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疏影不疾不徐搭上第三支箭,瞄準,松弦。第三名刺客滾落下來,很快湮沒在塵土中。
折了三名部下,暗衛首領驚詫莫名,按捺不住稍稍從城牆角落探出頭來查看情況,弓箭尚未搭起,不知何處而來一支疾箭“飕”一聲掠過頭頂,發頂頓時一涼,定睛看時,頭巾被死死釘在身後土石中,箭尾猶有餘勁不休。首領心底寒氣大盛,正欲令部下不得妄動,卻又想到若是此時放過了帝姬,在主子那裏定無生路。思及此牙一咬,一揮手,三個暗衛同時起身拉弓。
三個,有點眼力的人都該知道有問題,不會再把部下白白往死門裏送。仔細盯着城牆,卻發現那被她射掉頭巾後躲起來的首領并不是個愛惜部下的。
無法同時幹掉三個不同方向的暗衛。疏影心念閃間兩箭抽出,一箭搭弦一箭反扣指間,先一箭射下目标最顯眼的暗衛,随即兩指一轉箭落弦上扣弦凝神再發一箭,瞄準的卻是其他兩人射出的箭矢,兩箭被她所發之箭一擦而過,方向立即改變,“篤篤”兩聲釘在北陵琇所騎駿馬蹄前。
“保護殿下!!”即使溫臨江方才不知這一場暗處厮殺,眼見兩支冷箭驚得馬一聲嘶鳴險些躁動,心底也頓時雪亮。一聲呼喝,帝姬身周立即豎起盾牌屏障,将她護得嚴嚴實實。
若說奉歌此役是一場賭局,衆位親王和帝姬殿下皆是以身家性命為注,輸了便萬劫不複,自是什麽手段都用得。
眼見着盾牌紛紛立起,城牆上下也再無暗衛探出身形,疏影才将腰間的箭筒負到背上,拆開長弓收回腰後,拉起鬥篷掩住自己從隐蔽處縱身跳下,潛沒身影朝奉歌城外荒道中的臨時居所而去。
一所草房靜靜伫立在荒道之中,盡管修補過幾回,看起來依然十分破舊。疏影推開裂縫透風的門,給熄滅的火塘生起火,架上鍋子往旁邊一坐便開始細細檢查弓箭是否完好。為今日之局,她已在此等待好幾日,房子雖是破爛不堪,卻比帳篷露宿更不易引人疑窦,很好。
收拾起檢查完畢的長弓箭筒,和着熱水吃下兩個粗硬面餅,才将破屋中自己曾住過的痕跡一點點抹消。只需等到入夜,便該離了此地回自己的地方。
她并非北陵琇臣屬,沒有必須為她奪宮謀位的責任和義務,所以願做的,能做的,只有今日之事,既事已畢,北陵琇接下來會如何便全看她自己的本事。若真事敗身隕,也是北陵琇選擇的終焉,她能做的,至多是夜深無人時到她墳前,一杯薄酒一曲琴罷了。
有號角聲從遠方随風而來,聲如狼嚎,漸近漸急。
那是北蠻軍隊獨有的號角聲,其名狼呼。當最後一聲拉得極長的狼呼随風消散,轟隆的馬蹄也踏着滾地風雷挾殺氣逼進了耳中,眼前白森森晃眼生疼的,分明是長刀斧钺,旌旗漫卷。
北陵琇握緊缰繩,蹙緊了眉。
琏王兄……
結成軍陣的北蠻軍,如同出了栅欄的猛獸,一步一步逼向因他們出現而愣怔當場的兩方軍陣。就在北蠻軍即将踏進城外平原的前一刻,北陵琇的聲音破空而出:“鐵騎聽令!迎戰北蠻軍!違者以叛國論處!!”
