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疏影潛入北陵琇寝宮時方至中夜,殿中專供王族使用的香料——大概是安神香之類——氣味尚未散出,卻意外發現她已躺在綢堆錦墊的被窩裏了,細聽呼吸,平穩綿長,顯然睡得很好,跟她昨日來時聽到的那種煩躁呼吸完全不同。

睡這麽早,是太累了?瞧了眼床邊堆得顫巍巍的折子山,再想想自己的任務,移步上前。

冷冰冰的觸感到了頸畔,北陵琇在那冰冷的氣息貼上肌膚的前一瞬一手掀起錦被罩向來者,另一手拔出枕下匕首刺向對方,一聲裂帛。沒有預想中刺入人體的感覺,握着匕首的手卻被擒個正着,對方只一扭,匕首便不由自主地松了開去。

這手法是……

北陵琇本欲呼喊侍衛的聲音立刻死死壓下來,沉默片刻,幾乎是氣音:

“疏影……?”

油燈的光晃了一晃,錦被無聲無息掀開,先露出的是疏影手中寒光凜凜的刀,然後才是另一只松開了北陵琇的手。她的人蹲在陰影之中,仍是一個随時可以撲上來一刀結果對手的姿勢。

相對片刻,疏影用布包起匕首丢到北陵琇手邊,一點聲音也無,北陵琇連忙将它塞回枕頭底下,努力忽略這把匕首如果方才刺中了,刃上那種見血封喉的毒會造成什麽後果。

疏影彎刀還鞘,終于在北陵琇退後半步規矩坐好時調整了姿勢,坐在那堆撕裂的錦被上,低聲問:“安奉歌,置流民之策,可有?”

“……尚無。”

疏影的臉隐在陰影之中,看不見表情。北陵琇腹诽着:就是看得見也看不出什麽表情。沉默片刻,卻見眼前人無聲無息起身走下榻,一步步朝門而去。北陵琇松了口氣,懶懶将身子往身後錦墊略略一靠,心底暗數:一,二,三,倒也。

手尚未搭上門,雙腳竟不由自主地一軟。疏影身子晃了一晃,奮力穩住提氣邁步,腳下卻似是踩着棉花,一腳踏空,眼見着就要摔倒。

她摔進北陵琇張開的雙臂中,身子被抱了起來,一步一步被抱回床上,只能靠在那人的懷裏,手腳勉力動一動,沉重無比。

“不愧是你。”北陵琇心安理得地揉了揉疏影的發,“還能瞪我,神識沒失。”自己是預先吃了解藥才扛得住,疏影卻只是手足無力而已。幸好她不識這種特制的香,不然怕是一進來就發現不對了。

疏影在她的手指移到自己唇上時狠狠咬下去,北陵琇忙把一聲慘叫壓回嗓子裏,淚花都差點迸出來,好容易扯出來就着油燈微弱亮光一看,兩個指頭關節處血肉模糊,再深幾分骨頭都要折了。

“一點情分不講,你這狠心的……”含着手指略略止血,再慢吞吞擦藥膏。床頭的小櫃子裏多的是藥材繃帶,方便得很。北陵琇咕哝着,瞧見疏影唇邊血跡,又幾分得意地舔了舔,湊在她耳邊道,“真咬斷了,你下半輩子的幸福要是不要?”

一說完馬上立起身子,不然耳朵或者脖子就保不住了。

疏影瞪她,然後發現自己實實動不得手腳,便不再浪費力氣,只閉了眼調息。才一會兒便覺着被側身放平了攬進某人懷裏,手腳都被纏住,背後一聲聲喃喃細語:“生氣了麽……藥性還沒過呢,動不得吧……”

疏影閉着眼睛,在北陵琇把爪子伸到衣襟裏拉衣帶時開口:“我十三日未洗澡了。”

在春夏之際的北疆,這句話的意思不僅是“不幹淨”,還包括“身上生蟲子了”。

北陵琇的爪子停了下來,然後慢慢抽出。

殿裏香氣未散,疏影身上套的是侍女的衣裳,方才又太歡喜了以至于忘了仔細聞聞,現在回過神……

北陵琇鎮靜地用床單把疏影裹成粽子,然後一腳踩住床腳機關,扛着疏影跳進地道之後,兩腳發力沖向前方!

寝殿下的地道通往好幾個出口,其中一個連着浴池——這座浴池底下也有暗河可以通向奉歌城外這種事咱們就不要追究了。也虧得北珣建國已久,若還是百年前游牧四方的部族,王族也不會想着修浴池了。

夜裏浴池沒人,水也是涼的,不過疏影挨得住雪山的冷泉,也不在乎這麽點涼水。北陵琇就着月色放下人解開,先拆了她的發帶,細細舀起一勺水淋下去。

北陵琇的手很輕,跟她氣得鐵青的臉色一點也不像。

“閉眼,不然水進去了。”咬牙切齒地說着,手裏卻是極溫柔地拿了帕子給她蓋上眼。

月光下,疏影發上的污跡被一點點沖了去,慢慢重新變得柔軟細滑的發摸着,很有成就感。北陵琇細細沖洗着她的發,不出意外地發現比起她上回離去鉸短了幾寸。

若不是怕引人注目,為了任務方便,她會把這頭發鉸得比男人更短吧。這麽想着,用布包了她的發,伸手便去解她的衣,本還防着她趁機咬一口,卻只見她靜靜地倚着池邊,一點也不反抗。

真是……生了蟲子,倒有恃無恐起來了……

北陵琇在“趁這個時機推倒疏影”和“被蟲子咬出一身疙瘩”兩個選項中猶豫了好一會兒,潔癖還是占了上風。

把人剝得只剩內衫,再把自己也剝得只剩內衫,抱起人一起浸到池子裏,打了個哆嗦之後将人按在池邊,抓起布巾細細擦起來。

“我說,你來就為了問我奉歌的事?”眼看擦得差不多了,北陵琇才問。

“嗯。”

“沒別的?”

