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秋聲蕭瑟,再過一段時日便要飄雪,家家戶戶都開始儲存過冬的糧食,秋市和牧場越發熱鬧起來,行商走販紛紛加快腳步,祈望着馬背上的貨物能夠早些換成金銀塞入褡裢裏。牧民們也吆喝着将牛羊馬匹趕回圈裏,将帳篷遷往稍稍溫暖的地方準備扛過酷寒的冬天。

疏影扛着沉重的籮筐踏入小屋,揚起一層薄薄的塵土。火塘中的灰燼還是上一回留下的,已被白霜打得微微泛起銀光;床鋪仍是上一回她離去時收拾過的樣子,被褥都安靜地疊放在櫃子裏,炕底沒有任何火光。顯然,九尾狐沒有來過。

燃起火燒水,把籮筐裏的糧食和用物一一放置完畢,屋子已被她弄得溫暖起來。扣了門扉,她背起包袱又向雪山而去。山下的桃樹葉已落盡,地面上見不到多少綠意,仰首望去,只有雪山的皚皚皓雪,墨色岩壁依然無改。

現在攀爬雪山對她而言再無年少時的艱難,哪一步該踏在何處,哪裏是危險的積雪早就了然于心,速度自然越發快了,到達神殿時,也不再如年少那般需要平定內息。

可惜雪山女神不喜過多打擾,不然這裏倒是訓練堂中弟子的好地方。疏影一邊想着,一邊添起長明燈,細細清理落了灰塵的神龛供桌,又打來幾桶雪在神殿外點火化了,将地面用力擦洗過一遍,才扛起包袱往久未造訪的雪蓮田而去。

靜今日沒有寄身雪蓮,她方才在神殿那麽久也沒感覺到什麽,看來是女神又帶着靜不知到何處游歷去了。疏影檢查一遍蓮田,采下兩朵開得盛的,打開包袱取出裏面的繩子,翻身便下了崖。

這是靜前些日子才告訴她的捷徑。雪蓮田下的懸崖并不是光滑險惡的峭壁,每隔丈餘便有一塊凸起的石頭作為落腳處,只要輕功夠高,從這裏翻身躍下找準落點,就可以很快回到神殿。

換句話說,這不是一條人人可走的路,落錯一步就萬劫不複。想來,靜也是看到她如今的功力,才放心告知了這條捷徑。

把繩子小心地釘進岩壁,每隔丈餘便作出标記。如此一來,下一次就可以攀着繩子從捷徑上到雪蓮田,節省許多時間,繩子記得常換就好。

她沒有打算在這段懸崖上鑿出一條小徑,雪蓮田是靜悉心養護的,地方是雪山女神的,要改要修也必須由她做主。對于雪山,若是存着絲毫征服不敬的心思,都會招來嚴厲的懲罰——不是畏懼迦梨的神威,而是寄居此地,便該對天地造物心懷尊重。

回到神殿供奉了雪蓮,外面卻突然傳來梵鈴急切的呼喊。她踏出神殿,看見的便是梵鈴氣息不穩,渾身顫抖着跪在神殿外低頭伏身向她求救。

北陵琇中了西博某個王族的咒蠱,若是尋不到解藥,熬不過十三日。

“解藥在哪?”

“西博……西博王宮,要用咒蠱巫師的血作藥引才,才有用,”梵鈴低着頭,十指緊握,幾乎要哭出來,“西博知道了……要殿下把西塞交出來才給解藥,殿下死也不肯……宮裏的密探也沒法……把藥送出來。”

當然,這樣麻煩的東西,除了主人就不該有人知道……若是在易水樓,恐怕連解藥的存在都不會被其他人知道。

潛入西博王宮尋找解藥的這件事疏影并沒有考慮很久。十三日不長不短,她所要做的只是找到巫師,取藥放血,然後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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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雪山她就奔向易水樓的聯絡點,取了一匹快馬和半月幹糧便出發。