“得令!”齊齊一聲回喝,鐵騎軍立即轉了方向,迎上漸漸逼近的北蠻軍陣。
北陵瑛麾下的将軍只怔了片刻,随即揚起手中長弓搭箭扣弦,瞄準的正是對面鐵騎軍中此時背向他的大将。一聲箭嘯破空,他的弓弦未松,人頭卻已從身體上滾落,帶着紅的白的液體摔入塵土——一支利箭穿過他的頸項,力道大得硬生生撕裂了他的首級。
“北珣衆将士聽令!”城牆上,長弓都還未放下的水銀吼聲如雷,“璟親王谕,迎戰北蠻軍!違令即叛國,當誅!!”
随着那聲命令,城頭護城軍弓箭齊刷刷亮了出來,對準的正是北陵瑛軍陣!為那一箭悚然一驚的副将伏亭尚未回神,便聽得一聲響亮號角,一支黑袍鐵騎挾着風雷之聲從城東門轟然而至,正是黑鹞子!
莫欽在北陵瑛軍前勒馬停步,無一絲暖意的目光落在伏亭身上,沉聲道:“璟親王谕,你即刻接替本陣主将之位。”
明明可以說,璟親王并沒有控制當下所有軍隊的權力,但,若是不從令而行,軍隊便會背着叛國之罪被剿滅當場。知道此時無法借托瑛親王之名作出任何反對的伏亭扶肩低首,再也不去看滾落塵埃的前主将一眼。
“遵命。”
“軍前可見琏親王?”北陵琇忽然問。
“不見。”眼力極好的百夫長烏力罕回道,聲音裏帶着沉沉恨意,“軍前的是吉金。”
北陵琇知道他的恨從何來。北蠻入冬糧食不足時便四處掠奪,烏力罕的家族便是覆滅在這種掠奪中;而這個吉金,更是因在掠奪時殺人如麻的兇殘揚名北疆。
很好。北陵琇微微冷笑。這樣的人,殺了便不可惜。
狼呼再起,這一次的號聲短促凄厲,預示着戰事即将開啓。
北蠻軍弓弦的拉動聲與鐵騎軍步兵舉盾聲幾乎同時響起,與人同高的盾牌由上而下,頂着一波波箭雨,掩護着後面的軍陣朝着戰場一步步前行。
在北蠻軍箭勢停止時,盾陣撤去,掩護其中的弓步兵順勢在敵軍下一波箭勢來襲之前,搶先一步彎弓放箭。因為距離的接近,準頭和威力比起方才的敵箭更勝一籌,敵軍的弓步兵亦紛紛舉盾,卻終是比北陵琇軍中培養了多年默契的弓步兵慢了片刻——只是片刻,箭雨疾落下,北蠻軍弓步兵有大半倒落在地,盾陣不成。
抓住敵軍弓兵折損,北珣軍箭勢未停的這一瞬間,莫欽一聲震動四野的“殺——”,身先士卒率領着黑鹞子旋風一般撲向敵陣中軍。絲毫不顧前面的弓步兵若是閃避得不夠快,會被黑鹞子踏成肉泥這個後果。
北陵琇的弓步兵沒有讓他失望,在那一聲喊殺迸出的同時,他們棄弓拔刀四散開去,為後面的騎兵讓開了道路。明明沒有經過任何演練,卻有着不輸給黑鹞子本軍的默契!
