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鴉殺堂的動靜遠沒有火器堂那麽大。
一聲轟響,火藥将官衙大門炸得四分五裂。陣陣煙塵之中,堂下弟子飛身沖入,一路布下熏得人睜不開眼的煙霧,不到須臾便将院中攔阻之人逼得盡皆躲了開去。
扶風城官衙有名無實多年,衙門雖占地頗大,建築卻早已失修,廳堂裏本該是莊嚴威武的擺設殘破不堪,只剩個荒敗架子勉強撐着。衆人方踏入,十來個穿戴不一的兵卒匆匆從後堂湧出,為首的伍長慌慌張張扶了把歪斜的頭盔正欲呼喝,一擡眼正撞上殺氣洶湧的刺客和他們手中煙霧彌漫的彈藥,頓時兩股戰戰倒退幾步,身後小兵更是連色厲內荏的“色厲”都未擺出,只虛舉兵器毫無章法胡亂圍着,無一人願上前犯死。
官衙的這群兵卒皆非正軍,不過是幾年前流落至此的逃兵或地痞混混。當年被貶黜來的城主手上無兵,便匆促在城中召集了他們,欲圖一舉掌控扶風城,進而做個山高皇帝遠的邊關城王,誰知此地地頭蛇衆多且強橫,很快把城主大人的白日夢轟得粉粉碎,讓他只能勉強保全身家,不但自己成了同流合污的傀儡官兒,兵卒也成了充門面的。
火器堂弟子進攻之時,這群兵卒正在內堂吃酒賭錢。見他們不敢上前,刺客們便登堂而入,雖說從官衙那占地不小的內院揪出想要逃跑的烈弓着實費了些搜索功夫,堂主百煉仍極為迅速地趕在鴉殺堂跟進之前親自上手把人廢了,三兩下捆成個囫囵西瓜。唯一的問題是,弟子沒能從他身上掏出機關圖。
百煉從不是個啰嗦的人,扳扳指節走近被兩名弟子架起的烈弓,一節一節生生捏碎他兩根指骨,終于讓他在昏死過去之前招了。
一聽完,百煉眼睛略略一擡,副堂主立即帶着幾名刺客從塌了半邊的牆沖出去追——機關圖若真讓那城主帶走,跑到這城裏哪個組織去做了見面禮,火器堂上下便只有在樓主出手前自盡謝罪一條路可走。
火器堂施下的煙霧阻了院中追兵,也讓鴉殺堂的腳步滞了一滞。等煙霧随風散去,埋伏在院中的人和附近聽到動靜便來此趁火打劫的黑道弟兄面面相觑,而他們眼前,黑衣戴面具的鴉殺堂刺客格外醒目。
很容易被“只有幾個人一定很好拿下”這個想法左右的黑道弟兄們轟動了。平日裏各門各幫的新仇舊恨暫且放下,同仇敵忾朝正往廳堂前進的鴉殺堂殺來,連廳裏方才被火器堂吓得不敢妄動的士兵也在看到鴉殺堂手中并無奇怪的彈藥時立刻壯了膽子,本是躲在伍長身後的官衙主簿更是精神大振,舉手一聲呼喝,包圍圈頓時再厚一層。
疏影眼中寒意更深,可惜的是隔着面具,包圍的人并未發現。
第一箭射穿了發令的主簿喉嚨,随即手起刀落,血濺五步。第六具屍體倒下時,四周黑道和兵卒只恨爺娘少生了兩條腿,連同躲在官衙外看熱鬧的都跑個幹淨,而尚有四名刺客刀未出鞘。疏影甩去刀尖血滴,留下兩名弟子警戒,帶着其他人邁步踏入。
看了眼循着腳印找到此地,顯然是要來以牙還牙的鴉殺堂,再看看昏死在地的烈弓,百煉頗為蕭索地一嘆:“影……鴉殺,你來。”他可不是流丹那傻子,平白惹這柄兇器不痛快。
疏影目光未動,刀鋒寒光只一閃,地面上的烈弓咽喉湧出血泉,不多時便浸漫半身,冷了。
帶回去給樓主也好,火器堂關起門來處理也好,下場都不會好到哪去;鴉殺的手比自己重,死得痛快些,就當作是他這堂主給烈弓的最後一點情分。百煉神色自若直視疏影,指了指地上的屍體道:“命歸你,這個歸我;回報的事,也歸我。”
疏影點頭,也不問百煉為何要這麽做。只徑自帶上弟子回轉前廳——外頭耳目太多,平白留下那些屍體,讓有心人撿去查出刺客手法的話,便是她失職。
鴉殺堂有條不紊裹屍撤離,百煉則不疾不徐割下烈弓屍體雙耳準備留作證物,等前廳聲息俱靜,他也包好了那雙血淋淋的耳朵,慢吞吞問身後唯一留守的弟子:“叛徒是何下場?”
