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聽到士兵來報那家夥在陣外喊他見面時,北陵琏的眉心狠狠抽了幾下。
小九已被接進王宮,現下不知是生是死——若是死了倒也不壞,比起殺帝姬,殺親王聽起來總是順耳一些。但那家夥……不能不管。
陣勢不變,只讓出了一條路。北陵琏在軍陣前方轉身,便見着北陵琅騎着匹雪蹄黑馬施施然進陣,一身尋常铠甲滿是烽煙痕跡,身邊十來個護衛雖是全副武裝的樣子,卻并不像是能從黑鹞子中全身而退的絕頂高手。
“小七,好久不見!”北陵琅笑出一口頗為刺眼的白牙,順勢把手裏的什麽東西抛向北陵琏,“聽說你大婚了,兄長送你的!”
為那個久違的稱呼怔了一瞬便見着什麽飛到眼前,本能地一手接住,布料滑開,銀亮亮的顏色晃了北陵琏的眼。
身側戴着黃金護腕的女子忍不住一聲低呼,餘光瞄到北陵琏聞聲逼視的眼,連忙低聲道:“是納楚七軍大将的……”
北陵琏略一思索,立即明了這是何物。
納楚山中有狐,其中最珍貴者為銀雪狐,色如銀勝雪,月色下更顯晶瑩。據說此狐五十年方得一見,納楚開國至今也僅獵得一只,工匠為納楚王制成披肩,王視為國之重寶,輕易不出。至于為何竟突然舍得賞了七軍主将,卻是因這位将軍重權在握,連王也要讓他三分的結果。
現在這披肩卻到了北陵琅手裏。不止這個,包裏還有什麽東西,與披肩不同,硬梆梆冷冰冰的,摸上去……似是鑲滿珠寶的匕首。是了,納楚的軍官都愛貼身藏一把珠光寶氣的匕首,匕鞘鑲嵌的珠寶越多越貴重,軍階便越高。
北陵琏看向來到他面前三尺之際的北陵琅,慢慢開口:“王兄此來,是幫誰的?”
“哈,還是你說話爽快!”北陵琅大笑一聲,朝着王宮方向一擡下巴,“我押小九那邊。”
“納楚是怎麽回事?”
“那是老五的勾當,你得去問他。”北陵琅仍是滿臉歡喜着兄弟重逢的樣子,說出的話卻不是那麽回事,“小七,小時候練箭,你把馬蜂窩射下來結果蟄了箭術師父的事兒,還記得吧?”
北陵琏聽到斬馬刀亟欲飲血的聲音,但北陵琅接下來的話,讓他的斬馬刀安靜下來。
“我說,”北陵琅很是親熱地靠過來,眼睛笑成不容拒絕的兩道縫,“那事兒可是兄長替你扛過去的,這回兄長不小心燒了納楚七軍的黑鍋,你且替我背一背如何?”
“本王只聽亮話。”北陵琏一擡濃眉,腦海中已将納楚至北珣的路線圖,兩國軍力等等情況掠了個遍。北陵琅聞言摸摸下巴冒出的胡茬,不緊不慢地說起來。
十六日前,納楚軍行至河寧牧場,把牧場搶了過來作為駐軍地。牧場主自是無力抵抗,本打算服侍巴結一番求得一族活路,誰知納楚主将竟是個貪得無厭的,駐軍兩日下來要求越發無理;牧場主不忍一族女眷遭禍害,便帶上家族老小出逃,正正碰上了帶着“婆娑”替北陵琇打探四方消息的北陵琅。
納楚駐軍處正是個風口,北疆初春夜裏的風可是緊得很。北陵琅定好計劃,帶着“婆娑”的一衆江湖高手趁夜摸進營中放火,先燒糧倉再放軍馬,然後一通火箭油石,逼得納楚主将出帳。他手下的刺客雖不認識主将模樣,卻也知那件銀亮亮的披肩必不是尋常人可配,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箭射去,可憐七軍主将耀武揚威一世,最終卻落得一箭穿腦的結果。
天時地利人和,納楚七萬大軍真正被燒死的不多,但主帥斃命,軍馬奔逃,糧草濃煙滾滾烈焰熊熊的情況下,無人指揮,亂象便一發不可收拾。混亂中,大部分兵卒是互相踩踏、擁擠而死的。
便是如此這般,做來驚心動魄,說來卻平平淡淡的事情。北陵琅說得漫不經心,聲量不大,也就是北陵琏和他身邊的近衛聽得見。但阿辛兩口子已是睜圓了雙眼,既畏且敬。
北陵琏将那個綢緞布包重新結好,挂在馬鞍旁,調轉馬頭朝王宮前進。
“區區黑鍋,本王背得起。”
北陵琅為何願意支持小妹這個問題,他不必去問。他只需知曉這個結果,便能看見現下若是硬拼一場的結局——憑着黑鹞子之勢,禁軍之威,他自是奪得下一個鮮血淋漓的王座,但代價太大,後患太多。視小妹若神明的西博、剛剛被他反咬一口的北蠻、新結梁子的納楚……還有追随北陵琅的那些流浪的部族,他無法指揮損傷重大的北珣再去面對。