難怪琏親王殿下曾言,帝姬學他學得很不錯,他日北珣将有兩個黑鹞子。
這個念頭在莫欽心中模模糊糊一閃而過時,他已經迎上了沖過來的北蠻軍。
善于奔襲的黑鹞子直撲敵陣中軍,左右兩翼則分別是鐵騎軍和伏亭軍陣。狼呼之聲很快就淹沒在兩軍喊殺中,沖天的烽煙塵土,金屬兵刃的交擊,滾熱的血腥氣息,踏着雷霆的馬蹄聲……沒有人再去想自己隸屬于哪一位親王或是帝姬,沒有人再在此時去打其他軍陣大将腦袋的主意,此時此地,唯有北珣與北蠻兩軍之別。
你死我活,再簡單不過。
據說南邊朝泉古時的沙場對陣,會先派遣雙方猛将單挑,勝者便預示着全軍将勝,而兩軍士卒看大将單挑,就像是看鬥雞一樣……這種事,北疆的沙場只當作是笑話。因為北疆的沙場上,要立威鼓動士氣,只有将領身先士卒率衆沖殺,讓所有的軍士都跳進這座修羅場。
北疆的沙場,從來都只有彌漫天地的殺意,那種肆意無忌,盡全力讓敵軍倒下的痛快淋漓,簡直就像是神只為了獲得血食,在沙場上把嗜血的殺意變成了難言的興奮,深深鑽入每一個人的心裏,讓人沉醉于殺戮,好為他供奉一般。
揮舞手中斬馬劍奮力砍殺的伏亭,在烽煙血腥之中咬牙沖向敵陣,洶湧的敵陣宛如洪水席卷而來,他手中的斬馬劍頻頻起落,還來不及辨認砍斷的是對方頭顱還是手臂,就又一次舉劍迎上敵軍的刀鋒,金屬交接的聲音刺耳無比,戰馬嘶鳴,踏在摔倒塵埃的屍體中颠簸不休,而他的身形卻依然穩如泰山,手中斬馬劍也不曾因滿手鮮血而滑動一分。
突然,他聽見了一聲嘶吼,而後轟然直上雲霄的應和之聲,蓋過了北蠻軍的振威狼呼。擡眼看去,是率領着黑鹞子的莫欽,應和他的除了黑鹞子,還有帝姬的鐵騎軍。
黑鹞子是一股玄墨夾着血色的旋風,而帶着這股旋風撕裂眼前敵陣的莫欽,正像是傳說中翻雲覆霧的兇狠蛟龍,每一刀落下,都會讓敵人帶着噴湧的鮮血倒落塵土,殺得既快又狠,而且,絲毫不掩飾滿眼的嗜血。
即使衆人皆能看清,中軍陣中指揮拼殺的那個人是誰。
伏亭突然相信,莫欽就是想要帶着黑鹞子殺到琏親王面前,然後親手殺了琏親王。
是因為琏親王背棄了北珣,或是因為琏親王背棄了黑鹞子……這些,伏亭無法去思考,現下的他,幾乎連自己都要忘記,而牢牢記住的,唯有一點——不能讓北蠻軍前進一步。
前方有刺目的光突然晃過了他的眼。
灼熱的氣浪撲面,伏亭眯起眼睛,看清那是什麽時,他猛然瞪大雙眼。
隐藏在北蠻軍陣後方的數十輛塗着油脂,燃着火的銅車,像是數十頭亟欲吞噬人命的怪獸一般,正朝着軍陣沖襲而來。
伏亭根本來不及呼喊什麽,只能急忙抓緊缰繩揚手示意騎兵回避,但戰馬嘶鳴中卻仍有閃避不及的騎兵被火銅車碾翻在地。燃燒的烈火與滾燙的銅車引爆了一陣又一陣慘不可聞的呼號,四下望去,有的騎兵被連人帶馬碾成肉泥;有的還在奮力拍打身上火焰,就被沖過來的敵軍砍斷了脖頸;有的身體挂在車上發出陣陣焦臭,雙手還在本能掙紮,雙腿卻已不見了蹤影……
明明熱浪灼人,伏亭卻覺得仿佛有一根細細的冰針刺進了心髒。他知道北蠻有銅車,但北蠻的銅車什麽時候起竟不只是用作運糧工具了?!
