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能醒得比她早,太難得。九尾狐自嘲着探向身邊人,窗外沒有鳥鳴,想是天色仍未亮。懷裏的人呼吸淺淺,身軀溫暖着,終于是放松的。
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若是今後都能過上這般的日子,該有多好。
九尾狐攏了攏肩上幾欲滑落的毛毯,順手撚起疏影垂落的發細細摩挲。飽經風霜的發尾幹枯,摸起來竟有些微刺手,定是又許久沒用她送的香油膏來養護。低聲嘆息着,靠近仍未醒的疏影肩頭脖頸,嗅着她身上殘留着的昨夜旖旎氣味,看着她尚有一痕淺淺情潮的容色,在逐漸熹微的晨光中格外動人。
一切美好止于一聲鷹嘯。
疏影全身的肌肉在瞬間緊繃,雙目未開手已動,只一翻,九尾狐撫上她肩頭的爪子便被扣到了頭頂,當她睜開眼睛,已經把九尾狐壓制住動憚不得。
四肢地獄,所見卻是天堂。九尾狐三分苦笑,鳳目卻是懶懶瞪向上方目光冷冷的人,似嗔:“謀殺親夫,太快了些吧?”
回答她的是松開的手和腳,還有厚實的毛毯帶着幾分力道迎頭蓋下來。掙紮好幾下才掀開毛毯,疏影已穿上了單衣,一手系腰帶,另一手抓着袍子往身上套。
啊啊,既沒有被一腳踹下床也沒有被事後一掌蓋天靈所以……算是好現象?九尾狐好整以暇地慢慢穿衣,帶着幾分贊嘆和惋惜欣賞着疏影的速度換裝。等她穿上外袍系好腰帶,疏影已經套好靴子開始梳發了。
“要走了?”坐到疏影身邊淡淡問。
“嗯。”為了趕回來她沒有等醫堂配好藥就走了,似是把流丹氣得不輕,現在派人來傳信就是要她親自跑一趟回去取藥,算是一點報複。疏影抓起皮繩束起長發,終于把一道盡力不那麽寒冷的目光投過來,“櫃子裏有酥油茶和奶豆腐。”
“知道。”接過她的梳子一下下梳着自己的發,終是忍不住拉住了起身的人,攬住脖子吻上去,切切低語便在唇齒間傳遞,“你啊,假裝不舍……都不會麽?”
明明是這麽不可愛的性子,明明是這麽讓人氣結的脾氣……怎麽就撒不開手呢?
嘴唇好像又被咬了……疏影模模糊糊地想着,伸手輕輕推開了她,轉身出門。在她戴上鬥篷兜帽的那一瞬,九尾狐終于看見她耳朵上有豔豔胭脂層層暈開的樣子。
也許,這就是她放不開手的原因吧。
嚼着奶酪,倒出吊在火塘上燒得滾燙噴香的酥油茶,九尾狐這麽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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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易水樓取完藥,用“敢問一個字就刀下見真章”的表情打發了滿臉興味的樓主之後,疏影才整理好行裝朝雪山出發。
下個月,就該在堂裏舉行一次比試,挑選出下一任堂主的候選人。以這些日子的考察看來,殘照和殷娘子都不差,阿實還需磨練幾年定定性子;但整體看來,鴉殺堂在她手中終不至堕了師尊的名聲。
鴉殺堂接到的案子暗殺為主,人數出動越少越好,因此一人(通常是堂主)完成的案子居多,其餘門人平日裏主要負責護衛和傳遞消息,打理後方,若是需要整堂出動圍毆,案子定是非同尋常。所以,過了下個月,她得将案子交給殘照或是殷娘子去設法獨立完成,就如當年師尊讓她獨自去完成任務一般。
孤立無援,沒有退路地取下目标性命,失手便死。鴉殺堂的未來堂主,必須過這一關。
就這麽思索着,上了雪峰,踏入了神殿。
神殿裏的灰塵沒有積起,有人來打掃過?
供桌上擺着一壇氣味清冽的酒,長明燈也添着氣味芬芳的油,疏影眉目一動,蹲下身子,指尖輕輕點了點地面上殘留的些許碎雪。散落的細雪被她一碰便悉數化了,水痕淺淺。她揚眉,循着融雪痕跡往神殿深處而去。
雪是神殿外面的,靴子踩着便帶了進來。雖然清理過,但她畢竟是貴胄出身,這種活自然做得不夠完美。
石門開阖,疏影沒有點起火把,只憑着記憶一步步朝深處行去,腳步無聲,呼吸輕淺。一路上只有幾只蟲子被她驚動,悄然揚起翅膀掠過身旁,落到更遠處。
三刻路途,不緊不慢地走過,然後踏入那一線天光之中。
冷泉依然汩汩湧動,池邊的九尾狐身姿筆直,長劍拄地,面對着殘破的雕像一動不動。直到疏影踏入,出聲:“為何來此地?”
回首,九尾狐揚起了笑。
她笑起來是很好看的,眉毛緩緩揚起,平日裏不怒自威的鳳目微微彎起,唇線一勾便化去了面容的鋒銳,一側臉頰還有隐約的一點梨渦,看着疏影的時候,那笑容又帶着一絲絲有心無心的媚氣,豔豔地蕩漾開來。
疏影發現,自己很喜歡看九尾狐笑。
“這嘛,”九尾狐用劍鞘撥弄了一下泉池,漣漪蕩開一圈又一圈,她的笑不着痕跡地斂去片刻,“許久沒來,頗為懷念。”
疏影心想,自己還是聽不懂九尾狐的很多話。于是她面無表情,從上到下将對方打量一圈,“傷了?”
