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微弱的星光藏在薄雲後,與盤旋的夜風竊竊私語着。王宮中的燈火一盞一盞亮起,搖曳的火焰和燃燒的油脂氣味,緩緩飄蕩在靜寂的宮殿裏。
金如相一手推開偏殿的門邁步踏入,來到坐在案後寫着什麽的北陵瑛面前扶肩一禮,告罪道:“屬下無能,仍未尋到遺诏與璟親王。”
“罷了。”北陵瑛放下朱筆,輕輕向手底那張金黃絲絹吹了口氣,打開手邊印盒,取印蓋下。随即将絲絹卷起并以金絲繩封好,一手舉到金如相眼底,“将此谕令交司禮祭。親王帝姬千裏奔喪,總得做全了禮制迎接,省得讓外人看笑話。”
父王沒能收走他手中那枚掌管奉歌禮制的大司禮印,此時終于派上用場。
“殿下,此着……屬下直言,拖不過多久。”北疆畢竟不若南邊朝泉禮制治國已幾百年,那幾位也并不在乎什麽名聲,若真撕破臉執意闖入,這張谕令起不了作用。
“只拖半刻,咱們也多一分勝算。”北陵瑛微微一笑,擡眼望向窗外,笑意更盛。
誰說他只能用谕令擋人的?
鐵騎軍打開城門的那一瞬,一朵煙花從王宮升起,在奉歌城上空炸開,瞬間點亮了夜。
奉歌城中三萬護城禁軍分為六座營,由六位将軍統領,而總統領的帥印則握在北陵璟手中。所以,北陵琇長驅直入完全沒有問題。
理論上是如此。
北陵琇望着眼前擺開陣勢阻擋在她面前的禁軍,慢慢揚起了笑,冷笑。旁邊的溫臨江羽扇掩面,默默退開兩步。
帝姬殿下……很生氣。
禁軍六營,五千人一營,駐紮在北門與南門的蒼狼營和白鹿營早在前日便領到了護城之谕,此時亮旗的亮旗鳴號的鳴號,顯然是要攔阻黑鹞子和的腳步;駐守東西城門的青罴營與玄牛營則在鐵騎軍打開城門的那一刻整裝列陣,同城內的白鷹營與鴻鹄營以煙花為號,聯手舉兵将矛頭對準了進城的軍隊,形成合圍之勢。
或者說,像是合圍之勢——畢竟六營連弓兵都還未真正進入圍剿的距離。
王宮的司禮官就在這個當口一騎而至,身後緊緊跟着二十侍從與一乘,他在北陵琇眼前翻身下馬,恭謹地捧着金黃絲絹卷書寫的谕令,請她遵循禮制下馬換乘入宮奔喪,侍從們亦随着他的言語分跪道旁,捧着為她準備好的喪禮服飾,淨臉清水等物,低眉順眼。
示威,或者說,太顯眼的陷阱。北陵琇挑眉,下馬接了谕令。
“殿下!”邵海雕低低喊了一聲正要上前,溫臨江卻手一揚将他攔住,不由一愣,“溫先生……”
“放心。”溫臨江把聲音掩在羽扇底下,胸有成竹,“咱們在這兒等就好。”
“等?”邵海雕差點揚高了聲,“等什麽?!”他們可是已被禁軍包圍了!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溫臨江搖搖羽扇,努力笑得天下太平,“別忘了,咱們的人。”
“烏爾斯蘭他們?”邵海雕不由得也壓低了聲,“可……趕得上嗎?”
“咱們殿下确實膽大,可你見她做過妄為之事嗎?”呃,過去年少無知那段可以省略。
邵海雕沉吟片刻,搖頭,但随即又蹙緊眉心:“若有萬一……”
“那就只好請琏親王能者多勞了。”想起帝姬殿下的吩咐,溫臨江為琏親王默哀了片刻。殿下就是吃準了琏親王,他一手訓練的禁軍被別人提着木偶線操縱在手,不管他的目的是奪王位還是幫帝姬殿下,都必須出手收拾了這攤子才有勝算。
禁軍在地利和兵力上确是占優勢,但琏親王的黑鹞子這幾年往禁軍裏滲透了多少,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曉。
邵海雕的眉心依然沒能松開,“那殿下的安全怎麽辦?”讓帝姬殿下孤身離開,說不得還沒到王宮就被人暗算了!