握緊手中斬馬劍,他忽然想到了這柄劍的來歷。
琏親王對于軍械兵器的改良,有着常人難以企及的天分……
那根紮進心髒的冰針化成了一只手,緊緊掐住他的喉嚨,難以呼吸。
身邊的一切聲響似乎都消失了,眼前刺目的銅車火光,晃得他眼睛陣陣生疼。不由自主地,他閉了一閉眼,再睜開時,他看見兩道黑色的疾影沖破了四處亂撞的火銅車的封鎖線,朝着敵軍奮力沖殺而去。
那兩道背影,他今日看得分外熟悉。
一道是黑鹞子的莫欽,另一道,是鐵騎軍的将領紹海雕。
那兩個人迎着火銅車沖過去,莫欽雙手皆緊握斬馬劍,在接近火銅車的瞬間将雙手斬馬劍合一,利用兩劍的重力和座下戰馬的沖力将火銅車撞翻;而紹海雕手中是一柄重鐵槍,策馬疾奔到火銅車前時,便一槍捅向車輪之處,力道之大竟将車甩翻過來!
在他們開出的道路上,帝姬的披風張揚着席卷着烽煙緊追其後,她手中的劍滾着鮮血,毫無猶豫地在他們後面将想要追擊的敵軍一個個砍殺。
伏亭看不到他們的表情,卻分明感到心裏那根冰針在迅速融化。他掐緊缰繩,再次策動戰馬,一聲令下,緊緊追向那幾人的方向。生死也好,之前的敵對也罷,這一瞬間統統被他遺忘,他只想趕緊追上他們,為他們解決掉那些伺機包圍過去的北蠻軍。
因為火銅車的四處沖撞,被沖亂的軍陣想要重新結成陣勢,就只能依靠跟随将領——還活着的将領。黑鹞子看的只有莫欽,而鐵騎軍緊緊跟随的,永遠只有帝姬。
那麽,他伏亭所率領的軍隊,當然必須跟在他身後,結陣沖鋒!
他終于聽到自己從胸腔之中爆出的一聲嘶吼,生生擊破了北蠻此時已顯勉強的狼呼,而他的軍隊也高聲應和着,循着他的嘶吼從後面的烽煙塵土中追上來,再一次與北蠻軍混戰一處,再一次讓他們引以為豪的戰馬發出響徹雲霄的嘶鳴,踏出滿地雷霆。
在這個剎那,伏亭看到前方不遠處回身砍殺一名敵軍的帝姬向他望過來,然後,染着血與煙塵的面容上,有一抹笑容向他綻開。
那抹笑靥很快就湮滅了,在帝姬轉眼過去,斬殺另一名撲上來的敵軍時。
伏亭卻分明記住了,那不是幻覺。因為那不是什麽含媚或嬌柔的笑,而是一種帶着贊嘆和激賞,甚至是信任的笑。
在不到一個時辰前,他還準備着要将她的首級獻給瑛親王。就在開戰之後,他也暗暗希望帝姬的鐵騎軍能與北蠻軍拼個兩敗俱傷……而這一瞬,他心中所知的那些,瑛親王對他們說過的關于帝姬的事情,在一點點地動搖崩塌。
他所見到的,不是瑛親王口中那個任性狂妄的驕橫公主,也不是軍中衆人帶着不甚尊重的調笑竊竊議論的縱欲女人,而是敢在沙場上帶着軍将奮力前進,不畏生死的……帝姬殿下。
她發出的命令比璟親王更快,在那個時候,她就已決定抗擊北蠻。
伏亭接近了北陵琇身後,只要一擡手就能毫無破綻地“誤殺”她的地步。
他的斬馬劍沒有絲毫猶豫,砍向北陵琇身後偷襲的北蠻敵軍。
殺光他們,讓他們再也不敢妄想一絲一毫北珣的土地。斬馬劍是琏親王打造的又如何,他就要用這柄劍,把眼前的北蠻軍一一消滅在這片土地上!
殺意翻湧如硝煙,湮沒了天空,遮住了雲彩和日光。沒有人想要停止這場殺戮。
這裏是沙場,除了殺人與被殺,沒有其他選擇。所謂殺人的罪過,在生死瞬息轉變的這片沙場上,沒有人會在意。活下來的人就是勝利者,就是正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