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腳下的大地在微微顫抖,越來越近的呼嘯聲幾乎要貫穿雙耳。
有那麽一瞬間,北陵琇以為疏影将手探入鬥篷是要拔出刀來。
因為她的眼睛那麽冷。
于是當她看到疏影摸出那個藥囊時她愣住了,而疏影也愣住了——看着她手扶劍柄即将出鞘的架勢。
疏影的眼睛更冷,松手,藥囊墜地,她再沒有看北陵琇,拔步就走,方向卻是朝着上山的路。
“等……站住!你想去哪?!”北陵琇身形一動,攔在疏影面前。拉上了鬥篷兜帽的疏影看不清表情,腳步卻未停一瞬,側過她徑直向前而去。北陵琇銀牙一咬,一把就扯住了疏影胳膊……然後被一股力量推得倒退幾步差點栽倒。
“殿下!”身後的衛士頓時失色。
“疏影!”北陵琇沖到疏影面前擡手攔人,“雪崩将至,随我避險!”
疏影恍若未聞,眼睛只看向那條自己開辟的上山捷徑——神殿救不了,至少要把靜的寄身帶離險境。至于北陵琇用小擒拿手來抓她……一掌一腳就把她推得跌下石階,若不是衛士長眼疾手快,摔個倒栽蔥是免不了的。
北陵琇雖說化名時與疏影也常拳腳相向,但那時彼此相契心和意順,動起手來也不過是切磋的閑情,旖旎的前奏,就連初見時錯認了人而刀劍相加,疏影也沒有像現下這般寒得徹底。此時看不清她神情,卻是分明知曉若是不攔下人來,以後怕是連面都見不到了!
這個認知讓北陵琇心底隐隐驚慌着,但她是何等心性,疏影将她一再推開還不肯聽話的舉動卻讓那點驚慌立刻被陡升的怒氣壓了下去。眼見着疏影腳步越發加緊,方向分明是要迎着雪崩将至之處去,怒火更是暴漲。
手一揮,她的衛隊毫不遲疑拔刀出鞘圍向疏影,可惜靠得最近的衛士長刀才舉起就被一記肘擊打中胸腹,清脆的骨裂聲讓後面的衛士全體頭皮發麻。
明明被威懾到了卻分毫不退……疏影瞥着包圍上來只是不敢輕舉妄動的衛士們,面無表情繼續前進。就在她踏上一塊山岩縱身跳上更高處時,北陵琇的劍風斬向她攀住山壁的手,迫使她墜下來,腳步未定,拔劍出鞘的人森冷着臉色,劍招如暴雪連環而至。
“跟我走!”
比起平日殺氣更上一層,劍氣招式也更狠三分,知她身手不弱,但從不知她藏得這麽多……赤手空拳已快接不住她的劍影。疏影目色愈發寒冷,利刃卻仍然沒有出鞘,仍是且戰且退想要往高處攀去,北陵琇卻早看透她的企圖,劍風鳴嘯,死死封住她的去路。衛士們牢牢包圍着這片雪地,沒有一個人退卻半步讓她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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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風比呼嘯的寒風還要刺骨,越戰越是嚣狂,疏影終是被逼得揮起利刃扛住斬向她肩臂的長劍,一聲铮然火星迸射,刀劍相交彼此壓制的兩人四目相對,誰看進了誰的眼睛,誰激怒了誰的心,又是誰苦苦壓抑?
