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掌管扶風城事務的城令印靜靜擱在燕王眼前案上。
這顆印是從某個難民手中流到市場上的,收買貨物的商人識得字,自然知曉此物緊要,而奉歌衙門收到商戶報告的第一時間便是把相關人員全抓起來審了半日,賣金印的難民被決獄司的陣仗吓得魂飛魄散,生怕惹上的是什麽滅族大罪,連忙事無巨細一股腦說了。
決獄司循着線索一路查,不過十日便翻出了扶風城的案子。
北陵琇登上王位的首樁大案便是扶風城一城之主連衙門帶人被當地黑道滅掉——連兇手是誰的确切證據都找不出來,這簡直是要把北珣朝堂的臉抽腫。
借着這樁案子,扶風城與難民之事終于正式成為北珣朝堂面子上的第一要務。
扶風城位于幾國交界之處,名義上是北珣的流放之城,但別的部族并未放棄弄些小動作。認真說來,城中的黑道本是各國安插在城中借着黑道的殼子明争暗鬥的勢力——其中當然也有北珣的。只是多年來大家都忙着明面上的征伐決戰,這種小地方的暗鬥便有意無意地忘記,久而久之,鬥得越來越混亂的各國勢力便真走上了黑道之路,加上流放囚徒,越發惡性循環。
現在朝堂大抵安定,這座過去無暇顧及太多的邊緣城池自是需趕緊收回——北珣如今的疆域可不比以往,昔日邊城遲早會成為交通要道。
在如何收回扶風這一點上,有朝臣提出扶風城民大多為流民罪犯,與其花費心力降服不如鐵騎取城刀兵鎮壓;也有朝臣言道應該以黑治黑,分化城中黑道後一一克之。
北陵琇最終采取的是第三條路。
五月十九,扶風城迎來了新任城令,名為拓跋信。他帶着五百人馬并二三家眷踏入扶風城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衛士當街痛打了向他勒索入城金帛的黑道分子并捆人上枷,鎖在廢棄許久的衙門口寫明罪行示衆。
拓跋信的舉動自是給城中黑道的下馬威,後果則是當他帶着家眷衛士整理衙門時被人偷襲十數次。好在侍衛皆十分勇猛,偷襲的黑道都沒讨到什麽便宜,倒是折了數人進去,成了整理衙門的苦力。
四五日折騰下來,扶風衙門竟也整理得像模像樣,拓跋城令先挂出整理好的北珣律法昭告城民,發現大多數人嗤之以鼻後,日日親自帶着十數侍衛四處巡邏處理城中事務;而令城民意外的是,不久之後城令夫人将衙門旁的小荒屋買下,串起了郎中的鈴铛高懸檐下坐堂看診。
扶風城中能如易水樓那樣自帶醫堂的幫派寥寥無幾,又因此地民風,無良醫肯至此開設醫館。拓跋夫人的診堂雖是挂了旗,城民見她跟官衙有所聯系,又是女流,并不信任她的醫術,都不肯到診堂去。
拓跋夫人看的第一個病人,不對,是傷患,是拓拔城令帶回來的犯人。
在街上一言不合鬥毆本是扶風城尋常事,但城令這日巡邏而至,見此境況道雙方犯了律法,當即下令鎮場抓人,一場打鬥之後,訓練有素的侍衛終是占了上風,抓捕了一方頑抗的黑道頭領并幾個喽啰。
頭領被侍衛打傷手臂,于是城令捆上人帶到診堂來,診堂門沒關,自有不少黑道派出探子來查看。城主夫人竟沒被帶傷又兇神惡煞的一行大男人吓住,鎮定自若地診脈接骨,丫鬟也十分伶俐地給傷患裹傷包藥。