“暗衛跟着,沒事。”溫臨江用眼色略略指了指帝姬身旁緊緊随着的兩名親衛,然後,羽扇僵在手心。
右邊那個侍衛的身形比他原本安排的人……瘦弱?怎麽回事?等等,那背影,他很熟悉……梵鈴?!
溫臨江眼前黑了一下,險些松了缰繩。
不是讓她悄悄去易水樓找疏影回來幫忙嗎!她怎麽自己跑上去了?!
率領着黑鹞子卻沒能踏進城門的北陵琏仔細打量一番突然在他眼前豎起的蒼狼營旗,以及旗幟下面的統領,低低哼笑一聲。
黑鹞子暗部斥候探得的情報無錯,經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六營統領都不在,代替他們位置的人皆是生面孔。老五本事見長啊,竟把自己的人給生生擡了上來。現在他只放了小九進去,看來是準備各個擊破,現下六統領生死不明,而他的黑鹞子才剛剛洗刷了北蠻軍……
一想到這裏就很想找人出氣的北陵琏側首瞧了瞧被黑鹞子拖在側翼的伏亭,而自跟着黑鹞子滅了北蠻軍就一直努力保持低調察言觀色的伏亭渾身狠狠顫了顫,不禁後悔方才一個遲疑,沒拼命跑到帝姬鐵騎軍那邊去。
“伏亭,”北陵琏不高不低的一聲喚,“你出面,請得出老五嗎?”
硬着頭皮策馬上前兩步的伏亭心底咯噔一下,仍是鎮定着實話實說:“卑職言輕,不能。”
北陵琏摸摸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笑容又冷了兩分,殺氣森森接着問:“你這一營要是沒了,老五可舍得?”
伏亭保持着面無表情:“這一營既能出戰,自是瑛殿下舍得,伏某亦不畏死。”現下境況已與被俘無異,若是再成了牽制瑛殿下的棋子而冤枉赴死,于武人太過屈辱。
“哦,那老五現在人在何處?”
“卑職不知。”
“是嗎?”
伏亭幾乎能聽到黑鹞子們刀欲飲血出鞘的聲音,背上雖有冷汗細細,卻硬着脖子仰首回答:“卑職昨日才奉璟殿下谕代本營主将之職,瑛殿下近身之事從不知。”
北陵琏惱怒地“嗤”一聲,眯起眼睛掃他一眼,握緊缰繩揚聲發令:“結陣!莫欽中軍;巴哈爾、石鹫左右翼;伏亭,近衛!!”
“得令!”
伏亭本能地應完聲才反應過來自己接了什麽命令,不由怔在原地,随即便知,那道命令,是琏親王把那叫做“信任”的東西塞到了自己手底,沉甸甸的,不容拒絕;而除此之外,他分明察覺到這道命令之下的另一層意思——他這一營士兵不用去直面瑛殿下手底的人,也就不會被人栽上“背叛”的名,一營将士和他們的家小才能問心無愧,安然無恙。
“發呆作甚?”北陵琏抽出斬馬劍睨他一眼,“記着本王的恩,這輩子好好替本王賣命。”
“……”感激歸感激,但他沒有準備搭上一輩子好嗎!
