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北珣的朝堂在新王繼位後,翻天覆地,動靜卻比衆臣想象中小了許多。
當一幹尚懷着元老矜持的臣子想要對新主燕王來個敲山震虎的下馬威時,燕王第一道谕令便将他們滿心僥幸砸得粉碎。
執掌法典編纂的司法令印被賜予璟親王,這一點元老們并不意外;但緊接着,燕王竟将執掌法典的決獄官印賜予了那俨然璟親王心腹的水銀藩王!
“藩王水銀既已歸順,自是我北珣臣子……”燕王很是親切地對站在下方恭謹接印的水銀絮絮叮囑着,說他過去曾治理牙石亂象,此際接任北珣決獄官,更當勤勉自持雲雲。
騙誰呢!!誰不知道這印名義上是水銀拿着,實際上就是璟親王握着!好容易盼到璟親王去修法典,他們還沒把自個兒的人安進決獄司,後路就被這麽斷得一點不剩!
衆元老的臉色當即青了一半,原本想要開口說話的幾個人一眼看到璟親王那似笑非笑的冷眼,再想了想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站隊問題,頓時把話咽了回去,老老實實跟着衆人高呼“我主英明”。
決獄官水銀,确切地說背後的璟親王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燒到了孟尚書頭上。
他是不知道孟家女兒對自己親爹怎麽就恨得那麽毒,可那關他什麽事?他只要把手裏這些孟家女兒收集到的铮铮鐵證一件件甩到孟尚書臉上,讓他和黨羽們難以反駁地伏誅就好了。
權傾一時的孟尚書,協北陵瑛勾結納楚,謀逆,夷三族。奉歌城的斷頭臺在那一日燦陽西下時,地面已被腥膩的鮮血染透。
孟氏一族的屍體皆被抛棄在草原荒谷之中,唯有過去的瑛王妃,孟家女兒屍身被暗中保護下來,按照她的遺願葬入原先的孟氏牧場,與她生前的閨中好友同冢。這件小小的恩惠,與孟氏三族的性命相比實在微不足道,于是孟家女兒與北陵琇的一場暗箱交易,從此也被時光逐漸遺忘。
其實吧,結黨營私這檔子事兒,北疆每個想要争奪王位的王族子弟都會幹,成功了便是天子朝臣,失敗了便是謀逆,幹脆得很。所以朝堂衆臣在看到了孟家三族一顆顆鮮血淋漓排列整齊送到朝堂上回報的人頭之後,也十分幹脆地再度高呼“我主英明”。
北珣始終比朝泉要單純些,只要把刀亮得足夠多,用孟氏的血就足以洗出一片安靜的朝堂。到了此時,北陵琇才順理成章把自己的勢力一一浮出水面。
跟随她從西塞打到西博,再一路打進奉歌的将領們自不必多言,皆接任了不同的兵馬職權;而前幾日尚跟她兵刃相見差一點就你死我活的琏親王,則在她所擇定的吉日大典,接下了執掌兵馬大權的樞密院元帥印。
“琏王兄,是我北珣之劍。”燕王揚聲,讓百官都能聽見的如此說着,将印慎而重之地交到他手中,然後低低一笑,壓低了聲音,“今後,還将是我縱橫北疆之劍。”
北陵琏的眼底,深深一動。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地對着眼前的小妹,北珣的新主燕王俯身行禮,雙手接下了那枚印。
要麽成為北珣之主君臨一國,要麽成為北珣之劍橫掃天下。
比起繁瑣又無聊的治國,他果然還是更喜歡帶着鐵騎四方征戰。而小九……燕王,會給他一個養得起黑鹞子的北珣。
這就足夠了。
比起北陵琏受到的器重,北陵琅的表現低調太多。在奉歌局勢平靜下來之後,他便在朝堂上宣布,解散“婆娑”,然後帶着燕王賜予的行走部族詳穩司官印悄然離開,替燕王去操心流浪諸部族的事情。
他才不想留下來,被慢慢熬着,變成另一個北陵瑛。小九是曾說過認同他坐那個位子,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走得遠些,小九的心安一些,才能留着自小的兄妹情分。