頭領接骨時痛得罵罵咧咧一口一個“庸醫”,結果卻被拓跋夫人更潑辣地罵得噤若寒蟬,驚呆了四周一幫漢子,等回過神,脫臼的骨頭已接好,等到頭領坐完十日牢付了贖罪金銀保出來,手臂傷好了大半。
于是拓跋夫人和城令一起出名了。
半月餘,城主帶着侍衛鎮住了幾場械鬥,夜裏還處置了幾次暗殺,身手極好。且只要不觸到他所告示的律法,即使是黑道也不會被翻舊賬拉去砍頭;每每處置犯人又十分有理有據,殺伐決斷言必稱法,讓人挑不出錯來。論起心黑手狠,竟也不輸任何黑道——西街上的馬幫全體悍匪操刀提劍地跟城令叫板,結果城令該巡邏巡邏該回衙回衙,連個正眼都沒給馬幫,手下侍衛長就帶人一聲不吭把馬幫滅得一個活口也無,血腥味過了兩夜大雨才散。
不接金帛牛羊,也不怕刀劍血光,當初看輕拓跋信的黑道首領們漸漸對這個既年輕,長相又秀氣得像是朝泉人的新任城主換了眼光;而城中被燕王從奉歌城外忽悠來此安家開荒,不染黑道的流民們也對這個肯做事又有膽識的城令有了本能的尊崇依賴之心。一城事務總算安穩下來,原本被黑道占據的街市漸漸有了活氣,連接北珣的道路也一點點清理出來,能讓行商往來了。
大致整頓了城風,拓跋信開始面對真正的難題。主君的囑托壓在印盒之中交到他手裏,一時一刻也不能忘記。
那般命案,拓跋信若是不能從其他黑道口中撬出點什麽,北陵琇也不會單派他至此地。只一點,易水樓動靜鬧得雖大,卻是沒留下一點确鑿的物證,光靠傳言無法入罪。
拓跋信心裏明白,即使有什麽證據,這樁案子恐怕也只能不了了之。
主君托付他時說得雖隐,意思他卻聽懂了:借着命案的由頭跟易水樓起沖突只會兩敗俱傷;借機招攬這群刺客才是上策。
借着夫人的醫術為橋梁,他已經順利約見了數名首領,并定下了讓他們脫離黑道之路替主君賣命的法子。唯獨易水樓樓主,仍未得見。
他将主君的诏令壓回金印盒中,靜靜等待時機到來。
六月初,扶風城爆發了夏疫。
夏疫年年都有,每一年都會死上數十人,而沒有死更多人的原因,是城民默許将染病的人殺死遠抛。大的幫派有能力弄到藥材,便将多餘藥材高價換取財物勉強撐過疫期。反正每年都會有流亡犯人和敗軍殘将來到這裏,扶風城并不會少太多人,不至使城池因疫病荒廢。
今年夏疫爆發時,拓跋城主也暫且放下對黑道的清理行動,将大力氣放在疫病治理上。
已在城內安家的城民眼見藥材要被壟斷,生怕染上疫病被殺死,便随着各家族長來到拓跋夫人的診堂求助。
等到見了拓跋夫人,幾個族長不禁幾分心驚。雖聽說她潑辣異常地罵過黑道頭領,卻不知竟是長得面白身弱溫溫婉婉的,聲音也是嬌嬌的小女兒調,實在不像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只怕是黑道中人畏懼城令威望,言過其實。想到此,幾個族長心底一涼,就有些躊躇起來——這樣的小婦人,能幫他們多少?
族長們的躊躇終止于拓跋夫人的行動。
一聲治疫令下,拓跋夫人便似是換了個人,帶着城令的治疫律敲開大幫派的門,強制要求大夫出來幫忙,一邊寫了治疫防病的條令昭告城民,極耐心地教導家家戶戶如何防治。碰上個把不盡心盡力,只敷衍應付的大夫,便板起臉孔罵個狗血噴頭。她罵起人來聲兒雖是嬌嬌脆脆,詞兒卻是十分誅心,“收了官衙工錢,病到眼前還不盡心,站着人道不做人事,也不怕将來報應子孫冤魂索命?道上信義都丢光了不成!”