像是從伏亭抽搐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北陵琏冷笑一聲:“本王看上的人,還沒有逃得掉的。”下手得趁早,不然被小九或者老二搶去就太吃虧了。他可是送了奉歌一份大禮才來湊熱鬧的,不撈回本錢不是他的作風。
伏亭的眉角再度抽了一抽,握緊血跡斑斑的斬馬劍,那些血跡入眼,提醒了他某些事情。他的軍陣正漸漸集結在北陵琏周身一丈,不出半刻就會豎起盾牌架起刀劍,他突然想到那時只要一回身一揚手,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将琏親王制住,或者……斬于劍下。
緩緩回首,伏亭望着馬上即将進行厮殺的北陵琏和很快就能集結好的陣勢,深深呼吸了下,手中斬馬劍握得更緊。
有那麽一瞬間,伏亭想起北陵琏方才說的那些話,下的那道命令。
很多年之後伏亭想起這一瞬的猶豫時,遺憾不已,心有餘悸和滿懷慶幸交雜的情緒仍會湧上來,讓他只能悄悄地嘆一口氣。
究其原因,就在這個瞬間,兩道黑影從後方即将封口的軍陣中脫出,在他揮劍之前策馬來到北陵琏身側,馬上的人扶肩施禮,異口同聲:“見過琏親王!”
“怎麽是你倆來?”北陵琏顯然很是不滿,神色難看得生人勿近,但,顯然不包括突然出現的這兩人。
“王妃不放心別人嘛……”雪花馬背上的是個聲音沙啞的年輕女子,一身尋常戎裝,容色亦不過清秀,卻戴着一對黃金作底瑪瑙珠玉鑲嵌的護腕,一眼望去極是華麗,手裏提着一杆樸刀,胸前一條寬布條,插着數十把飛刀。騎着青骢馬的則是名漢子,看年紀與那女子相仿,頗為英武,只是黝黑的面上幾道傷疤縱橫,手提強弓身背箭筒,裏面滿滿的箭矢尾羽皆染作紅色,腰間挎着一柄長劍。聽到女子的話,便附和着點了點頭。
“啧,瞎操心。”北陵琏咕哝一聲,卻沒出言趕走他們。兩人交換個眼色,一左一右成了個貼身護衛的陣勢。
先機已失,伏亭不由幾分惋惜。但等他仔細打量完這兩人一身行頭和面容,面上血色不禁生生褪了幾分。
黃金護腕,血羽箭。只要是北疆武人皆知曉幾分的江湖傳說。這兩口子武功自是一流,可一旦開殺就不要命的脾性才是讓他們揚名的原因。
跟這樣的對手相殺……伏亭認真思考片刻就果斷放棄了。沒必要賠上全營性命去做不能成功的任務。
軍陣之中悄然躲過一劫的北陵琏深吸一口氣,瞧了眼那兩扇賞給他一記閉門羹的城門,高舉起手中斬馬劍,振臂一呼:“奪城!”
“影啊,你怎不随那小姑娘去?”樓主笑眯眯的,縱是春寒料峭,也讓他笑出了滿室的融融暖意來。
“樓主之前有令。”
“唉,你這孩子就不會随機應變一下?”樓主說得十分遺憾,眼睛卻滿意地彎成明媚的月牙兒,不錯不錯,知道不去趟那渾水。
在奉歌城外插手一下某個王族的事兒,是私事,鬧不了多大;但進了城跟幾個王族幾支軍隊真的混到一塊兒去,不管站在哪頭,是贏是輸算公算私,對易水樓來說都是危險的禁忌——江湖上打滾的跟廟堂牽扯過甚,吃虧的總是江湖組織,前車之鑒太多了。
聽了樓主半開玩笑半調戲問了一刻話,疏影才與其他弟子一起退出大堂。鴉殺堂上下齊心的面無表情大法讓跟他們一起應付樓主問話,現在卻沒能一起出大堂的恒舞堂十分羨慕嫉妒恨——因為他們表情生動得多,樓主總是要多調戲一陣的。
“殘照,奉歌城的暗樁如何了?”
“依堂主吩咐,都安好了。”
奉歌城總是要定下來的,與其等到定了再安樁子進去,不如現在渾水摸魚一把。
有些話,還沒有到可以對樓主說的時候。樓主顯然是知曉她懷着些心思,卻始終沒細問,她很感激;而那個人的脾氣,卻讓她不得不多想一點,提前做好一些準備。
易水樓于她,是無可替代的歸屬之處;而對于北陵琇來說,是什麽呢?
疏影試着思考了一番所謂的“兩難”,那種情緒對她來說陌生,陌生就意味着很傷腦筋,很麻煩。
她讨厭麻煩。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