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指尖輕輕點着含苞的雪蓮,雪山女神雙眸半合,無盡溫柔:“靜,離了這雪蓮,吾為汝還魂。”

“此行違背生死大道,你會受天譴的。”雪蓮微微顫動着,似是輕輕貼着她的手。

天譴她早已見識過,并不畏懼。雪山女神嘆息了:“草木太脆弱,寄身過險。”

“若劫,也是修煉之途。”靜的回答依然平靜。

“吾早有言,雪山湖底寒玉才該是汝寄身之所,為何一再拒絕吾?”指尖力道陡然重了幾分,像是想要一把掐碎它一般。

花中的靜似是渾然未覺,“雪蓮由我屍骨滋養而生。寒玉雖好,終非我所有。”

“笑話!修煉成體,那就是汝的。”肉身毀壞要找寄體化身修仙的話,寒玉比其他的資質都要好,別人求都求不到的珍寶,她就這麽棄如敝履?!

靜頓了一頓,雪蓮微微搖晃,似是搖着頭,“迦藍,我只是不想離開這裏。”

“汝喚誰?!”指尖暴起寒氣,雪蓮四周碎石崩裂無數。

生氣了,靜只能心裏嘆,“……迦梨,你別瞪我嘛。寄身寒玉的話,就要到湖底去,很久很久才能離開一次對不對?那就看不到疏影了。”

“汝已非人,本就不該與她多見。”迦梨冷冷道,終是斂了三分怒色,“汝就是放不下,才會到如今還不能凝體。”

“求別說這事……”不帶這麽一箭穿心的!靜幾分哀怨地咕哝着:“從小看到大,哪那麽容易放下啊……”那可是在她死了之後,幫阿爹走出陰霾的好孩子呢。

望向迦梨,靜搖動着雪蓮送出花香,編織着凡人聽不見的歌聲圍繞雪山女神,讓她的目光重新變得安寧平和。

迦藍曾說她資質遠超一般人,只要放下了紅塵俗世一心潛修,遵從鬼道凝體重生再修仙本該是極容易的,可她沒有告訴迦藍,她離不開的除了疏影之外還有神殿,那是遇到迦藍的地方,她舍不得。就是這般的放不開,修煉才沒有多少進步。

說到底,她畢竟走過了一世紅塵,便難以丢下這一世的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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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藍輕撫着雪蓮,直到飄蕩的花香漸漸沉寂,四周流離的微風也安定下來,才慢慢收攏雙手,望向神殿的方向。

已不會有下一任祭司了。這片土地上的凡人已忘記了她,卷宗典籍中的只言片語并不足以構成信仰和虔誠,沒有“相信”的侍奉,祭司便無從談起。

放在千年前,她大概還會為此傷心欲絕或是大發雷霆……但如今,就連那時的上天衆神也遠離了這座凡世,現在的凡人所信仰的“神”已沒有多少是真正的神只,有的甚至只是凡人欲望的一種寄托。相信着僞神的凡人,已不能成為神殿祭司。

神只與凡人彼此離棄,而被放逐在雪山的自己,如今也只是因一點執念才沒有離開;而唯一的一點執念,卻要借由凡人的手才能完滿。雪山女神輕輕合攏了手指,為何那個時候,她會同意了區區凡人的提議?

半晌,她輕身而起,踏着雪花落向鴉殺與女祭司的墳冢。指尖一拂,雪便下得更大,掩去了墳冢前擺放了多日的雪蓮。

她想,大概是因為看到了那個孩子的眼睛,那裏面深深地藏着與她同樣的東西。雪山女神微笑起來,指尖掠過眼前的雪花,紛飛的細雪立即連成了大片大片的鵝毛,卷着風挾着雲落得越發緊。

努力吧,敢于直視吾的,微末血裔的狐族後代。只是不要忘了,汝所面對的人與吾所面對的人,完全不同。

疏影從馬背上落地時趔趄了下,扶着馬背才站穩。連續幾日奔波讓她面色更加蒼白,襯得一身風塵仆仆的落拓,目光卻依然藏着鋒銳。

王城發出了永遠找不到兇手的通緝令,她沒有在任何人手裏吃虧。是這幾日的風雪和凝凍的土讓馬匹失了前蹄,才會讓她摔在凍得硬邦邦的石頭灘上——換成尋常人,這一摔不會只是肋骨裂開兩根而已。

客棧換馬的速度很快,女掌櫃為她緊急處理固定肋骨也很快。匆匆灌下一口還未燒熱的水,疏影又翻身上馬疾奔而去,追出來的女掌櫃瞪着踏碎滿地薄雪的背影望塵莫及,幾分不滿地喃喃:“怎麽急得跟夏月雷似的?說了會請大夫來開藥,這麽一會子都等不得……”

“掌櫃的,真不用跟樓裏報一聲?”跟在旁邊的小夥計問。

“堂主吩咐了不報,別自作主張。”一眼瞪過去,小夥計摸摸鼻子不敢開口了,牽上那匹被換下的馬兒往馬廄走去。掌櫃施施然轉身,展開讓客人一見就歡喜的笑容,開始忘記鴉殺堂主來換馬的事情,以及堂主身上有傷的事情。

這幾日的雪落得比預料中大。疏影盯着不斷落下的雪片,微微喘息着鑽進羊群。離開客棧又連着奔了兩日,不休息一夜是撐不住了。

她很幸運,這條路上還能碰到趕着羊群避雪的牧民,雖然他們沒有多餘的帳篷給她用只能躲進羊群之中取暖,氣味什麽的自然很糟糕,但總比凍死在外頭好;更何況這家人還分了她一碗熱羊奶,溫暖可以緩解身上的疼痛和疲勞。翻開鬥篷緊緊裹住腦袋和身子,挨着四周毛團團的羊,疏影滿意地閉上眼睛。

大概只過了兩個時辰,她醒了過來。

刻意放輕的腳步簌簌而近,一個,兩個,三個……十二個。呼吸略略粗重,不是什麽高手,但這種腳步聲,是經過訓練的人……軍隊?

