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北蠻軍的最後一人随着軍旗倒地,手腳短暫抽搐了一下,随即再也不動。
莫欽提缰,黑鹞子緊緊跟随,緩步踏到失了盾牌保護的北陵琏面前,将他包圍在陣中,揚起斬馬劍——
“黑鹞子,恭迎琏親王回歸北珣!!”
雷鳴般的呼聲響徹九霄,身上臉上血跡未幹的黑鹞子齊齊扶肩垂首,人未下馬,兵刃未卸,卻是再确切不過地向着北陵琏施了表示忠心不改的大禮。莫欽從背後抽出另一把斬馬劍,穩妥地交到他手中,被烽煙染得烏黑斑駁的臉揚起久違的豪邁笑容。
雖是暗潮洶湧步步為營,但他們,終是等到這一日了!
“小九,”北陵琏從分開的軍陣中徐徐步出,面上出現了北疆傳說中能止小兒夜啼的森冷笑意,“好好跟我說說,逼死本王母妃的,是哪一個?”
北陵琇的眉抽動了下,握緊五指,強行忍住扶額的沖動。
這個意思……是在暗着問逼死他母妃有沒有她的份了。這還是小事,更大的事情是……看這陣勢,琏王兄帶着黑鹞子把北珣衆人忽悠了一把啊。
不過,被忽悠得最慘的,不是北珣。略望了望滿地的北蠻軍屍體,估摸估摸以前探查到的北蠻軍勢,再想了想如今北蠻的損失……琏王兄被逼得逃亡北蠻,居然還能要來三千鐵騎作為叩開奉歌城門的血祭大禮。若有人追究,黑鹞子只要一句“此乃琏親王殿下卧底滅北蠻鐵騎之計”,就能把所有人的嘴都堵得嚴嚴實實。
總而言之,因為這份大禮,她覺得這次被忽悠得還算開心。
“小妹前日方至奉歌,關于此事,王兄得問……”想通此節,北陵琇鎮定自若,眼睛笑得彎彎地撇清自己,慢慢轉向被她的軍陣悄悄包圍起來的北陵瑛騎兵,目光在伏亭身上定住,“将軍可知?”
比方才戰場上更加森冷的寒氣如荊棘,一點一點地爬滿了伏亭的四肢百骸。并非是因北陵琏所問後宮之事,而是他分明看出……此時若不動手,有些事就無法挽回了。
“将軍,”北陵琇的聲音那麽親切,神情那麽溫柔,卻将他凍得僵在原地,“你的鳴镝箭,快得過我的弓手嗎?”
幾聲馬蹄,伏亭軍陣中一名百夫長策馬而動,眼看就想要帶人撕開陣型沖出包圍,伏亭一聲喝止尚未出口,已見着北陵琇軍前弓兵松弦,百夫長連同着那幾個調了馬頭的士兵一齊摔落下去,掙紮幾下便不動了。
低低驚喘在伏亭軍中乍起,随即,便聽着北陵琇弓兵拉弦的聲音再起,無人敢再妄動一步。
“伏将軍赫赫威名,本宮久仰,早祈願能親見将軍一展長才。不過……”北陵琇淡淡笑着,輕輕用手指抹去劍鋒上一滴鮮血,斜睨下來的目光比劍鋒更森冷地沉着晦暗血光,“将軍若是執迷不悟,本宮亦會成全。”
“伏某人雖卑下鄙陋,背主忘恩的事情,卻也做不出來!”伏亭迎上北陵琇的目光,握緊斬馬劍,沉聲以對,同時默默把剛才戰場上那個朝他一笑的英明神武的帝姬殿下形象在心底畫了一個叉,重新給帝姬的标簽加上了“下手狠毒”幾個字。
“伏将軍好骨氣。”北陵琇輕笑,“只是本宮想問一句:伏将軍所效忠的這個‘主’究竟是……誰?”
“自然是……”正欲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硬生生咽下去,心念電轉間冷汗漫浸了額角,伏亭低目,終于明白帝姬殿下在等待什麽,再擡眼時他揚了聲,一字字道:“自然是我北珣君王!”
