆息:“公事公辦到這地步……”這讓她感覺很不舒服。沉默片刻,她靠向車廂,疏影立刻伸了手過來為她探脈。

“疏影。”北陵琇伸手握住了她想要縮回的指尖,沒有用力,她也沒有抽回,只覺得那人拉着她擁入懷裏,剛要掙紮卻想起那傷口,只得靜靜呆着。那人的氣息在耳邊輕輕拂過,“只一句話,我就不是九尾狐了麽?”

疏影垂下的眸深深一動。

北陵琇感覺到耳畔的氣息,低低冷冷:“你想,便是。”

不久以後,馬車裏傳來九尾狐明亮不少的聲音:“說好了,以後都別那麽抱着我。誰教你那麽抱人的……真是。”西博習慣背,北珣習慣扛或者直接抱,倒很少見到打橫抱着的……

“樓主說,那叫公主抱。”默默看她一眼,北陵琇的臉色當即又黑了幾分。

帝姬是公主,她才想到可以那樣抱起來……有什麽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 呃不好意思,昨晚發得忙沒發現草稿少字了……重發一次。謝謝提醒!(不好意思地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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