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入夜,溫臨江握着新的信報進了北陵琇的軍帳。

宛族生變。

最受老族長器重的那位郡主回到族中,設下一場名為孝親實為威脅的鴻門宴,杯酒歌舞中兵不血刃奪了族長之位,現下老族長已被罷黜,軟禁在族中行動不得,怕是還要面臨生命危險;族中長老雖不乏微詞,卻很快就被壓制下去——畢竟,郡主在宛族的名望早已超老族長多矣。

北陵琇對宛族內事沒甚興趣,她需要知道的是這場奪位會為自己帶來什麽好處或變故。

于是溫臨江微笑着呈上了信報。新任族長頒布的第一道谕令,就是宛族不日将随其他流浪的部族一道,去追逐初春的豐美水草,也就是說,将遠離奉歌。

不同的人,對這條谕令有不同理解。

對于宛族族民來說,他們的生活并無多少變化,這條谕令只是告知他們該做好準備出發了;而對于北陵琇和北陵瑛來說,則是宛族将與北陵瑛終結合作關系。

這些年,宛族已按照北陵瑛的條件,為他培養了數量不菲的優良戰馬,打造了最好的馬具,還傳授了不少養馬秘訣,讓北陵瑛的騎兵質量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從合作關系上說,宛族不欠北陵瑛什麽。

在郡主奪位之前,北陵瑛還能用他這些年暗地裏資助宛族這件事來談條件。但接受他資助的是老族長,一直在外養馬兼為宛族尋找新路的郡主可以完全不吃他這套。老族長接受的那些見不得光的資助,新任族長面紗之下一聲“呵呵”,便用一種十分無辜且無賴的态度……完全不認賬了。

耍賴不還錢是膽大,但耍完賴還不跑路就是愚蠢——尤其是在這種債主比自己強大的情況下。

所以宛族腳底抹油,溜得很快。那道谕令傳到北陵瑛耳朵裏時,宛族已經混在衆多流浪的部族中跑得離奉歌很遠很遠了。

敵人少了一分助力,這是好消息。北陵琇心情愉悅起來,連帶着紮營點将布置任務的笑容都多了三分,平日裏嚴肅鋒銳的線條瞬間暖了幾倍,看得不少将領暗暗地內心叫好激動不已。

北陵瑛握着信報,再翻開今晨才收到的信報,兩下比對,眉頭皺了起來。

宛族加入了流浪部族的腳步,那就是說……琅的勢力又增加了。但此時若追上去,奉歌就成了大門敞開的寶庫。王位與一時之氣孰輕孰重,他掂量得出。

他查到的東西不全,但琅手底有些什麽牌他也知了幾分。當初那樣輕易地抛棄儲君之位流浪千裏,果然不若明面上那樣荒唐。

無功無兵無權的儲君,不過是個受到父王偏愛的活靶子。遠走高飛,就埋下了這些年王位之争的引子,等到大家都鬥得元氣大傷,再帶着自己培養的勢力來坐收漁利。北陵瑛冷笑一聲,慢慢握緊手中兩封信報。

流浪的部族,是嗎……的确很棘手,但不會比眼下将到奉歌城的北陵琇更棘手。只要自己還在奉歌,就還有籌碼可用。

“來人!”看來,是時候找新的合作者了。

立場暧昧,勢力不大,卻無人願意與之為敵的重要人物。

北陵璟掂量着手裏這封名為家書實為拜帖的灑金箋,再看看旁邊打開的錦匣,那裏面靜靜躺着一支煙鬥,黃玉雕琢的飛龍盤旋煙管,黃銅煙鬥煜煜生光,連煙袋都是朝泉來的絲綢織就的華麗式樣;一小盒煙草擺在底下,略微低頭就能聞到不俗香氣。

“哼,”北陵璟扣上錦匣,“好大的手筆。”

在這個時候想要兄弟一聚,敘話家常?北陵璟冷笑幾聲,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說客套話而已,老五的小算盤彼此心知肚明。

“總管,”北陵璟慢慢起身整了整衣襟,将錦匣交給身邊人收起,揚聲,“請瑛殿下入府!”