身後弟子沉默片刻,随即嚴肅道:“弟子必告知全堂,叛徒烈弓被堂主斷舌刺目,擊碎全身骨節,受盡痛楚而死。”
“懂事。”滿意地笑笑掏出火折子,弟子默契地将能點着的木頭枯草皆搬到屍體上,摘下挂在腰間的葫蘆将火油倒了個透,百煉垂手點燃,火焰騰起半人多高時,追出去的副堂主也握着機關圖回來複命了。
“人呢?”百煉接過圖,瞥一眼副堂主沾了血的手。
“城外草坡,埋了。”
點點頭一聲令下,火器堂點齊人頭,丢下一顆障眼彈藥從後院悄然撤離。等到街上膽大些的人再回到官衙查看,除了燒成焦炭的殘屍外,什麽也沒有發現。
樓主對百煉繪聲繪色彙報的結果——特別是叛徒死得十分慘那部分——呵呵兩聲表示滿意,然後眯着眼睛無比妖孽地,對鴉殺堂主跟去卻只是殺了幾個挑釁者表示合理懷疑。百煉額上頓時沁了細細冷汗,鎮定心神道,鴉殺堂主找到地方時,他已經開始敲碎叛徒的第二根腿骨了,所以她沒出手的機會。
樓主摸摸枕着的美人大腿,睨了眼百煉,心說有進步,說謊時目光不會閃爍了。想到這裏便沖淡了不少對叛徒死得太容易的怒,手一揮放過了他。一側眼看到被他故意召來“旁聽”的疏影,仍是不驚不動目光寒冷的樣子,心底便又少點興味——這丫頭若有些微動搖,玩起來才有趣,可她偏就一點反應也無。
無聊便想找點樂子的樓主想了一想疏影的把柄,随口調笑起來:“影,該讨的債,什麽時候才去收利息?還是……要本樓主出馬,嗯?”
疏影回他一個冷冰冰的眼神,用一言不發的殺氣表示“不關你事”以及“你敢”。樓主厚顏無恥地當作沒看見正欲再撩撥兩句,讓他躺大腿的美人卻被那殺氣懾得渾身一抖,手裏雕着木頭玩的匕首差點一滑戳進他脖子裏。
“露兒,故意的?”用二指夾着被他扳斷的匕尖,樓主淡淡一擡眼,輕問。
檢查了木雕是否弄壞的美人沒好氣地撫着胸坎,十二萬分嬌弱無辜低頭嗔怒:“人家差點吓死了!”面紗上露出的大眼睛輕輕一眨水光潋滟,淚珠兒轉呀轉的,輕輕一碰就要落下。
“……”百煉該跟露兒好好學習一下,什麽才叫說謊。
一如既往應付完樓主的調侃,疏影轉身離開。留下樓主和露兒口上甜言蜜語嬌嗔嬉笑,手裏小擒拿手分筋錯骨過招。
她覆着面具,于是無人看到她踏出廳堂時細微的目光一動。
曾經有那麽一個女子,如樓主與露兒這般跟她調笑。坐在火塘邊,嘴裏說着漫無邊際又霸道的情話,手上卻是取巧偷襲想要勝她一兩招——雖然從未贏過。
這日半夜,饑餓的狼群經過扶風城外的草坡,循着人類無法嗅出的血腥味刨出一具埋得很深的僵硬屍首,風卷殘雲,吃得只剩幾根殘骨。
第二日,因部族戰亂流落至扶風城的難民經過草坡稍事休憩,幾個孩子玩耍時發現荒草裏飄蕩出幾縷破碎布條,那顏色竟比自己身上的破舊衣裳好看,興起之下四處搜尋,其中一個孩子久無所獲,好容易在一叢荒草裏瞥見一點亮色,便伏身摸索半晌,結果扯着一縷破布帶出一顆核桃大小的四方物事來。他雖年幼,卻因曾在貴族家做工見過些稀罕物,此時見此物便知與別不同,于是連夥伴也不叫了,徑直跑回父母身邊交給父親。
孩子父親見此物邊角鑲金且雕工精細,雖認不得是啥勞什子也忙仔細收了,千叮萬囑不可說漏,準備安定下來便尋個行商或富戶,把這物事賣了換錢。
這群難民在城門口碰上了要收保護費和過路費的地頭蛇,一見是扶風城,急忙打消入城的念頭,帶着族人匆忙繞路而走。一路商量着今後該如何,最後族長拍板,一群人咬緊牙關朝着這附近幾國中最有威名的北珣而去。
此時的北陵琇還不知道,她今後還要為了投奔北珣的難民安置問題煩出很多白發。
此時的北陵琇坐在偏殿的文書案前,慢慢擦拭着被血染過的長劍。下了那道命令之後,她便在偏殿的幾案前坐下,開始等待。邵海雕留下的幾個人手腳很麻利地收拾了屍體,殿門敞開,偏寒的風撞進來,消弭了些許血腥氣味。
