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北陵瑛知道他這位鐵面王兄慣是不愛說虛話的,但連最過場的寒暄也無就劈頭問他有什麽條件可談,還是讓他怔了一怔。

很快收拾好面上神情,北陵瑛揚起十足誠懇的笑容:“瑛知道,身外之物入不了王兄的眼。瑛能給王兄的,也僅是‘權’這一字。”

“哦?我還需要你來給權?”北陵璟交疊起雙手,問得漫不經心。

“王兄執法刑令多年,可有力不從心之處?”北陵瑛卻是話鋒一轉,“可被人以律法之名鑽過空子?”

北陵璟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多年來執法典律條行事,自然就發現了北珣法典存在許多不合理處,修法之心近年來越發盛起,只是以現行法典,若他申請修法,就得卸下執令之責專心埋首文書。非是北陵璟舍不得執令之權,而是他若此時丢下執令行刑的權,就等于自動放下護身刀劍,以他多年得罪人的賬來看,性命之危頃刻即至。

北陵瑛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說下去:“王兄擔着‘鐵面判官’的名號,難道就不想一掃這律法之空?”

窗外漸有雨落,沙沙作響。北陵璟擡起眼睛,正視了北陵瑛。

“你能給的,是多大的權?”

“修法,執令,一言堂之權。”北陵瑛豎起一根食指,壓低聲音,“只要王兄願意。”

北陵璟的眼睛宛如此刻窗外陰暗的層層灰雲般,晦暗不明:“條件不壞。可這權,并非獨你能給。”

“但,獨瑛願給。”北陵瑛加重了那個“願”字,迎着北陵璟越發淩厲的目光,徐徐接道,“阿琏根本不在乎法典,他只要能震懾兵将的軍令就夠了;阿琇可不會為了王兄的一部法典去得罪還能利用的人,她在西博那麽久,王兄也看得清。”

北陵璟的眉頭微微一皺。

瑛的意思很明白——叛到了北蠻的琏先不說,在奉歌沒有勢力的琇想鞏固那個位子,勢必要收買許多老臣,對他們低頭。修法執令這般大動刀斧的事情,她不會做——從她寧可多花幾倍時間收西博就看得出。

而占了地利的瑛卻能做,他不怕得罪那些老臣,甚至可以說想借北陵璟的手來解決那些人,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北陵璟沉聲,“如何解?”

“王兄非良弓走狗。”北陵瑛正襟扶肩,“法乃寶刀,可堪大用,瑛必長佩以求國祚長遠。”

沉默,只餘窗外雨聲如碎。許久之後,北陵璟放開交疊的手,輕扣案面,“如此,你想從我這裏要什麽?”

北陵瑛的笑容裏帶上了滿滿的自信:“王兄之筆。”

與其說是一支筆,不如說,北陵瑛要的是他“鐵面判官”這個名號所代表的威信。

直到北陵瑛走出王府,北陵璟才深深呼吸了一下。

執令施刑這麽多年,能得罪的人基本都得罪光了,反倒讓朝堂形成了一種“璟親王不會與人結黨營私”的認知——且不說是否真實。在這樣的認知下,若是他公開為誰說什麽話,頂着什麽名頭頒布什麽命令,可以說是無人敢質疑的……對,就像是“聖谕”一樣。

望了一眼那只平淡無奇的匣子,北陵璟輕哼一聲,踏進書房。

他喜歡修法,更喜歡雷厲風行地執令,而面對北珣沉疴疏漏的粗糙法典和修法執令不可并行的規矩,他需要一個施展能為的機會。所以自己會成為哪一方的“筆”,他并不很在乎。他想看的,不過是究竟有誰能讓他實現法行國治。

北疆的部族都遵循着古老的天地規矩而行,幾百年來也許并無大過;但如今既然建立了國都朝堂,便要用律法約束,形成國之基石律令,否則仍不過是朝泉人嘴裏的蠻子,不能前進。

要讓野慣了的部族從只看天地臉色放任本能行事的漂泊者,轉化成為知法遵法的一國之民,修法執令缺一不可。但諸國多年來修法者多為閉門學者,不一定能執令;執令者又因情親權等許多外因不能嚴格執令,修好的法典便無法十成十上行下效嚴格遵循,極易被人鑽空子。最終導致法典威嚴不存,刑令成為笑話。這也是北疆大地上諸多小國短命的原因之一。

他不想讓北珣步上那些短命小國的後塵。

北陵瑛在這個當口抛出的這個條件,的确非常對他胃口。

将手中的案卷一一堆放好,北陵璟聽不見淅淅瀝瀝的雨聲,擡眼一望,油燈已枯,而天光既白,窗外正有鳥鳴漸起,被一夜風雨打落的草木混着泥土氣味緩緩飄入。

“殿下,”身後簾子一動,黑影的低聲打破了雨聲傳到他耳中,“王卯時二刻駕崩。”

北陵璟的呼吸頓了須臾,随即出聲:“身邊都是誰的人?”

