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西博神安二年,北珣帝姬北陵琇遞戰書于西博,決戰雪山。

接連多日的降雪連都城巫師的祈求也無法止息,地面早已凍得堅硬如鐵,積雪沒足,雪山腳下的江水也凝了歌喉止了奔湧,映着雪光烏雲透出森然煞氣。仰首望去,沉默的雪山連綿縱橫,亘古不變坐落天地之間,濃雲遮掩最高之頂,茫茫雪白中只透出些許蒼黑岩石。

天色昏暗,鉛雲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遼闊天幕下,長槍鐵戟,利刃已出鞘,北珣數百鐵騎沉默屹立寒風之中嚴陣以待,只聽見偶爾的戰馬嘶鳴,繡着烈焰鳳舞的燦金戰旗獵獵飛卷無比張揚。

陣前有馬,通身墨黑,四蹄踏雪,披挂铠甲一如它背上的将領。

年輕的将領墨甲皮袍,盔下的面容模糊,與所有的鐵騎軍一般用黑布蒙着口鼻,一杆描金纓槍緊緊握在手中,背脊比他手中的槍挺得更直。

馬名墨玉,槍名流金,皆為帝姬親賜;人名烏爾斯蘭,亦是帝姬親筆所賜的名——意為獅子般剛毅的英雄。

三年前,他還是個沒有資格擁有姓名的奴隸。

而三年後,他卻能統領西塞一線最強的鐵騎軍,與西博最精銳的部隊一決高下。

烏爾斯蘭望着遠方漸漸接近的煙塵,慢慢地,将手中鐵槍握得更緊。他閉了一下眼睛,仿佛便聞到金屬與硝煙即将燒起來的氣味。

戰馬踏了一下足,他睜開眼睛,緩緩地安撫着它。

“耐心些。”他的喉嚨處至今還有一道猙獰刀痕,聲音嘶啞,語氣分明溫柔,偏偏又似是從凍結的江底挖出一塊玄鐵一般的冷。

很快就好,很快就能讓你痛痛快快地馳騁入陣……所以,耐心些吧,墨玉,還有流金。

他能感受到手中流金難耐的嗡鳴和震顫。

這杆槍如此之兇,你若想要,降服它吧。彼時,高貴如鳳凰的帝姬殿下對他這麽說,微笑着将槍遞到他手中。降服了,便是你的。

流金嗜血,若是不能降服它,必克其主。而他做到了,于是擁有了它——以及不再是奴隸的未來,将領之路。除卻性命與忠誠,他不知能回報帝姬殿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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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一戰,必須勝!

風裏傳來了西博軍的號角,轟然作響的腳步與戰馬嘶鳴。

烏爾斯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裏突然就迸出了一痕嗜血的笑意,長槍前指,嘶啞的聲音從喉嚨裏如燒沸的鐵水一般滾出來:“沖!”

西博的大将軍此時正安坐在兩匹駿馬拉着的中軍戰車裏——說是戰車,其實更像是華辇。垂着錦繡簾,安放着華麗矮幾與美酒軟枕。

沖鋒是副将的事,身為王族的他本可不出陣,但與北珣鐵騎軍一決高下,他親自出陣而勝,凱旋之後對奪下王位會更有利。

現在的王位,就暫時由那個無能的表弟保管吧!

至于眼前這數百鐵騎軍……他眼底閃過狠戾。不要緊,不要緊,他手中是西博最精銳的軍隊,數量是鐵騎軍的三倍之多,即使要犧牲一半,也能将鐵騎軍覆滅于此。

戰争,拼的本就是誰手中的籌碼更多。

一絲極難聞的焦臭味突然飄了進來。西博大将疑惑地看向手中金黃蕩漾的蜜酒,緩緩放下金銀鑲嵌的杯,攏了攏身上貂裘。

“報——鐵騎軍沖進我軍了!”

西博大将猛然起身,手邊的酒杯被衣袖一帶,嘩啦啦滾了一地。

燒起早已準備好的雜草,讓嗆人的煙霧彌漫整個戰場,随着濃煙沖殺入陣,撕裂還來不及排好陣型的敵軍。并不複雜卻有效的戰法,烏爾斯蘭揮起纓槍一騎當先,身後鐵騎軍緊随其後,馬蹄踏出滾地風雷,不到一刻便将西博軍首隊弓兵覆沒在鐵蹄之下!