小妹多年來所做的那些,在他看來似是無用的婦人之計,細枝末節的事情,原來竟是今日王座的基礎。她并不是“繼承”父王的位子,而是自己打造了王座——雄厚的軍力財力為底,覆着衆多人的支持織就的錦繡,點綴着鮮血和森森白骨,卻又浸透了無數人的頌歌化成的熏香。
輸給她,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不甘心。
王宮大門已對他們敞開,陣列森然的禁軍向兩位王族齊齊行禮,呼聲震天。正殿門前,北陵琇就站在那裏,東風揚起她的披風宛若凰翼,與他一般浸染烽煙的盔甲映着初升的日陽,燦爛奪目。
她腰間挂劍,神情沉肅若水,當他們走到她身前三尺時,北陵琇一掌撫心,一手提袍下擺,躬身半退,行的正是他們久違的王族子弟之禮。
“小妹恭迎二位兄長。”
旁邊有宮侍捧來美酒,北陵琇端起一碗,貼額奉請上天厚土,再奉請遠逝先王,最後向他們兩人深深一敬。兩人随即端起盤中另外的兩碗酒,同樣奉請神明與先王之後,與她同時一飲而盡。
如此,便是認同了她。
璟親王府中,水銀推開了窗戶,初升的燦陽立即明晃晃地跳進了房間。桌案前的北陵璟提起朱筆,端端正正地在那張金黃絹書上的某個空白處,填上了最終的答案。
父王交托給他的遺诏,本該寫着繼位者的地方,原是空白。所以他不能露面,不能漏出絲毫風聲。父王太清楚他是最合适的旁觀者,更是不會偏向誰的仲裁者。
旁觀一場決定北珣未來的你死我活,落定最終的勝利者之名。
北陵璟合起絹書,鄭重地裝入那只鑲着金邊的朱紅漆盒。随後起身,接過水銀遞來的披風冠帶,一件一件穿戴整齊。
“備車,入宮。”
北珣明王二十一年,王崩,親王瑛勾結納楚,囚親王璟,為亂奉歌。帝姬琇率六皇子琅、親王琏平亂,廢親王瑛封號,永禁王府。五月初十,帝姬琇承王位,天賜王號燕。
燕者,飛渡關山,橫越滄海,雖千山萬水亦不退也。玄羽攜春風化雨,清歌引冰融雪化,賜生機于草原之春使也。
當然,這些都是說着好聽的,不過是給勝者的一些贊美之詞,如此而已。
勝者總是不缺錦上添花的,而敗者沒有被落井下石,已算幸運。
北陵瑛坐在書房中,被剝奪了衛士和大部分侍從的王府不過幾日便冷清得死寂一般,連白日的燦陽也暖不了滿府冰冷,更何況現在露重深夜。
他早不再寄望于母妃的家鄉,巫陽在北陵琇眼底不過是蝼蟻;沒有料到的,是連納楚都沒能派上用場。
既然沒有在被擒的那日将他了結,那他手段狠辣,如今已成了君王的小妹,是想在何時何地,賜給他何種死法?他的死,又能替她拿到什麽東西呢?
“夫君。”
側首,借着桌案旁銅爐暖火的光亮,見是溫順的妻捧着吃食與酥油茶來到面前,一一擺放下來,細細烤熟的羊肉和酥油茶的香氣立即騰起,慢慢地化開了空氣的冰冷。
“請夫君愛惜身子,用些吧。”他的妻不敢擡頭看他的臉——這些年總是如此的——只輕輕地說着話,恭恭敬敬為他倒茶切肉。
沒有了侍女,妻這些日子便一直這樣服侍他,既不求一紙離書,亦沒有反咬他一口落井下石來保全被連坐的母家氏族。
北陵瑛的眼底終于有什麽動了一動,接過碗盞時,握住了妻的手。
“與我一起吃吧。”成婚這些年她始終沒有孩子,對他萬般愧疚之下,便養成了這樣的性子習慣;而他其實是不怎麽在意孩子的——大事未成前生下的孩子,有時與弱點無異。
而沒有孩子的愧疚加上溫順的性子,讓他的妻從不置喙他利用她母家氏族勢力的舉動,即使是孟家人在北陵琇手裏吃了虧,她也從未到他面前訴苦惹他煩心過。
這樣的妻,他是滿意的。一個因利益聯姻的女人,最好的便是如此,安靜,溫順,不惹麻煩;至于美色和愉悅,自然有侍妾來打發。
現下想來,妻雖從未說過什麽,但他确是有虧于她的。思及此,北陵瑛握着她的手,不由得又緊了一點。
妻緊張且害羞似的,手縮了回去,頭仍是低低地,點了一點。
飲着酥油茶,看着低頭小口小口吃着飯的妻,北陵瑛忽然想到了他那位将女兒捧在掌心視若明珠的岳父。
孟尚書此時看似自身難保,但他的朝堂勢力不容小觑。北陵琇新登大位,怎麽可能不拉攏孟尚書這樣的元老權臣?