“瑛親王的人多些,還有些與琏親王母妃交好的,帝姬的人也有。”

“有無可疑?”

“無。”

這些日子禦醫一直睡在父王寝殿外,落毒或是刺殺,都會有蛛絲馬跡。暗探這樣說,父王便是随病而崩。北陵璟點點頭,又問:“瑛可去了?”

“瑛親王卯時三刻即入殿,哀痛過度,被人擡回府了。”頓了一頓,補充:“帝姬兵馬已至奉歌九十裏外。”

瑛沒留在大殿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沒能找到父王留下的那件東西。

北陵璟的眉緊緊一皺,慢慢走到桌案邊,從案下取出數封早已寫好的羊皮信卷,再打開一直靜靜安放在案角的玄漆木盒,取出了裏面那枚兵符握進手心。

是時候用一用自己的手段,和琇給他的這東西了。

也許是嚴酷的北疆大地把這裏的人都鍛煉得十分實際,北疆的衆多部族并不似朝泉那般對王族子弟有太多繁瑣的禮儀要求。身為王,年輕時自己跟兄弟姊妹争權奪利,年老了又看兒女們争權奪利,實在是足夠狗血,身後之事還是非常希望得個清淨的。

因此,北珣王駕崩時只有瑛親王來表達了深切的哀痛之情,而其他子女沒有立刻抛下兵馬和大小事務,披麻戴孝跑進王宮來跟着哭喪招魂這件事,對于北珣朝堂來說一點問題也無。

北珣王的屍身照瑛親王的吩咐,換上了華麗的喪服,安安穩穩停放在王宮內。按王族的喪禮規矩,祭司作法超度,五日後就要火化,送亡者靈魂入天。這五日中,後宮的未亡人們必須在王身邊誦經表哀思;至于子女,能來哀悼哭泣一番那很好,若沒有,也不強求。

主要還是因為子女們若真是全到了,這場葬禮是送王一個人還是搭着送幾個人,那就不好說了。

就在這樣的氣氛下,王宮內未亡人們哭的哭誦經的誦經,葬禮看起來十分隆重且安定。

而這時,北陵琇的鐵騎軍終于到達了奉歌城門口。

一封羊皮卷也送到了她手上。

北陵璟用兵符調動了她安插在奉歌的暗樁。

璟王兄初次動兵符,卻并沒用來號令她的鐵騎軍倒戈,這是個不錯的現象;但她的暗樁也沒接到什麽幫她裏應外合的命令,這又不算什麽好事。北陵琇合起羊皮卷想。璟王兄調動她安插的那些暗樁入宮,無非是為了在現下的局勢中攪亂朝堂和後宮,他這麽做,是想達到什麽目的?趁亂登上王位,還是幫助誰登上王位?

前者太草率,畢竟她和其他親王還沒死;後者的話……璟王兄幫的是瑛王兄還是她?

不,也許他只是在觀望,誰能最終平定亂局,那他幫的就是誰,真是好一尾雙頭蛇。她還無法責備他這種做法。

“殿下,”溫臨江上前來報,“瑛親王的軍馬在西北一裏外結陣了。”

“拖住他。”北陵琇毫無遲疑,“現在進城就成了靶子,等裏頭鬧騰得差不多了再進。”她的暗樁即使是奉璟王兄的命令鬧,當然也會偏着她,她才不要現在進去添亂。

“得令。”

王宮之內朝堂之上,此時聚集了不少人,而禁軍卻只擋住了來得遲些的小臣,那些位高權重的,與王族有些親戚關系的,盡皆放了進去——璟親王手握禁軍兵符,令出如山。

于是衆位內臣外戚都表達過自己的哀悼之情後,很順理成章地開始了對自家主子的推舉。

北疆諸國朝堂建立的時間都不長,哪怕是北珣這種大國,朝堂議事也還留着游牧部族剽悍直接的習氣,所以面上和氣虛言刺探一個時辰後,幾方人馬很快陷入了激烈舌戰——令人慶幸的是禁軍盡責地守着,所以還沒有人敢當場拔刀動拳。