“嗯。”

“真的?”

“……”疏影略試了試手腳,還是很難動彈,于是輕輕又“嗯”了聲。

很可疑。別人不知道,北陵琇多少還是感覺得出來。于是想了想,她問:“易水樓如今,想搬到北珣來了?”

疏影不吭聲,北陵琇借着問:“若是未搬,那是到了何處?”

疏影依然不吭聲,但滿身殺氣已讓北陵琇覺着水又冷了幾分。

果然,想從她嘴裏撬出什麽來是不可能的,還不如趁着機會多摸幾下才是正經。

易水樓啊……問她不過想從她口裏确定一下,即使她不說,自己也是知曉的——雖不知詳細,但在哪座城還有眉目,畢竟北珣養探子并不是白吃飯的。

“北陵琇,我離得了此地。”

“我知。”把手從疏影胸前移開,捆住她的腰,然後往她肩膀一口咬下去,嘗到血味才松開齒關,慢吞吞道,“所以不過還你一口。”

疏影想着這人真是不要臉到了極處,轉念一想還沒動手讨債倒中了陷阱,也實是自己無用,于是吞聲不反嗆。

“我知你定是要報複的。”北陵琇舔着疏影肩上那傷,悶悶的聲音藏着百轉千回的情緒,“也非頭一回,你記恨,就恨着吧,我認了便是。”

她已是站在北珣最高處的人,一句話一個眼神便能差遣取人性命;錦繡珠玉、膏腴瓊漿于她也不過是尋常。可是這一刻,卻甘心情願地無奈,甘心情願地認栽。

亂吾心者,此何人哉?

若是尋常女子,聞得此言,心早軟了八(口)九。偏是疏影,這般言辭入耳,卻只是想着原來這只狐貍也知曉兩人武力差得多,所以不敢妄動。那言語裏的千般溫柔百般惱,她卻是只隐約懂個二三。于是只不吭氣,僵着身子,直到北陵琇明白對付她只能說大白話。

北陵琇暗笑一聲,攬緊了疏影道:“明日給你解藥,今晚……陪我睡吧。”頓了頓補充道,“只是睡。”

北珣君王,自是一言九鼎。疏影被攬着做了一夜抱枕,第二日天光熹微時便知身邊那人醒來,往床頭櫃子裏摸了解藥出來,噙了一顆喂進她嘴裏。

解藥入腹,不多時便覺着四肢有了力氣,摸摸自己身上的新內衫——北陵琇怕蟲子跑出來,那套衣裳連着床單都扔進了暗道裏。這下見她行狀,北陵琇十分乖覺,從墊子下摸出一套侍女衣裳給她。

坐在這位子上,什麽狀況都得預備着不是。

疏影也不問她怎麽糊弄那條被刺出窟窿的錦被,徑自往身上套衣裳。等穿戴整齊,手腳的力氣也恢複八九,一轉頭,北陵琇正斜躺在床上撐着頭打量她,散着的發有幾绺順着臉頰一直溜到衣襟裏,微微眯起的眼底露着笑,面上卻是淡淡懶懶的神情,極輕地打了個十分優雅的呵欠。

疏影忽然就懂了樓主誇贊美人的那個詞。

媚眼如絲。

門外有侍女的腳步聲近,疏影一步未停,悄然從另一邊的窗跳出去,很快便沒了聲息。

北陵琇閉上眼重新埋進被子裏,等着侍女的呼喚響起。

女官長拎起多了個窟窿的錦被狐疑,身邊的侍女目露驚訝,但無一人敢開口。

穿戴整齊的燕王斜一眼過來,淡淡道:“孤昨夜夢中殺敵。”

輪值服侍燕王午睡的幾個侍女當即白了臉色,女官長眼見着不禁腹诽一句又吓唬小女子,面上仍是十分嚴肅地施禮表示會吩咐廚房做安神宵夜助王好眠。輕輕巧巧便掩去了破被之事。

這一日朝堂上,在幾位朝臣又參奏奉歌流民之事時,燕王攤開地圖,細細地打量。

奉歌無法養這麽多人,那就朝外發展吧,讓這些人去其他地方,為北珣開荒建市,占據一方。

幾位臣子表示奉歌周邊沒有多餘的土地可供安置流民,且新建一城困難重重,奉歌無供養之能。

燕王今日卻沒有耐着性子。明裏暗裏諷刺了一番這些日子的折子空話連篇,毫無建樹之後,燕王下了死命令。

“你們若是想不出法子找不出地方,便不配站在我北珣朝堂。”

終于,在一番騷動和議論之後,幾名熟悉地形的臣子站了出來。

地圖上幾個與奉歌相鄰的城鎮被排除,然後把目光放在更遠的地方——一座名義上屬于北珣,實際上三不管,地盤還很大,位置頗重要的城。

扶風。

北陵琇勾起唇角,愉悅地眯起眼睛。

亂吾心者,易水刺客也。

她是不能對疏影怎麽樣,不過,她很想對易水樓……或者說扶風城做些事情。北珣存在這樣一座三不管的城,便是她這一國之君無能。

于公于私,扶風城都必須牢牢握在她的手裏。

北陵琇做這種事情輕車熟路,但扶風城畢竟不是西塞那種地廣人稀,只要有人,能打跑馬賊就好辦的地方。

想握住扶風城,就得對付那裏頭的無數地頭蛇。需要的人……朝官久居奉歌,不行,還得從下頭想法子啊。北陵琇翻着折子,慢慢計較着。

翻了一夜折子,她将朱筆往某封折子上一劃,安心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