言語多餘,只剩了刀光劍影急招相對。劍冷刀寒,拳掌不留情。不願說不能說不會說的糾結着,明明沒有生死相對的立場也沒有家國情仇的恩怨,卻誰也不肯退讓半步。
劍氣縱橫刀鋒破雪,疏影在紛紛揚揚雪片之中揮灑利刃,刀光過眼鋒銳難擋;北陵琇劍招狠辣劍意縱橫,卻終是抵不過疏影看似簡單卻招招狠準刁鑽的刀式,眼前刀光一錯,卻是疏影倒轉刀鋒用刀柄擊向她胸口命門,躲閃不及低哼一聲倒退兩步,胸前一聲悶響,衣襟松動,幾片碎陶跌出紛紛墜地,被雪半掩——那是她平日慣吹的埙。
若不是刀鞘而是刀鋒,又若是沒有帶着這埙擋這一下,北陵琇現在就是內傷心脈外裂胸骨,只能躺着等人搶救了。
兩個人都停住了,有一些意外的,盯着被打碎的埙。
像是有什麽,別的東西也被打碎了似的。
“休傷殿下!”一個沉不住氣的衛士沖上來,疏影頭也沒回反手一刀,那個衛士手中刀刃應聲而斷,胸前飛起一片血霧,痛楚難當跪倒在地。
“走。”疏影終于開口,聲量并不高,只是她緩緩揚刀,兜帽下的目光依然寒冷,像是方才根本沒有看到摔碎的埙,“若不想死,莫攔我路。”
在這樣的寒風暴雪,很快就會裹挾而至的雪崩之中,她手中的滾落鮮血的刀尖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周身的風刀雪片,似是盡皆成了她殺氣的具現,用一種不容撼動的冷酷與威嚴逼壓過來,将人逼得連呼吸都不敢稍稍粗重。
那不是她平日裏那種鋒利卻刻意掩藏,若隐若現的殺氣,而是踏過無數血腥,狩獵過性命,帶着鐵鏽味道的真實殺氣,似是毒龍的獠牙森然,缭繞着濃烈的毒霧,即使面對的是猛獸,也能威懾得對方轉頭逃之夭夭。
于是她挾着這樣的威懾與殺氣從包圍圈的缺口脫身,攀着岩壁縱身而上。
“疏影——站住!!”弓弦拉動的聲音讓她回首,北陵琇張開了弓,箭矢上弦,箭頭在寒風中不動分毫,準确地對着她。
風雪遮擋了彼此的神情,而她此時也不想知道她的神情。疏影十指都幾乎扣進岩壁,誰也不知道她在死死克制。
別逼我……別用那種帶着殺氣的箭對着我,我不想在這個時候就殺你。
那種冰冷卻能焚天般的情緒從她看到北陵琇的第一眼起就翻湧起來,随着兩人刀來劍往越發強烈。
前輩曾言,那叫做怒。
常人一怒,不過披發詈罵,拳腳相加;她一怒,此地将成修羅場。
所以她必須離開,必須找更重要的事情平息心頭無名。否則,她會把眼前所有的人一刀一刀活活地肢解成碎片,就像那次對付那些攻陷金勻城的天骁兵将一般。
于是她不再回首,抓住岩壁向上攀登,即使已經聽到雪崩越發狂躁的聲音。
現在唯一值得她去關心的,只有靜而已。必須只有靜而已!
一支箭射向她後心,疏影側身抓出雪下的繩,也順勢避開那支紮入岩壁的箭矢。箭尾顫動餘勁不休,北陵琇的箭術她見識過,這樣的準頭這樣的力道……不是擺擺樣子,是真的會射殺她!
心頭冷焰更熾,冰冷滾燙交織着,焚得疏影五內焦躁,若不死死死克制處境危險,真恨不得将心頭血放出來,不受這怒毒之苦。
就在此時,第二支箭來到,她空出一手,一道借力引力翻手一轉,箭矢帶着餘勁射了回去,狠狠紮入北陵琇足下,只差毫厘便要洞穿她的靴子。
兩箭不得,第二箭更是成了她對自己的警告。看到疏影往更高處攀爬而去,抓出一根繩子就加快了速度時,北陵琇分明聽到心底有一根弦生生崩斷的聲音。
性命也不要地朝上走,那上面有什麽當她不明白嗎!都這個時候了,明明知道救不了的,明明知道會是別人的,還是不肯忘記不肯放手!
北陵琇眯起眼睛,唇緊緊抿起,弓弦再次拉滿,松開。
破空的箭嘯淹沒在風雪中。
兩點寒光破風裂雪一前一後而至。正抓着繩子騰身而起的疏影一手抓住射向她肩臂的一箭正要翻手擲回,另一支隐蔽在風雪聲中的箭就在此時狠狠釘進她的背心!
痛!