至于“婆娑”是不是真的解散,有那麽重要麽?他只要還能順着心意四處流浪,走遍北疆,不再去受那金籠子的束縛就好。
出乎衆臣意料之外的還有一事,燕王并未将北珣王座之下最重要的權臣之位——中書首輔賜予跟随她多年的謀臣溫臨江。
追随燕王多年的部屬們都很清楚溫臨江的功勞,他的才華也足堪此任;不清楚溫臨江本事的廟堂臣子們則根據當年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猜測着,燕王是不是要給他個“鶴君”之類的名分。但溫臨江卻在登基大典結束後便抱病在家,連朝堂點卯都沒來過;而燕王親自去探望過他半日之後,也再沒提起此事。
君主親去探望的人,朝臣們自是趨之若鹜。溫臨江府邸不大,軟釘子卻不小,“病中不見客”的話一傳出來,官員們只得放下禮物拜帖乖乖走人。好在溫臨江一視同仁,誰也沒見,于是誰都無話可說。
溫臨江穩如泰山,“養病”的日子很舒心,有梵鈴在身邊,寫起東西來也順手許多。
白日裏忙,夜裏也難以安枕。
北陵琇躺在柔軟的錦繡綢緞床鋪上,卻并不覺得這床比西塞的石炕好多少。
也罷也罷,坐上這位子本就該如此,自個兒選的路,沒得抱怨。起身,揮退了點起燈想要來服侍的侍女,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飲着。
既睡不着,便又坐到案前處理折子。她現在倒是真心佩服南面的朝泉皇帝了,疆土比北珣大那麽多,想必折子也該是她的十幾倍,只要不是個昏庸至極的,每日裏怕是得有大半日耗在看折子上。
坐上這位子一晃兩個月,千頭萬緒的事情卻仿佛永遠沒個完結。怪不得那麽多故事裏的将軍王子一坐上王位娶了公主千金,故事就完了。現在她算是知了,故事若是再編下去,沒人願意看當了王的将軍王子每日裏只忙得天翻地覆,錦衣玉食無滋味。
北陵琇苦笑一聲,繼續翻開折子,思索着再分些事情給臣子們去做。
如此這般,待到天光熹微,侍女輕喚,入室服侍洗漱更衣,又是一夜過去。北陵琇穿戴整齊,銅鏡裏的人洗過了臉,淡淡勻了一點胭脂,金簪珠玉绾發,璎珞嚴妝,看着依舊十分精神。
合了合眼,忍住那一絲酸澀,邁步走向朝堂。
風移雲動,日光很燦爛,北珣的夏日伴着暖暖的南風,徐徐降臨。
枝頭葉漸成蔭,扶風城裏也漸漸彌漫起夏日裏特有的燥熱和火氣。械鬥和暗殺的生意多了,金主卻并不一定能活到付完尾款,于是易水樓接生意越發慎重起來。
比起扶風城裏黑吃黑還吃不到多少利潤的生意,樓主更樂于接些外面的活計,不僅真金白銀牛羊糧食的報酬不會打折,而且暗殺要員或富戶總是回報豐厚。但這種活計随着北珣朝堂的日漸安定,慢慢地也減少了。
确切地說,只有一片混亂的朝堂才适合易水樓這樣的江湖樁子插腳,安定下來的廟堂,不是他們可以涉足的地方。
易水樓的刺客們并未揭不開鍋。烏娜放了這些年的羊,已讓易水樓擁有了一片牧場;樓裏用來打探消息的茶樓酒館之類收入也頗豐,只要不是窮奢極欲,要在扶風城尋常過活還是很滋潤的。
只是一點,刺客們人很好養,裝備不好養。
各種獨門兵器要用好的材料,好的保養,養的馬要良種,藥材要選好的,做毒藥和易容藥物也需要許多材料……這些東西比起珠翠金玉更容易燒錢。
鴉殺堂主疏影看着殷娘子捧上來的賬冊,不禁為那筆赤色的武器開銷皺了皺眉。
鴉殺堂暗殺用的兵器各不相同,但都有一點,皆是反複錘煉,刃極薄,可一擊致命的兇器……很燒錢。畢竟不是每個刺客都能練得庖丁解牛保兵器不損的。
過去不覺得開銷大,是因為時局混亂生意很多,總有賺頭;如今那人定了北珣,影響竟大到了這一步。之前從不為此操心,現下卻是不得不學着些事情。
因為賬簿赤字問題,樓主難得認真負責地召集堂主們開了會。