偏殿內堂漸漸響起兵戈交擊之聲,她知道,此時烏爾斯蘭帶着另一隊人馬已沖進了瑛王府。而她給的命令是,反抗者,格殺勿論。
雖然很奇怪,但她此時卻有幾分慶幸瑛王兄成親多年仍無子嗣。不論是瑛王妃的問題還是王兄自己的問題,都讓現下的她免去了不少麻煩。畢竟北珣王族人丁興旺之後,已多年不時興勝者擄掠敵人孩子還視如己出了。
角落的銅壺刻漏是朝泉傳入的稀罕物,此時聽不見水滴銅壺的聲音,只看得到浮箭。北陵琇擦淨了長劍铮然一聲還鞘,才把目光往浮箭上掠了一掠。
翻開案上書卷打發時間,算計着至多一刻,邵海雕就該帶着瑛王兄……或是屍體來到她面前了。
邵海雕帶來的不是屍體。
雙手被反縛的北陵瑛站在她面前,衣冠尚齊整,只束發因為方才的打鬥而微亂了些。神情自若,很好地保持了王族貴胄該有的風度。即使足下正踏着滿地未幹的鮮血,那是他的暗衛留在世上最後的證明。
最終一戰卻是被她區區一名手下擒住,這讓北陵瑛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但他現下這般,确是沒資格抱怨什麽的。
他只是……看着她身邊忠心耿耿的兵将,和訓練有素的暗衛,升起了嫉妒。
她擁有的一直都比他多,自小如此。明明只是個荒唐放縱,被寵壞了的女人,明明是被他狠狠擊敗過的女人。可是為什麽在她被擊敗之後,奉歌所有的權勢和名望都被他奪走之後,她還能從西塞那片待死之地帶回比過去更多的東西?
阿琇,為什麽呢?為什麽總是有人願意給你你想要的?
“是啊,為什麽呢?”聽到他問出口的話語,北陵琇右手支着頤,微笑,“瑛王兄,正因你不明白,所以才會輸給阿琇。”
“那,告訴我吧?”北陵瑛笑了,風流倜傥,宛如曾經。
“這個,才不告訴王兄。”北陵琇也笑着,似是幼時的玩鬧,嬌俏無忌。左手輕輕慢慢地扣着案上還鞘的劍,“不過可以告訴你,你用北珣東南一十六城換來的納楚七萬兵馬,琅王兄會替你好好招待一番。”
北陵瑛的笑容消失了。
北陵琇的笑容一點點森冷起來:“勇敢的鷹從不跟貪婪的餓狼一起捕獵。我本以為從你當年勾結天骁開始,就該知道這種買賣既蠢又容易露餡。”
出身納楚的金如相能成為瑛王兄最為器重的首席幕僚,靠的果然不只是那點謀略。
她用不着知道金如相是如何游說納楚的,她只明白一點——今日割了一十六城換來的七萬兵馬,明日就可能獅子大張口翻臉倒戈,登堂入室滅了北珣。
瑛王兄定是有後手防範的,甚至也許是想要借機觑空給納楚來上一刀的。
但若是她,不,換作琏王兄璟王兄;甚至是離開北珣多年,老喊着“北珣王位關老子屁事”的琅王兄,“割土”這條底線都不會動!
不論真假,動到這條底線的人,北陵琇必殺之。
想開疆拓土就憑本事去打啊(比如她奪西博),想要強軍戰馬就去練去養啊(比如琏王兄的黑鹞子),想要結盟納降就強大自身把別人威懾得自動獻土啊(比如璟王兄整治牙石)!把自家版圖賤價割讓,換來的兵馬還風險奇大人家一聲令下就得還,這算哪門子買賣?!後手再嚴實,比得過一日數變的形勢嗎?!
果然是在奉歌待了太久,磨得內鬥內行,外鬥外行。
北陵琇想到這裏,再看向北陵瑛的目光便染了殺氣,唇角卻還是彎彎帶笑。
殺你的理由,已被你自己推到我面前了。
作者有話要說: ORZ謝罪,因為拖太久了,附贈點心。(圍脖上的姑娘都知道的就略過吧)如果地址挂了,請直接走某羅渣浪博客……謝謝
仍在加班,可能還是會拖更……對不起自PIA。保證平坑……而且都到這一步了,大家都懂的不會拖長了(自帶劇透),請看某羅真誠的眼神!!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