本是五內俱焚的怒環繞心頭,此時箭入骨血撕裂肌理,內外兩下夾攻,疏影苦苦克制的內息天平頓時崩塌,心血奔湧內息紛亂沖撞,腦中“嗡”一聲過,眼前一片黑暗,攀着繩子的手,松了。
摔在岩石上時,痛楚又添一層。
一直沒有去在意的,肋骨的傷……
身子被人拖起,想要掙紮想要掙脫,手腳卻被人死死制住。那人沉默着迅速點了她的穴道,伸手探向她的脖子,似是想掐死她……
這是疏影失去意識前,最後感知到的事情。
北陵琇按住疏影脖頸命門,都能聽見自己牙齒咯咯作響。明明一直鎮定着,此時卻全身都在顫抖,就因為……
這該死的倔刺客!
最終卻是擡了手,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向上,抹去她不斷從嘴角冒出的鮮血。然後抱起她裹在披風裏,帶着人往安全處避去。
就在他們躲進那處不到半刻,雪崩滾滾而下,神殿傳來震天動地的崩毀聲,他們也只能蜷身伏地,躲過這一場災劫。
烏爾斯蘭奔到那棵桃樹下時,轟鳴的雪流還像是遙遠山谷裏的回音。
但是極快的,那聲音沖向他們,淹沒了追擊他們的西博軍的喊殺,淹沒了鐵蹄戰鼓的喧嚣翻湧而至。白色的巨龍騰雲駕霧嘶吼着奔向他們,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而是将一切毫不留情摧毀的一場獻祭。
他還能看見西博大将不可置信的目光,盡管只有在被雪崩淹沒前的那一瞬。
夾雜着岩石樹木的雪崩其實不完全是雪白的洪流,但沒有人會在意,因為那毫不猶豫吞噬一切的狂暴,呼嘯着将一切生命都席卷其中肆意撕咬奪取的殘酷,已經足以證明它的威嚴和酷烈。而這一切從開始到結束甚至不到一個時辰。
他和生還的鐵騎軍被這條洪流震懾得幾乎不敢呼吸,跑得慢些的鐵騎兵沒有避過雪崩。不,準确地說,他命令的那些跑得慢的鐵騎兵沒有避過。
天時太難以揣度,戰場上時刻都充滿意外。比起依靠捉摸不定的天時,他更願意用人來賭一場勝負——戰争的籌碼,從來都是人。
這一場,是他賭贏了。
鐵騎軍損失三分之一,而西博的精銳大隊,覆亡。
烏爾斯蘭踏過雪崩平息的戰場凱旋而歸,與帝姬殿下在雪山下彙合。帝姬殿下交給他的下一個任務,是馬上随她攻入西博都城。
北陵琇将疏影和自己的随身扳指交給了衛士們,死命令是必須将人帶回軍營交給溫臨江,只許活不許死。
而她自己揚鞭躍馬,帶着殺氣騰騰的鐵騎兵與早早隐藏在一路上的隊伍會合,一路急行,撲向西博都城。
早已摸透的西博地形,不用地圖也刻在她腦海裏。而西博都城的路途,依然是夏祭那時她所看到的那樣方便攻打。
溫臨江望着剛剛被梵鈴包紮完畢又被他灌了一碗安神湯才不情不願昏過去的疏影,不禁十分為難。
知道她是易水樓的刺客——自家那位帝姬的交友情況雖然不能真的摸得一清二楚,但基本情報還是有的——也知道會這個樣子被扛進來是殿下下的手,那麽現在呢?
萬一易水樓知道了……溫臨江不禁打了個寒戰。
危險危險太危險。
思前想後,他只能先吩咐左右,把這件事死死地瞞下來,最好只有那幾個衛士和他們師兄妹知道。一切等帝姬殿下回來再說。
沒想到啊沒想到,他這個帝姬殿下的首席幕僚,居然還要管殿下的私人恩怨。
暗嘆一聲,溫臨江認命地繼續去鑽研下一步計劃。
打下西博不需要多少時間,接下來,怎麽應付奉歌那邊的事兒才是重點。該寫信給那幾位親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