扶風城黑道雖無法無天只尊拳頭,信之一字到底還是恪守的。于是大夫們紛紛咬牙跟着嬌小的拓跋夫人忙得廢寝忘食,連易水樓派出去的流丹和醫堂弟子也忙得沒了調戲傷患的興致,回來便直接睡倒。
忙了數日終有成效,扶風城的疫病未蔓延,也沒如往年那般絕門絕戶的爆發。一時城令與夫人都成了城民心目中的活菩薩,不少人在家裏為他們供起長生燈,十分虔誠地日日祝禱,被拓跋夫人從鬼門關拖回來的直腸子黑道們更是感激涕零,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城令的洗白條件。
易水樓有醫堂,疫病自是平安度過,也就沒欠上拓跋城令與夫人的人情。偏是城中疫病剛去,樓主竟病了。病了倒罷,還鬧起孩子脾氣不肯讓醫堂弟子看,只說要請拓跋夫人來瞧。身邊的美人白眼一翻,警告了他幾句不許打別人妻子的主意,還是整裝寫帖,帶着金帛上門求醫去。
拓跋夫人聽說是易水樓也不推辭驚懼,照樣是細細把脈開藥,殷殷叮囑照顧的人。等到一碗藥喂下去,紗帳之中的樓主忽然掀開了帳子看向她。
“夫人此來,竟不願與我多談一二?”
拓跋夫人不疾不徐回答:“妾身是大夫,來此只治病。若是別事,自有妾身當家的來與樓主相談。”
“好。”樓主低笑一聲,雖是病容,卻只平添三分顏色,只是話裏淡淡地帶了殺氣,“這月三十,易水樓恭候城令。”
拓跋夫人颔首而去,背脊挺直,連看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放下藥碗的美人望着她的背影,笑得花枝亂顫,“好一個城主夫人,招人喜歡呢。”
“是,”樓主斜倚了軟枕,“接下來,就看她那當家的有沒有配得上她的膽色了。”
易水樓不會把總部露給城令,于是約談之處便定在城中一座客棧的包廂之中。
客棧簡陋,但四周明處有城令的侍衛,暗處有易水樓的刺客,劍拔弩張的殺氣讓稍有點眼色的探子都知道要趕緊回避,也就保證了約談的安全。
拓跋信将那封诏書遞給樓主,一本正經:“主君谕令。”
樓主只草草瞄了幾眼,合起诏書,同樣一本正經——面上:“王如此看重,真是榮幸。可惜,易水樓能有如今之勢,皆因不識擡舉。”
“北珣終會安,那時,易水樓便是王心頭之刺。”拓跋信也不惱,只平平道。
“小子,廢話收起來。”樓主冷笑一聲,“你家主子派你至此,該做的事都做了,該立的威也立了,本樓主比你更清楚你上頭那人的本事。她想要什麽,直說。”
花了這麽長時間來定城立威,無非就是那位燕王在向易水樓炫耀羽毛——或者說,是一種警告。
拓跋信拔出匕首,割開那封诏書的縫線,露出裏面一張極薄的帛來:“主君谕令,此诏需映燈火觀。”
雪白的帛空無一字,樓主慢慢将帛移到燈火旁,翻來覆去等了好一會兒,沒有一字浮現,只有燈光映着帛,閃閃爍爍地投下一片影子。
真是……很好猜的事情。
樓主擡了擡眼,從拓跋信臉上仍是只看到一片嚴肅的平靜。他應是不知此信之意的,那位好歹也是女兒家,再怎麽厚顏也不會把這種事情大喇喇地寫出來讓人懂。
“此事,易水樓會考慮。”
送走了拓跋信,樓主一聲暗哨,潛在暗處的疏影便閃身到了他眼前。
“這,看得懂麽?”
疏影看了一會兒那張帛,搖頭。
“木頭就是木頭。”樓主十分恨鐵不成鋼,手一揮,帛扔向疏影,被她一手接住,“那位把刀架到易水樓腦袋上了,要你去和親!”
作者有話要說: 北陵琇炫耀羽毛ing~
琇:疏影疏影,我是土豪!酷愛來跟我做朋友!不跟我做朋友我派人用錢砸死你哦!
某羅:……論作死的一百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