是的,他會死,但也會給北陵琇留下一個難以收拾的朝堂……該如何留下這樣的局面?或者說,如何才能讓孟尚書不被北陵琇完全拉攏,盡心盡力找這位新王的麻煩?
他放下銅盞,握了妻的手。
“婉琪,”他的笑總是讓她害羞得不敢直視的,從成親那晚便是如此。但此時,他卻帶着幾分強硬擡起了她低垂的下颌,靠近她,溫柔無盡地低聲道,“多謝你,沒有棄我而去。”
妻閉上雙眼,微微顫抖着,讓他攬了過來,倚進他的懷中,貓咪一般任他撫着烏黑的發。
“婉琪,可是我無法再陪伴你了。”
“夫君,此言灰心,莫說了。”
“真想一直陪着你啊。”北陵瑛嘆息着,笑着,“婉琪,一直陪我可好?你夫君……怕了孤寂。”
懷中的妻沒有擡首,只是點了點頭:“自是如此,夫君去哪裏,婉琪便去哪裏。”
北陵瑛的笑容更加溫柔了。是的,請你,随我一起死在北陵琇的手裏,這樣你的父親才會恨北陵琇,孟氏才會成為北陵琇的朝堂大患。
他的吻落在妻鬓邊,帶着少年一般的三分輕佻,七分溫存,“孟家妹子,你的額帶真好看,讓我看清些好嗎?”
“夫君當年……初見便是此語。”妻倚着他,聲音裏帶着無盡懷念,溫柔缱绻的味道,“這額帶并非出自婉琪拙手,夫君可還記得?”
“自是記得。”
“吉雅阿姆……比我巧得多,做出來的總是比我好的。”
“可是,我卻只記得你呢。”她若不提,他倒真是忘了那一日,确是有個少女與她一同出游的。連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也沒有,因他當日本就定了與孟家千金相見,其他的人,并不在他的計劃裏。
妻笑了起來,嬌俏的,“吉雅阿姆不是孟家女兒,怪不得夫君記不住呢。”頓了一頓,她撫了一撫額帶,道,“我可是都記得的。連父親為了迫我嫁給夫君,是如何害死她讓我徹底死心的,都記得。”
北陵瑛突然按住了胸腹之間,豆大的汗珠從他額上緩緩滲出,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夫君,”懷中的妻仍笑着,摘下額帶,眷戀地握在手心,“你知道嗎?若不是你來求婚,我本可以跟她一起逃走的。”
低低的話音像是雲彩,一句一句,緩緩掠過他耳邊。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得過她。”
“我不會替你生孩子,也不會替你養孩子。所以,你永遠不會有孩子。”
“你要孟家做事,越多越好啊,這樣才有足夠的罪證呀。”
“每次看見你的臉,我都惡心得想吐。”
“終于等到你沒有人試毒,也沒有人替你做東西吃了。”
北陵瑛使盡力氣,握住她的手腕,黑血從嘴角蜿蜒落下,他無法置信地盯着她唇邊與他一般的黑血,卻連問話的力氣也無。
“吉雅阿姆在等我……我們,說好的……”
哐啷一聲,銅盞、茶壺連同盤子一齊翻到在地,酥油茶和羊肉的香氣彌漫一室。
北陵琇端起茶湯,徐徐吹散了袅袅的白煙。
“罪人北陵瑛,昨夜在府中暴斃。其妻孟氏自盡。”
北陵琇飲下一口茶湯,報告的暗衛已然退去。白雲悠悠,天光正好。有暖暖的燦陽一線投入杯中,茶湯便蕩漾起金色的流光。
她放下茶盞,懶懶地舒了一口氣。
“好茶。”
作者有話要說: 某羅熱愛因果報應,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