聯絡點的部屬在此處就是要保證刺客們的生活方便,不論任務或私事,只要是樓裏的刺客來了要什麽,他們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準備得妥妥帖帖。所以易水樓的刺客不出任務的時候,哪怕是想躺着過日子,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對于這位聯絡點的掌櫃來說,鴉殺堂主是稀客——從沒有在任務之外見過她。以她的地位,本該是過着讓聯絡點的人每日打理伺候大小事務的日子,可是除卻任務,她從沒在這裏要過什麽東西。偶爾見她扛着籮筐包袱匆匆走過,也不會到進來歇歇腳。

比起享受現成,鴉殺堂主似是更喜歡如尋常人那般用銀錢買賣需要的東西來生活。

活得這樣嚴苛的鴉殺堂主今日居然來向他要了馬匹幹糧……掌櫃差一點就想出去看看天上的日頭是不是從西邊出來的,或者外頭是不是突然開始下刀子了。

好在他是易水樓的人,深深懂得易水樓的規矩和該有的智慧。所以他什麽也沒問,甚至在疏影離開之後,他就開始忘記鴉殺堂主來過的事情。

“梵鈴,如何了?”

“影姑娘去西博了。”梵鈴垂首,低聲回答。十指握了又松開,想要說些什麽,卻被身邊的師兄輕輕一握,終是沉默。

矮幾後的北陵琇只手支頤,輕輕放下筆,“先生,開始吧。”

如她所料,只要是梵鈴說的,疏影就不會先跑來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性命垂危。

這個謊言并不完全是假的。西博王族的确向她下過咒蠱,但溫臨江對此早有防範,她身上至少藏着八種可以反噬施術者的東西;梵鈴也在六天之內為她找到了西博最後一種咒蠱的藥性和解法,就是為了防止萬一……萬一疏影真的來看她,中咒蠱的樣子,可以裝得更逼真一些。

十三日之內取下西博,然後再跟她慢慢解釋吧。

“鈴,”回到自己帳裏才拉住自家師妹,溫臨江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久違地将她擁進懷裏,“可以了,你做得很好了。”

“師兄,”揪着他的衣襟,梵鈴的聲音悶在他懷裏,“我真的,真的很讨厭說謊……可是我騙影姑娘的時候,一點都沒有猶豫。”

“……對不起。”他的心,竟然開始疼痛,“走到如今,我已不能讓你抽身。”

“最後一次?”抽抽鼻子。

“嗯,最後一次。剩下的,我來。”

後面那些更加血腥肮髒的,更多的謊言更黑暗的陰謀,統統由我來。你只要保護好殿下和自己,就夠了。

梵鈴把頭埋進他懷裏,更緊了一點:“那很累,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她忽然擡起頭,眼睛裏還有一點點淚花,“我武功比你高,所以,還可以幫你和殿下做很多事。”

所以,不要什麽都一個人擔着了。

溫臨江心底有什麽深深一動,然後,微微笑開。

“好的。”

他不該忘了,梵鈴的天真早已消失在沙場和歲月之中了。那個好吃又沉默的小姑娘,已經只剩下了一點點影子,站在他面前的,是殿下身邊最可信賴的暗衛。

揮動旌旗,鐵騎踏出滾地風雷,戎裝揚劍,在蕭瑟中狠狠地劃出金戈血氣。深秋的淡淡日光,也因為軍隊的铠甲轟鳴而透出了森冷寒意。

送出戰書的那一刻起,北陵琇的鐵騎軍就等于接到了命令。

西博的最後一張王牌,精銳盡出的雄師,将與北珣西塞城鐵騎軍在雪山腳下的江邊決一死戰——為了替性命垂危的帝姬殿下一雪恥辱。

雪山上空最接近天頂諸神,傳說中就是在雪山上空,神靈降臨凡塵,化身為英雄創立了西博,并且最終延續血脈成為王族,而雪山也是西博王族最容易獲得先祖神靈庇佑的地方——雖然如今已沒有多少人願意費盡周折到那裏去進行祭神大典——當看到溫臨江寫的北珣戰書選擇的決戰之地時,西博王的笑聲震動了整座宮殿。