比烏雲更黑更暗的鐵騎軍呼嘯而至,數倍于他們的西博騎兵卻迷失在煙霧之中,将領難以發聲,士兵難以成陣。他們處在下風處,慘叫聲起首級已然落地。

寒風如刀凜冽,雪花染了鮮血狂亂而舞——煙霧被風吹散了。

鐵騎軍的沖鋒沒有停止。

像是最利的箭矢,不管旁邊有多少敵軍圍攻上來,也不管身邊有多少人倒下,烏爾斯蘭的目标,鐵騎軍的目标,只有一個——中軍的主帥戰車!

西博軍的盾牌層層疊起,防禦陣型初成。

“火!”烏爾斯蘭拔起背上的令旗狠狠揮向天空。

藏在鐵騎軍後的抛石機應聲而動,灌注了油脂的巨大火球被高高抛起,一擊而中盾陣中心!接連三顆火石跑入敵陣,鐵騎軍順着被炸開的盾陣缺口呼嘯而進!

溫臨江費盡心力,能用來撕裂地方盾陣的火石也只能供應三顆。若是鐵騎軍的沖鋒時機沒有抓住,定是要誤傷己方。但有這三顆,已足夠将西博自豪的盾陣撕開一道不小的缺口,足以讓鐵騎軍踏入盾陣後的槍陣!

“殺!”

烏爾斯蘭甩開面上防煙的面巾,一槍挑起殺來的敵将,爆吼一聲,身後數百鐵騎軍随即迸出了震耳欲聾的同一個字。

西博軍隊的槍兵沒有來得及施展他們最為擅長的投槍便與鐵騎軍交戰在一處,鐵蹄踏陣,戰馬上的騎兵鐵甲铮铮槍戟森然,呼喝着“殺”字分毫不停地沖鋒,阻擋者死,交戰者死!馬蹄踏過敵軍屍體轟鳴着風雷向前而去!

西博軍隊重重潮水一般蜂擁而來,厮殺之中墨玉踏雪嘶鳴而起,馬背上的将領聲音嘶啞暴喝一聲卻如雷霆裂了雲,橫槍揮馬掃向敵陣,暴風一般掠過的瞬間,西博軍迎戰的數十士兵肩背一冷,随即便是鮮血迸上了半空。

硝煙騰空,血腥染雪,兵刃揮灑出的金屬氣味,直達九霄的喊殺嘶鳴……以屍鋪路,以血洗刃,這就是北珣鐵騎軍的沖鋒。

“保護大将!”

中軍戰車之前立起三層盾牌,烏爾斯蘭的墨玉已至!

“滾!”染血流金飛起一道槍影,烏爾斯蘭騰空而起,槍頭洞穿盾牌,一槍掃開車前護衛!

更多的護衛從兩翼包抄上來,烏爾斯蘭低吼一聲,長槍飛旋,人在馬上,馬在陣中,槍影過處血肉橫飛慘嚎連連,竟是數十人近不得身!

烏爾斯蘭鐵甲浴血,身後副将已沖了上來,飛身騰起,一腳踏過車前護衛頭顱,手中狼牙棒千鈞之力砸向連連後退的車頂,一聲轟響,車身四分五裂!

一擊得手,車中卻不見主帥人影!

饒是烏爾斯蘭,此時也不由愣了一愣。

“将軍!”副将的聲音有點變了。

鐵騎軍後,赫然立起了西博軍旗。他們一味向前突擊的時候,那西博大将已從車中遁去,偷偷帶人繞到了鐵騎軍後,而現在被他們撕裂的陣型正在重新集結,西博軍就要從鐵騎軍後包抄回來了!

“鋒矢雖利,後勁卻是最弱。”西博大将冷笑着揮起令旗,“結陣追擊!滅了鐵騎軍!”

“将軍!”副将咬牙。

“撤!”烏爾斯蘭斬下身邊最後一個衛士頭顱,從牙縫中迸出了這個字。

疏影深深吸了口氣,眉頭皺得更緊。

戰場的氣味,太近了。馬因為越發明顯的血腥味而躁動起來,遲疑着躊躇着不敢向前——畢竟不是易水樓的馬,能上雪山這麽久已屬不易……疏影當即翻身落地,放了馬拔步朝血腥味的方向奔去。

撐住。順着山路向下滑落時,捂住隐隐作痛的肋骨,她對自己再說一次:至少在确認九尾狐的生死之前,不能倒下。

濃重的血腥味沖進鼻間,滿眼的屍體與鮮血讓她頓時停了腳步。

即使很遠也看得清楚,鮮血化去了雪,又被不斷落下的風雪凍住,冰面上斑駁着雪與血,倒落的旗幟……不是北珣的,地上那些屍體中也沒有她熟悉的身影。

喊殺聲就在不遠處的山腳下……疏影沉下眉目,邁開腳步。

震裂九霄的爆炸聲就在她頭頂響起!