氣氛很凝重,态度很嚴肅,連千嬌百媚的恒舞堂主都收斂了媚眼如絲面無表情。半個時辰之後,所有人得出結論——
術業有專攻,怎麽在殺人這行讓錢生錢這點他們不懂,最後只好向對外聲稱是牧場主的烏娜求助。
烏娜緊張得說話都不利索,面紅耳赤地對着一群面色嚴肅活像要馬上去火拼的堂主解釋自己這些年摸索出來的牧場經營之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是堂主們中最會掉書袋(或者說最會說正常話)的情報堂主對烏娜的感謝辭。
烏娜的經驗之一:羊毛成色不好的時候,就賣羊肉。
堂主們的學習結論:既然沒有殺人的生意可做,就先做其他生意。
過去招惹了太多仇恨的易水樓刺客當然不能立馬跟人烹茶烤肉談生意,需掩了身份容貌,打着烏娜牧場的名號才能四處行商。
若是放在朝泉,這群刺客要談生意那定是一談一個完。但好在這兒是北疆,游牧部族生意諸多,單純的以物易物是主流,只要貨物拿出來看清楚,稍稍會點讨價還價的口舌就能做成。就這麽歪打正着似的,做成了不少殺人之外的高價生意。
烏娜的經驗之二:羊毛織成毯子,羊肉做成好吃的肉幹,總是能多賣些錢。
堂主們的學習結論:毒藥不一定要毒死人才能賣錢。
商隊總是會碰上露宿這一關,防範毒蟲猛獸從來都是大問題。刺客們的商隊裏帶着高明的大夫和機靈的情報販子,他們手裏用來防毒的藥物成了不少生意對象眼中的寶貝,“獨門秘方”的名頭更讓這些做起來費時費工的藥物賣出了一個令醫堂弟子心懷甚慰的價錢。
烏娜的經驗之三:人多的地方生意好。
堂主們的學習結論:扶風城沒油水。
如今離扶風城近且人多安穩适合做殺人之外生意的,自然是北珣。樓主聽到此節,把眼珠子往疏影臉上一飛,其他堂主也就莫名其妙地随着瞧了過來。
“影……鴉殺堂主,北珣都城那條線打探的事兒,交你了。”
奉歌城裏的鴉殺堂暗樁第一件公務,是負責查探城內城外是否有人需要做羊毛羊肉之類的生意。
疏影混在難民之中向奉歌行去,簡單的馬車上坐着塵灰滿面衣衫褴褛的她,以及一般打扮的鴉殺堂幾名弟子,皆與四周的難民一模一樣,引不起任何人注意。
奉歌城外俨然已成為附近幾國難民的集聚之地,即便是疏影也知道任由這樣發展下去,奉歌早晚會有亂象。這樣的奉歌,顯然既不适合做烏娜說的生意,也做不得老本行——難民引亂的話,多是燒殺劫掠,易水樓撈不到什麽。
果然,還是得去問問她有沒有對策安下奉歌,才能确定易水樓的生意是否選擇這裏。
北陵琇扯下一根掠過眼前的長長鬓發——白的。再看一眼面前那疊敘說難民情況的折子,胃頓時又隐隐疼了起來。
奉歌不是西塞,有那麽多荒地可供難民開墾。這些難民無法疏導的話,遲早生亂。問題是,用什麽法子去疏導?
丢給琏王兄?他還有正事,未必分得出心來訓練新兵。更何況入了夏,蚊蟲疾病也漸漸要來了,萬一起了疫病,那不是逼着她開屠刀嗎?
頭疼,胃疼。這群臣子,訴苦的連篇累牍,明嘲暗諷的她這女主執政不力的也不少,卻沒有一個提出切實辦法來的!真真氣得她想扔硯臺再砸死幾個,好逼出些法子來。
忙到入夜,服侍的女官長終是忍不住心疼,低聲提醒了北陵琇一句。她瞧瞧水漏,再看看四周陪着她熬的女官侍從們,嘆一口氣,起身下令服侍洗漱。
躺到床上,自是睡不熟的,卻也不願輾轉反側地鬧得自己不舒服。合着眼,慢慢聽水漏的聲音,一點一滴,單調地數着。
一聲弦音。
北陵琇猛地睜開眼睛。
又是一聲,音更低,調子帶着她熟悉的殺氣,卻比第一聲分明溫柔了些許。
北陵琇合上眼睛,聽着第三聲,緩緩蕩漾的漣漪,盡管依然抹不去殺氣。
這一夜,她終于得了半夜好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