聽這群臣子外戚吵架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坐在朝堂一架屏風後的北陵璟叼着煙鬥,微微眯起眼睛,十分愉悅。

北珣能發展至如今這樣強大的地步,不得不說是學習了南方朝泉的包容并蓄,吸納了許多其他部族的臣子。所以朝堂上吵得厲害時便是各地方言齊飛——反正都是北疆話,大概都聽得懂。你引經據典我擺開戰功,你說血統我講情分,你談現下時勢我論未來之局……是非常适合收集情報、把柄,以及看出誰是真正人才的機會。

不管是誰最後能登上那個位子,他現在就得把朝廷勢力和人才摸個清楚才方便未來洗牌。畢竟,他是要做北珣第一重臣的人,可受不了将來跟一群笨蛋共事。

北陵瑛聽到朝堂的消息時,面上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塊燃燒的火炭。

當初北陵琏出逃他就留着心眼細細搜尋了禁軍上下,卻沒能找到那枚兵符,以至于禁軍名義上雖是被他拿住,卻一直無法真正調動。現下方知,那枚兵符并非被北陵琏帶走,而竟是落到了北陵璟手裏。

細細推敲一番,能在那時第一個弄到兵符的既不是他也不是北陵璟,而是當時還有餘力的父王。把兵符交給北陵璟,說不得就是為了此時不讓任何一家獨大。

王宮之中,他部署的人本是最多的,要想兵不血刃就奪下那位子也該是最容易。但北陵璟這麽一鬧騰,倒把北陵琇北陵琏甚至其他的勢力都放了進去,幾方人馬此時在朝堂劍拔弩張,後宮的妃子們也借着外戚的威風暗暗攢着勁兒伺機而動,北陵璟卻偏偏不露臉去做靶子,只派了親信傳令。

更何況還有城外的北陵琇蓄勢待發。北陵瑛頭痛地揉揉額角,下令起陣。

北陵璟雖是鬧了這麽一出,但好歹還沒明擺着跟他作對,那就先把阿琇解決了再說。

“告訴暗衛,都放聰明點。”北陵瑛招來幕僚,淡淡道,“阿琇不愛躲在軍帳裏,那樣看不到戰場。”

“是。”幕僚低聲應着退出去,不多一會兒,便有數道黑影掠過了北陵瑛的軍帳之外。

誰說要跟鐵騎軍硬碰硬才能贏的?

軍陣之中的北陵琇冷靜地觀望着側翼戰況。結陣而來的北陵瑛軍隊沖擊力十分強大——畢竟是宛族養出來的戰馬,不論力量速度都超過了她的騎兵隊。大家都是鐵騎,弓箭能派上的用場不多;而她又在下風處,火攻沒用。

但,她的鐵騎兵比較強,扛得住拖得起,也靈活得多。

受到沖擊的鐵騎軍側翼迅速分散成數股小隊,将北陵瑛的騎兵團團圍住,就像是困住一頭爪牙鋒利的獅子,雖然一時殺不死它,卻也不會讓它突破防線前進一步。

風聲激烈,喊殺聲比風聲更顯戾氣。

一道金屬流光突然從她身邊掠了過去!

她身前西北方向三十步外,一道黑影從城牆上翻落下來,随即被混戰的軍隊踩踏到了泥土裏。

幾乎沒有人發現這個小插曲。

陡然又是一道流光,又一道黑影摔落。

北陵琇的瞳孔猛然一縮,回首四望,什麽也沒有看見。但是,分明有一道殺氣倏忽而至,随着那道流光消失在兩軍交戰的戾氣之中。

太冷也太快,若不是她太過熟悉,恐怕根本無法發現。

北陵琇擡手按住了陡然加快的心跳,慢慢收回視線,繼續觀望眼前不容閃失的戰局。

在她身邊的溫臨江無意中掃過她的臉,愣了一愣,随即又将目光放到了戰局之中。

帝姬殿下怎地突然笑了?這個問題,現在并不重要。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關心某羅晚睡問題的妹子們,鞠躬。

某羅晚睡,其實都是以白天的午覺為前提的。所以,請尤其是沒畢業的妹子們不要學,白天上課補不了覺,晚上再晚睡對身體不好。

期末了,卡文拖延症并發,所以咳,某羅是說……妹子們請等養肥……

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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