要收買他的話,他十分歡迎,只要老五付得出他想要的代價。

“璟,不要總往危險裏跳。”他的身後,牙石的新主人水銀搖頭皺眉,“你既得了那東西,就該知道他會為了那張紙做出什麽事來。”

“放心,老五什麽性子,我比你清楚。”北陵璟慢慢朝房外走去,頭也不回的,“就是這樣才刺激,不是嗎?”

水銀揉了揉太陽穴,突然發現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真是太善良了。

望向放在書櫃頂上那只平平常常的匣子,水銀眉間更深一層。輕哼一聲,才向那匣子伸出手,不知何處而來的殺氣和冷箭已将他逼退了好幾步。

連他都動不得的東西……這樣的麻煩,璟卻一點猶豫也無地接了下來。

“殿下,別高興得太早。”溫臨江搖搖羽扇,很理智地給意氣風發的北陵琇頭頂澆冷水,“瑛殿下身在奉歌,比殿下有地利;而且璟親王立場未明,不可不防。”

北陵琇的三分笑容很快收斂起來,這讓再次進入大帳報備軍陣已列可以出發的将領們暗暗地沮喪了。

雖然這麽說自家兄長不大好,但璟王兄現下多半就是在做兩頭蛇,張大了嘴等她和北陵瑛争着收買他。她能做的,是派人先行一步進行收買,或是……

擡起眼睛,北陵琇目光閃亮。

“先生,琇若是拿下那個位子,璟王兄還會被別人收買嗎?”

溫臨江羽扇半掩了面容,眯起眼睛。

帳子大門突然被掀開,風塵仆仆的密察團長帶着倒春寒的細雨和雪霰一頭撞了進來。

“王……駕崩了!”

大帳中的空氣驟然凝結。

北陵琇猛然起身,袍袖帶倒了案上的杯盤滾落一地,身邊衆人不及多想,本能地跪倒在地,齊齊連聲“殿下節哀”,北陵琇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卻是張了張口,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的聲音:“幾……時?”

“今日,卯時二刻。”

“身邊……何人?”北陵琇無法抑制自己聲音裏的顫抖。

團長一口氣報出數個名字,大半是北陵瑛的人。

名字報完,一片寂靜,北陵琇拔步踏出大帳,翻身上馬,走到劍戟森然的軍陣前,面對着肅容沉默的軍隊,仰首拔劍,向天一指。

“全軍聽令!”陡然一聲喝,撕開了凜冽的風,“今,王歸神天之頂,全軍明日必達奉歌,誦唱安魂葬歌,以慰王之靈!”

沒有人看見她的指尖掐入掌心,帶出的血染紅了裹手的布條;沒有人敢擡頭看她布滿血絲的眼睛,更沒有人敢在此時違逆她說出的每一個字。

“得令!”“得令!”“得令!”鐵騎軍吼聲震天。

黑雲壓城城欲摧。

她早就在等着這一天了,不是嗎?北陵琇松開手,掌心的血已經幹了。

自從先生教導她,最是無情帝王家那時開始;自從她帶着一身傷離開奉歌,朝着西博前進時開始。

她只是以為,自己可以走到父王面前,用那種可以叫做“大勢底定”的笑容對他說:父王,把王位給琇吧。

結果,她的父王在最後一刻,依然讓她無話可說,也沒給她機會去擔那“大逆不道”或是……“弑父奪位”的名。

這是不是,也是父王算好的?她永遠無法知曉了。只清楚,若是在此時悲戚哀哭,就不再配被稱為北珣帝姬。

她是率領着鐵騎軍的北珣帝姬,是北珣未來的主人,縱有悲戚縱有唏噓,都抵不過此時此刻,應該做什麽的決斷。她必須能在此時做出最正确的判斷,即使是哀是痛,也要用來作為她踏進奉歌,踏上王位的武器!