掀開一點鬥篷朝外望去,隐藏在濃黑夜色中的人影正在靠近牧民家的帳子。越近呼吸便越是重,腳步加快,身上的皮甲和刀鞘碰撞着,輕聲作響。

就在第一個人試圖掀開帳門時,手腕被什麽纏住了往後一拖,人便倒退幾尺摔倒在地;未及呼痛,手腕再被那詭異的什麽一扯一帶,手裏的刀刃就對準了自己脖子。身後的其他人驚呼一聲“什長”朝他跑來,卻在看見他狼狽模樣時生生釘住腳。

疏影裹在灰暗的鬥篷裏,指間三分力道壓下,被挾制的什長頓覺寒氣凜凜的刀鋒就要透肉,渾身立刻哆嗦起來,結結巴巴求饒。

流散成寇的逃兵。疏影心下了然,不欲多作糾纏,沉聲道:“滾。”

“是是是……”什長連聲答應着,感到頸上手腕松開挾制,立刻跳起身帶着人匆匆逃離。

疏影握了握指掌,幾分疑惑。不是她想的那般追殺而來的西博軍隊,但他們身上的皮甲樣式又分明是西博的……确切地說,是離西博都城不遠的那些城鎮的——為了使刺客更好地潛入每一個地方,這些“細枝末節”的情報易水樓一直沒有遺漏。

近王都的城鎮,算是王都的第一道防線,為何會有逃兵?尤其是在這個時期……事情有些不尋常。

“北陵琇拖着咒蠱也要去報複”的念頭一閃而過,疏影拔步追上逃兵,一箭将跑得最慢的那個皮甲穿透了釘在地上,吓得他魂不附體時抓起人就發問。雖然逃兵回答得颠三倒四,但好歹在天亮前把她的疑惑解開了;一掌劈昏他,回到帳子前悄然牽了馬撒蹄而去,天色正熹微。

西博王都附近的城鎮前些日子被北珣軍隊偷襲,西博軍損失慘重,士氣低落,很多人臨陣倒戈或是逃之夭夭;而逃兵口中的“前些日子”正是北陵琇中咒蠱之後不久。難道是她的軍隊為了報仇雪恨?不,人還沒死……若死了,開戰不會只這麽點動靜。

想不通……唯一确定的,是北陵琇還在等解藥。加緊一鞭,忍住奔騰的氣血朝西塞城方向而去。

如果沒有換最後一次馬,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很久以後這個念頭在疏影心底匆匆掠過,她的容色只是越發沉寂。已發生事情,不會再有任何如果。

天氣越發惡劣,雪似是故意要攔着路一般不見小也不見停。這樣的天行路,馬跑不快,更容易疲累,勉強支撐得不償失。

夥計卸下鞍鞯辔頭為另一匹馬安上,細細加上一條毛毯。疏影沉默地坐在客棧中喝下滾熱的羊奶茶,把面餅塞進嘴裏一口一口填飽肚子。這裏不是易水樓的聯絡點,但只要掏出銀錢,換馬和休息不成問題,唯一不如聯絡點的,便是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太嘈雜。

習慣了泯然衆人,也沒覺得嘈雜有多麽難以忍受,七嘴八舌的喧嚣議論左耳進右耳出就好。疏影嚼碎了最後一塊面餅,用茶将滿嘴的幹澀慢慢咽下,緩緩調整氣息時,鄰桌的議論就這麽撞進了耳朵裏。

“真的?這話可不敢胡說啊!”

“用天神的名字起誓!千真萬确!那位帝姬殿下……王族這回……”

“噓!輕聲些!天神保佑……”

“就在雪山?怪不得我叔叔的鄰居說他們鎮子最近來了不少外村人……對對對,就是雪山附近來的!”

“軍隊都過去啦,誰還敢呆在那兒?”

“對呀,不跑的話,肯定會被王城軍搶光糧食的!”

“天神保佑,帝姬殿下平安無事……”

“噓——不要命啦!別說了,吃飯吃飯。”

“王城軍可是有王都的天神庇佑啊,那位殿下的軍隊恐怕贏不了了。”

“都少說兩句吧!咱們可管不得這事。”

客棧依然人頭攢動,落雪的天氣裏,沒有多少人願意離開溫暖的大火塘。漸漸地,吃飽喝足的人在客棧中彈起了弦琴,老人們幽幽唱起古老蒼涼的調子,流浪的歌者、滿面風霜的牧民若有所思地合着調子低低哼唱,抱着孩子的婦人輕輕拍着熟睡的寶寶,聽着那些流傳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歌謠。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落拓灰暗的鬥篷客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密密落下的雪很快掩蓋了馬蹄飛奔的印記,呼嘯的風将最後一聲蹄響淹沒在雪地裏。

北陵琇踏上神殿長長的臺階,回首望去,腳印很快就被落雪掩埋。站在這裏,朔風幾乎能将人刮倒在地,雪山上原本還看得見的矮小灌木,如今已深深埋在雪底。

雪已落得這樣厚了。

身後的護衛們沉默着等待她的命令,每一個人都被風雪打得眉發結霜,但沒有一人落下,沒有一人退縮。

神殿就在眼前。北陵琇的目光深深一動,有什麽在眼底一閃而過疏忽不見。她最後一次調整氣息,揚起手,身後護衛緊緊跟上,踏入神殿。

沉寂的神殿頭一回響起轟然足音,天花板上的彩繪剝落了最後的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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