北陵琇虛拍了幾下手掌:“原來伏将軍還知,你所忠的,是我北珣的君王。”
在北珣君王還不知是誰的這個當下,身為北珣之将的伏亭只要不是投了別國,就根本沒有任何“主”可背。而伏亭只要對她動了手,那就足夠被安上個刺殺帝姬的罪名;若是他敢說出他效忠的是某位親王,那個人只要沒坐上王位,就是個結黨營私的罪——不管哪個罪名,就地正法皆是活該。
聽懂了話的伏亭倒轉劍鋒,扶肩施禮,號令部屬讓開了通往城門的路,至于城牆上的水銀,早在黑鹞子和北陵琏彙合時便悄然離開了。
坐在王宮偏殿的北陵瑛很焦躁。
兩日半了,沒有人回來報告任何情況。騎兵那邊或許是正在城外與北陵琇對峙才僵住了,但暗衛……就算是任務未能完成,也該有人回來說些情形。
一個人都沒回來,很不對勁。北陵瑛踱了幾個來回,面上雖還是雲淡風輕的神情,手心裏卻漸漸攥出了汗。
門外的侍女忽然進門通報,北陵瑛松開手心揮退四下,他的幕僚首領金如相才匆匆踏進殿內,面色嚴峻扶肩道:“殿下,城外出事了。”
北陵琏橫插這麽一杠子,騎兵營恐怕扛不住了。北陵瑛皺起了眉,在聽到騎兵營無法攔阻北陵琇和北陵琏讓他們同時進了城時,他的面色變得格外難看。
“這消息可靠?”暗衛沒能第一時間進來報告,十之八九兇多吉少。
“城牆上有屬下安插的人,絕對可靠。”金如相的臉色與他一般難看,“殿下,事已至此,您既占了地利,須先下手為強才是。”
先下手……若是父王還活着,自然是逼宮奪位。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朝堂上雖鬧得像燒開的油鍋一般,卻到底是礙着自家主子尚未進宮,沒有哪個朝臣願意做第一只亮出鋼爪利喙的出頭鳥。
此時要坐上王位,既不能大張旗鼓地一口氣滅了所有的異己之臣,也不能跳出去當靶子。此時對他來說最安全的法子,莫過于矯诏。
但是,矯诏的前提是——真诏得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有那樣,才能矯得理直氣壯,那張诏書也才能順理成章,名正言順。
“父王的遺诏找到了嗎?”父王最後一口氣是他的人看着咽下去的,從頭到尾都沒發現遺诏的影子,也未曾聽到父王提起遺诏之事。可是,北陵瑛并不信沒有遺诏。
若是真的沒有遺诏,那就不是步步為營的父王。
遺诏是北陵瑛一樁心病,在北珣王去世時便困擾着他。他找了這些日子,只要有暗樁的地方皆沒有放過,竟然一點風聲也無——這才是最令人不放心的地方。真無遺诏的話,奉歌之亂便不會是在城外,而該是一群親王和帝姬手握各自的矯诏在朝堂上鬧個天翻地覆。
“宮裏找遍了,無。”金如相頭更低了幾分,“是屬下無能。”
“宮外呢?”
“所有的暗樁都說,未曾見聞類似之物或言。”金如相低聲回答。
“璟親王那邊……”北陵瑛突然停住,輕輕搖了搖頭。
一着急竟是忘了,那邊的暗樁上個月就讓那多管閑事的水銀給尋個由頭拔了,不僅是他的,連着其他人的一塊拔得異常徹底。璟親王雖然一句沒提,也沒敲打什麽,但顯然是給了所有人一個血淋淋的警告。從那之後,再沒人能安插暗樁進璟親王府。
北陵瑛忽然擡起了眼睛。
沒人能查出任何消息的地方,難道不是最可疑的嗎?
“金如相,”這事兒不能拖了,“立刻派人,請璟親王來此!”
“屬下遵命!”
金如相回來得很快,帶來的消息卻讓北陵瑛變了顏色——璟親王,連着水銀,都不見了。
“我說阿璟,”水銀放下擦刀的布巾,瞧了眼報告完畢才退出去的暗衛,才試着道,“這都啥時候了,你也坐得住?”
“為啥坐不住?”北陵璟頭也不擡,繼續用朱筆批點着手裏的案卷,“父王是一崩了就不管外頭洪水滔天,憑啥我就得給他收拾爛攤子?”
“哈,都把那勞什子接了才說這話……”
“怎麽,你有意見?”
“……無。”好吧,其實他是不敢。水銀暗暗嘆了口氣,才繼續道,“那你準備在此坐到什麽時候?”