“哪能呢。”若是老帶傷,她的鐵騎衛隊長就該自裁謝罪。心思一轉,湊上前輕輕在疏影耳邊道,“忘了麽?你那次中媚藥的時候……”
“沒忘。”不用湊這麽近……疏影退了一步,忽略耳朵被九尾狐輕輕吹過留下的一絲絲癢。
“那,”九尾狐跟上來,一伸手就攬了人入懷,笑容分外厚顏無恥,看去卻是誘人的,“要不要試試,在這眼泉裏?”
疏影定定看她一眼,扭住她放在自己腰間的手,片刻之間就讓九尾狐天旋地轉,被扳着肩膀壓在地上。
“此地是神殿,要命不要?”
“知了知了,快放手!”腕子和肩膀都要折了!!
被一點風情也不解的神殿代理負責人拖到外殿,供奉上一朵雪蓮作為賠禮,九尾狐望向高高在上的雪山神女,心底咕哝。
不管是迦梨還是迦藍,現在一定在笑吧?
動了動還有幾分疼痛的腕子,九尾狐走到坐在神殿門前眺望天色的疏影身邊,靠着她坐下,輕問:“下任祭司真會出現?”
“不知道。”
“你就一直守下去?”
疏影的目光沒有絲毫動搖,“到我死,或是迦藍離開。”
聽她的語氣,是認定了會死得比較早。九尾狐不禁有些微妙地嫉妒起來。方才在山洞裏,一點不猶豫就下重手,只是因為她不願對迦藍分毫亵渎。以前只道疏影心中易水樓和靜極重,現在竟然還有一個迦藍(或者迦梨?)也這般重視。那她到底被放到第幾?
“疏影啊,”似是嘆息,又似是怨怼,九尾狐低頭咕哝,“偏心。”
疑惑的目光看過來,九尾狐忽然擡眼,揪住她領子拖近了按住後腦便吻,确切地說是咬下去。在被一拳揍開之前又松開,朝着神殿咧出個惡意十足的諷笑:“女神慈悲,必不怪罪我情不自禁。”
這些日子嘴唇受傷略多了。疏影狠狠剜那只狐貍一眼,捂着唇低道:“克制些。”
“如何克制?”九尾狐凝着她,一本正經,“疏影,你臉紅起來太誘人。”
別開臉去,疏影發現自己握起的拳頭無法提起來揍人。那雙眼睛裏有朗朗的碧空萬裏,還有她,實在……打不下去。
這種事情對于易水樓的刺客來說,是危險;可是此時此刻,疏影卻發現心底湧起些微柔軟,帶着一點點甜,就像是烏娜采的蜂房裏流出的蜜,她忽然想起鴉殺與祭司彼此凝望時的表情。
疏影想,她也許開始懂得某些事情了。
“殿下,奉歌的消息。”溫臨江遞上密信。
璟王兄和琏王兄擴張得太歡實,瑛王兄終于被驚動了麽……父王居然開始不臨朝了,那距離被軟禁也就不遠了。璟王兄從牙石趕回來需要時間,琏王兄的軍隊調配動作太大,幾方動作若同時發起,瑛王兄占着地利,要奪下朝堂是最為容易的。
這年頭在北疆,弑親奪位的事兒民間傳着雖是不好聽,但若是哪個王族沒出過這種事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貴胄子弟。瑛王兄若是想走這麽一步,根本不會有勞什子的負罪感……當然,她若是在瑛王兄那個位置,走這步怕是比他更快。
琅王兄幫忙傳信的話,璟王兄和琏王兄大概能拖住瑛王兄一段日子……北陵琇擡眼:“先生,琇還有多少時日可用?”
溫臨江細細思索,道:“二十日。”
二十日嗎?比預計的緊迫了。若是時日再長些,她就能說服疏影……
“殿下?”
擡眼,提筆落下最後一行字,裝入信封。
“無事。”
也罷,二十日,總有法子的。北陵琇靠上軟墊,低聲一嘆。居然已是這樣的在乎她,連最重要的事情也會為了她感到一絲動搖。
這實在太過危險,這種動搖,她本是連想都不該去想。
“殿下,”溫臨江拱手,眉目間一痕憂色,“若是為難,不必親身涉險。”
“謝先生好意。”北陵琇起身,走到一個木架前。
木架上搭着一幅灰色布帛,她一伸手便将它拉了下來,布帛下是一幅繪在羊皮上的地圖。
路線标記得十分清楚,但每一處都沒有寫上地名和方位。
北陵琇擡起手,輕輕撫着地圖的每一條路線,猶如撫着某個人的肌膚和發絲一樣溫柔,“這裏,只有琇進去過。”所以只有她,才能踏入,從而找到最關鍵的位置。
上次進去被疏影找到,卻沒有對她說出自己的目的。心裏明明很清楚,疏影若是知曉了會如何,卻依然不幹不脆地試探着她的态度,結果自然是郁悶。
郁悶也好煩惱也罷,已經決定的事情,絕無回轉可能。
“梵鈴。”北陵琇垂下手,“替本宮跑一趟。”頓了頓,掏出腰間錦囊,“都寫在裏面,六日期限。”
動用梵鈴便是絕密的任務。溫臨江不聲不響,悄然退出大帳。
西塞已是深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