疏影熟悉雪山與神殿的每一個角落,卻從來沒有去探究過神殿的秘密;北陵琇卻在一次次的探訪中發現了。

雪山女神降臨此地時,雪山的天氣就像是她的脾氣一般喜怒無常,所以才需要神殿祭司予以供奉和安撫;神殿深處的岩洞本是人們修建的第一座神殿,但後人卻沒有沿用它,并不是因為它不夠美輪美奂,而是太過危險。

這座岩洞太大太空曠,古時候祭祀的樂舞又十分喧嚣——轟鳴的號角,揮舞的法杖上鑲嵌的無數鈴铛,一曲又一曲綿長的祭祀長歌,踏着整齊的步伐高聲歌舞的隊伍……這一切聲音都通過空曠的岩洞一次次無限放大,一直一直鑽入初來乍到需要沉眠安寧的雪山女神耳中,讓她越來越難以忍耐。終于,女神發怒了,雪山上的冰雪岩石随着女神的怒火如洪水一般崩裂翻滾而下,埋葬了無數生靈。

也許是天上的神靈,也許是雪山女神自己發現了這場慘劇,于是平息了怒火,指引人們離開岩洞,在洞外修起神殿,才終止了悲劇的延續。

北陵琇苦心尋到的那卷上古卷宗裏的神話,所言便是如此;而她向雪山女神所祈求的事情,也終于準備萬全。

等候在洞外的探子們不斷送來她需要的情報。

開戰。鐵騎軍對西博精銳大軍。

寡不敵衆,她很清楚,所以拖不得。

戰事加劇,鐵騎軍絞殺敵方弓兵隊。

西博軍被激怒了。北陵琇握緊雙拳,閉上了眼睛。她身邊的衛士亦是沉默,不論聽到任何消息皆是穩穩站立。

西博軍欲包圍鐵騎軍,鐵騎軍突圍。

開始了。

突圍遇阻,苦戰,死傷增多。

還不夠!

鐵騎軍奔向峽谷方向。

還不夠!

鐵騎軍距離峽谷一裏!

就是現在。

北陵琇的眼睛猛然睜開,轉身,披風在身後飛揚成凰翼欲飛。

“點火。”

淡淡兩字落地,洞口的衛士點燃了浸滿油脂的導火索。

沒能給鐵騎軍用來對付西博大軍的炸藥,現在就堆放在岩洞之中,抛開神話而言,這座岩洞就是一個能将聲音無限擴大傳到外面的暗谷,即是說在這裏引發巨大聲音的話,就能在洞外引起一場雪崩;而雪崩的大小,則要看雪山女神到底願意降下多少雪。

北陵琇與雪山女神做了一點交易,雪山女神便給了她一場足以制勝的雪,以及山腰這裏唯一可以避開雪崩的一處岩壁。

她與溫臨江計算過無數次,要多少炸藥,多少時間,才能将西博軍隊一舉殲滅。

炸藥太過昂貴,若是不預先算好起爆的時間和用量便前功盡棄。鐵騎軍的沖鋒與撤退都是一場只能贏不能輸的賭,必須要沖得夠狠才能讓西博軍隊追擊上來;必須撤得夠快,才能将西博軍引入合适的地方。

北陵琇的籌碼的确沒有西博多,但是她的算計精明得多。

岩洞崩塌,很快就波及神殿……山中的積雪已在隐隐震顫,雪山女神的怒潮很快就會讓西博大軍明白他們犯了什麽錯誤。

那株百年桃能幫她的鐵騎軍躲過一劫——只要他們躲得夠快。能在雪山腳下生存百年,那株桃所生長的地方,正是那片峽谷之外最安全的一個豁口。而她,相信烏爾斯蘭和鐵騎軍。

踏出神殿,身後轟隆隆的爆炸将地面震得微微顫動,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灰塵,斑駁了失去顏色的壁畫。

雪山女神已不需要這座神殿了。

踏上神殿門外第一塊石階,迎面而來的人擡起了頭,正迎上她的眼睛。

“九尾……狐?”

北陵琇的腳步僵住。

岩洞中傳出最後一聲爆炸,雪山發出怒吼,洪水般的雪流挾着岩石樹木轟然而下。

“你……毀了神殿。”

明明像是在發問,北陵琇卻讀懂了這不是個問句。于是她上前一步,淡淡開口:“對。”在她說出第二句話前接着道:“我沒中咒蠱。”

神殿之內的長明燈被震落在地,哐啷一聲砸得粉碎,燈裏的火焰無聲無息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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