“放心,不會多久了。”北陵璟擱下朱筆,收起批完的卷宗,低聲道。
聽夠了朝堂吵架就遁出來是對的,老五終是把腦子轉到他這來了。那玩意若這時候真到了老五或是其他的誰手裏,那還有什麽趣兒。
只有走到最後的人,才有資格從他手裏接過那玩意去看個明白。
“阿璟,”水銀收起刀道,“等你把那勞什子拿出去,了了此間的事,就跟我回牙石吧,那裏我看着安全些。你留在奉歌,怕是遲早被人兔死……啊不,鳥盡弓藏。”
還知道那幾個字不好聽要改口。北陵璟冷笑一聲道:“本王的确怕死得很,所以生死之事,自是必須本王掌握之中。”
阿璟這麽說,便是有把握保住性命。水銀思索了一會兒,只得點頭,卻聽得北陵璟淡淡接道:“牙石已屬我北珣,如今本王治下,若是想去,還需跟着你?此際無人,饒你一回口舌招搖不敬之罪。”
“喂……”重點不是這個好嗎!水銀剛想抗議,卻突然想到自己早把牙石治理之權交到了北珣,不過頂着個藩王的虛銜。方才那話若被有心人聽去,添油加醋栽他一個居心叵測、不安現狀的罪名,他這項上人頭怕是難保。摸摸鼻子,水銀低笑一聲,再不多嘴。
活着,便是贏了。
疏影反手抓住追來的冷箭,旋身搭弓拉滿弦,箭若流星,最近的追兵悶哼一聲摔下馬去。不過頃刻,身後又是幾箭追上來,她縱身竄入深林中,仗着樹木繁密擋去箭矢。追兵的馬難以入林,只得棄了馬匹來追,林深木茂荊棘齊腰,連天光也難以透進,追兵亂搜了一陣,驚得鳥飛獸奔仍遍尋不着,便也只好悻悻然罷手離開。
樹上的疏影這才略略放下心,拔去臂上箭頭,用嘴咬開藥瓶抖了藥粉出來止血,然後放出暗袋裏的傳信雀兒,靠着樹幹稍作調息。
這趟點子在路上就接了,準備得匆促才會漏了接應的布置,但終是又贏了一回。好在這趟的目标不用割了首級回去,只取了他貼身的瑪瑙狼牙鏈子做信物即可,否則帶着首級,要從這群衛士的箭陣中逃出來怕是略有不便——這次的教訓和經驗都須記下,讓鴉殺堂今後更謹慎。
收斂心神調息二刻,林中有細微響動靠近,聲聲鳥鳴帶着外人聽不懂的節奏,疏影睜開眼睛細聽片刻,回了兩聲鳥啼。須臾便有腳步來到樹下,殘照壓得低低的聲音傳上來:“堂主。”
跳下樹,三四名堂內弟子靜靜立在四周一丈外警戒。殘照一邊随着她的腳步,一邊低聲報告任務的收尾情況,疏影拉上鬥篷,點頭,偶爾提醒一下容易疏漏的地方,就這樣趁着夜色出了密林,朝易水樓的聯絡點策馬而去。
奉歌鬧騰得厲害,都到了臺面上,倒是少了許多能讓易水樓做生意的地方。近日樓主接的北珣點子大多從江湖來,讓擅長滅人幫派的冷袖堂忙得腳不沾地;今日這個點子卻是個貴族,金主的要求還頗多,要定時定地方的暗殺,不能露了臉讓人查出刺客來歷,又要制造出某些痕跡——多是為了方便栽贓嫁禍,還要取走鏈子……樓主收了十分豐厚的酬金,笑得桃花飛飛地将任務吩咐下來,鴉殺堂自是沉默接了。
任務收完尾巴,疏影便領了分下來的酬金啓程走向扶風城的住處。
雪山下的屋子久未回去修繕,前些日子終是被一場泥石流毀了,要重起一幢是不難,但那裏已經沒有她挂念的東西。
踏入扶風城之前,疏影在路過的行商隊裏買下了一只埙。
以前的那只埙是她打碎的,那麽再見面時,送北陵琇這個就夠了……當然,還要讨利息。
略想了想讨利息的滋味,疏影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現在似乎能理解一點樓主夜夜笙歌的原因了。
領兵踏入奉歌城走向王宮的北陵琇陡然一個激靈,渾身寒毛乍然倒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