這條路,北陵琇絕不回頭。

北蠻

盯着手中的信報好一會兒,北陵琏起身踏進了軍帳。

“将軍,我可以出陣。”

北蠻新王瞪着他,這寧死也不改口叫一聲“父親”的孩子終于低頭了?

“北珣是我的。”北陵琏睨着他,眼睛裏有寒光凜凜,然後一點點燃起了他熟悉的戰火,“北珣王死了,也是時候把我的東西拿回來了。”

北蠻新王沉默許久,終于慢慢地笑了起來。

“不愧是流着我北蠻之血的孩子!”大笑着,将一枚兵符放進北陵琏掌心,“本王就給你三千兵馬!”

三千鐵騎,近北蠻全國四分之一的兵力。

足夠了。北陵琏挺直背脊接過兵符,轉身踏出大帳,讓北蠻新王欲解下佩刀送他的舉動僵在原地。

這麽倔強的性子,說他不是北蠻人,誰信?北蠻新王撫着絡腮胡,忍不住得意起來。

逃進北蠻的時候一身重傷,差點讓人當成奸細砍了也不吭一聲,還是他看到了這孩子挂在脖子上的,她家族的狼牙項鏈,才讓他認了出來,救了一命。

這孩子恢複得很快——當然,北蠻的孩子天生就比其他部族優秀強壯。只是性子比她更倔強。傷好了也不肯對他低頭,別說是喚他一聲父親,就連他奪來的北蠻王之名都不肯承認,只叫一聲“将軍”,眼睛裏滿滿的都是輕蔑和野心。

這種眼神他很熟悉,就是他望着昔日的君主的目光。

養着這樣的孩子,無異于養一頭危險的蒼狼;可是,若能馴服這匹蒼狼,北蠻便能橫掃草原甚至北疆。

這孩子将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挑戰,而他,樂于接受。

扶風城

“北珣王死了啊……”樓主倚着軟靠,一下一下撫着懷中美人的長發,片刻後,開口,“傳令下去,今日起,不接北珣相關的案子!”

“是!”

“為什麽呢?”懷裏的美人坐了起來,衣衫滑到手肘,笑容卻比凝脂玉肌更加耀眼,“這個時候的生意才好不是麽?”

“情況不同哪,”埋進她肩頭輕吻着,樓主耐心地解釋起來,“小國小族的案子,就是殺了整個王族也不算什麽;可那是北珣,現在若成了誰手裏的劍,算起賬來賠不起。”

“呵,”美人側過臉,纏綿地貼上芳唇,“你就是這點,才讓我總是下不了手啊。”

“诶?難道不是因為本樓主的魅力?”

“除了在床上之外,你還有別的魅力嗎?”

接到命令時,疏影很難不去聯想到北陵琇。

不過很快,她就把目光轉回了破洞的屋頂上,繼續敲敲打打,補補堵堵。

易水樓不接北珣的任務,很好,這樣就無人能在暗處殺得了北陵琇。

這段日子,能從情報堂知曉一些北珣的局勢,也就不免思考若是在這混亂之際有人委托易水樓殺北陵琇,她能否下手。

思考半晌,她發現自己無法得出結論。

後來想到了梵鈴和溫臨江,疏影覺得稍稍松了一口氣。至少可以确定一點,樓主很滿意跟溫臨江做生意,也就是說,樓主暫時不會為了錢去斷絕溫臨江這樣的好金主。

那麽,那個問題就不用再去考慮。

萬一……萬一……呢?

能讓自己動搖,便是答案了吧。

疏影嘆息一聲,堵上最後一個洞,跳下屋頂,打水洗手。

到時候,便是遵循前輩的教導,順心而行,讓本能帶領行動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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