所以他沒有如以往那般殺掉使者祭旗,過于喜悅的他甚至賞賜了使者不少黃金。

一直被北珣帝姬欺負得默默無語兩眼淚的西博,王族和戰士們士氣久違地高昂起來,連王宮內苑也滿是歡樂的笑聲,似乎勝利已然來到。

疏影潛入西博王城時也感受到了這樣的氣氛。宛如過節一般張燈結彩的街道,尋歡作樂更勝以往的貴族,還有王宮徹夜不息的燈火笙歌,這讓她更加确定了北陵琇被下咒蠱的事。

必須抓緊時間。

王宮的警戒很難突破,但暗行潛伏本就是她的行當;巫師的宮殿也不難尋找,抓個宮人問話敲昏了就好。

一路摸到巫師的宮殿屋頂,從窗戶倒挂翻身入內,垂挂着層層金銀線繡經幡的殿堂香煙缭繞,名貴的熏香和長明燈內的香油交織成一種令人頭暈的氣味,太過濃膩馥郁。殿堂中央供奉的咒蠱之神被綴飾着珠玉的紗簾遮掩,看不清到底何種樣子,神像腳下盤膝而坐的侍童濃妝豔抹,腦袋點點,似醒非醒。

若是神明需要富貴場所才肯庇佑衆生,與祿蠹有什麽兩樣?迦梨女神曾一臉不屑地說過這樣的話,所以雪山神殿裏沒有任何稱得上寶物的東西。

煉丹的藥房離殿堂并不遠,濃烈的藥味充斥着丹房。咒蠱是最特別的毒物,所以巫師特意用一個格外精致的盒子裝着,旁邊的盒子裏便是一瓶瓶排列整齊的解藥……說實話,雖然咒蠱的盒子周圍有許多咒符一樣的東西護衛着,可是解藥的盒子卻很是稀松平常,取藥比想象中容易許多。

不,是因為沒有藥引子,解藥就無法生效的緣故。疏影收起藥瓶,目光中已染殺氣,轉身向內殿而去。

內室,舞動的人影讓她定了腳步。身披華衣頭戴寶冠的巫師正在屋中且歌且舞,吟唱着聽不懂的咒文,屋子中央橫放一榻,榻上垂着五彩斑斓的紗帳,朦胧的光影中,帳子裏那窈窕曼妙的女體卻格外清晰。

疏影默然片刻,知道了這是什麽儀式。

樓主在跑到西博來湊夏日祭典的熱鬧那段時日,那個勾搭他的郡王就舉行過這種儀式。

天魔之舞。巫師與帳中的女子一同起舞,對女子施法,然後将這女子用那五彩帳子裹着獻給主人,讓主人“采補”,再由巫師殺掉女子,用她的血給主人沐浴,便能使主人獲得……呃,(和諧文明,人人有責)。

樓主把這事兒說給美人們聽了,然後整個易水樓都知道了。

都這個時候了,西博王族還有心思弄這種儀式……即使是疏影,也明白了某人為什麽對西博王族那般鄙視的原因。

就在巫師揮動木杖,鈴铛紛紛作響的那一瞬,疏影手中的利刃貫穿了他的心髒,另一手抓起一枚鈴铛射向帳中女子的穴道,她連哼也沒哼一聲便倒了下去。

原本不想動用到這東西……可這女子若是不管,必因巫師之死賠上性命。收好血的疏影思索片刻,拉開窗戶,點起了梵鈴給她的一支信香插在榻邊,再用巫師的血匆匆劃下一個“救”字,才從窗戶悄然離去。

王宮裏的北珣密探出不了西博,但是她相信他們有救這女子的能力,因為他們是北陵琇的部下,便該有這樣的能耐。

解藥已到手,趕回西塞城為她解毒……時間足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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