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奉歌城向東十裏的草原綿延百裏,數十牧場在此,其中最大的一座便是當年開國君王誕生的青石牧場。每年夏末,開國之君忌日,北珣君王總要到此拜祭奉祀,祈求秋冬平安度過。
牧場一馬平川,春夏之際牧草能長得比人還高,騎在馬上遙望遠方,深深淺淺的綠占滿雙目,綿延遠方與碧空白雲連作一線,宛如一方碧瑩瑩的翡翠。而牧場北邊,則地脈漸漸升高,森林茂密,連着高聳入雲的北珣神山莫瓦。
開國之君的墳冢由石塊堆築而成,紮着無數五色彩旗的繩子從冢頂拉下,每一年來拜祭的君主都要将舊年的彩旗繩換下,并奉酒肉,焚香祝禱,完成這些前置祭禮之後,還要到牧場北邊的樹林中獵取一頭獵物作為彩頭,也因此,牧場北邊的樹林已成了變相的王族獵場。
疏影站在樹枝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樹林入口處有負責祭禮的臣子準備了齊全的獵物,只等北陵琇到此,便放入林子讓她完成今日的獵禮。
巡林的侍衛隊是今日天不亮時安排好的,她亦是那時潛入林中才無人發覺。侍衛們巡了三趟林子之後抓了兩個納楚的奸細遣人押回奉歌,之後便站在林子入口處守住,林中再無動靜。
疏影取下彎刀拼合成弓,戴上面具。現在才是她該提起精神的時候。那兩名奸細的本事在她看來,實在是差勁得……太像是誘餌,而顯然,明處的守衛已将這誘餌吃下去,松了心神。北陵琇還有半個時辰便會到此,守衛自然不會再進林子來免得她誤殺人命,壞了祭禮。
至于真正的大魚,是比她更早潛藏于此的人。
利箭破空,穿過一名黑衣刺客的喉嚨将他射落地面。她尚不知此地還有多少潛藏的刺客,不如打草驚蛇,讓對方化暗為明。林深木茂,屏障天然,疏影在樹枝間往來穿梭,落足無聲,只等到身後有一聲破空,回首便是一箭射去,緊追而至的一名刺客摔落地面,登時氣絕。
北陵琇雙手捧起酒碗,奉請天地,之後,緩緩将酒傾灑在石冢前,恭敬叩首。耳邊有祭司揮舞法杖,銅鈴聲聲,吟唱的祝禱随着袅袅煙霧上達天聽。
疏影左手舉弓扛住迎面劈下的刀,右手順勢從背後抽出一支箭刺穿刺客的喉嚨,在兩名刺客的劍緊随而至時就地一滾,翻身躍起時手中已有了雙刀,一招纏頭護身擋住劍勢,一步切至二人身前,雙刀插進對方胸膛。
北陵琇阖目祝禱,身後的臣屬伏地誦念。祭司開始圍着石冢跳起祭祀之舞,唱誦着古老的祭歌,要讓百年前逝去的開國之君,看一看如今的女君燕王。
疏影将刀刃從屍體身上拔出,甩去刃上鮮血,四下觀望,風聲倏忽過耳,卻是再也沒有刺客的蹤跡。
北陵琇翻身上馬,立刻便有侍從遞上雕花長弓和插滿染金羽矢的箭筒,她一手接過負于背上,提缰一聲清叱,駿馬嘶鳴一聲,揚蹄疾奔,直向樹林而去。
五個,加上之前的兩個誘餌,符合一般的刺客行動之數。疏影躍上一棵更高的樹,将刀刃的血仔細擦幹淨,眼睛仍緊緊盯着樹林之中。若是易水樓接了刺殺一國君王的生意,斷然不會只派一支尋常數目的刺客隊伍,更何況這五人身手放在易水樓也不過中等;可方才殺了這五人,卻既不見他們射出傳信暗號,也沒有其他的人來圍堵她,更令人疑惑。
要麽是這些刺客太過輕敵,籌謀失算;要麽就是……他們還藏着更危險的後手。
馬蹄踏碎一地煙雲,在樹林前随着一聲喝令止步。林前的侍衛單膝跪地扶肩施禮,聲如雷震:“見過吾王!”
北陵琇翻手取弓負箭,輕笑一聲,揚聲喝道:“吾今獵物獻天,祭吾先祖之靈!蒼天大地見證,佑吾北珣風調雨順!”
她的身後,衆臣山呼萬歲,聲達九霄。
風裏的聲音很近了。疏影側首望去,已能看到北陵琇身上玄底金線的披風。收回目光,再一次四下觀望,試圖找出那令她神經無法放松的什麽東西。
風穿莽林,木葉蕭蕭下,疾奔的馬蹄聲驚起林間飛鳥走獸,早已被安排好的羚羊麋鹿四處奔逃,林子裏變得嘈雜起來。有驚慌的鳥群從疏影身邊掠過,翅膀拍打出陣陣帶着混亂氣味的風。
木葉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飛禽走獸的氣味,她方才殺了人卻沒處理屍體的血腥氣,還有,腐爛屍體的氣味。
疏影猛然睜開眼睛!
人死不過半刻,哪裏就能有氣味?哪怕是林子裏飛禽走獸的屍體,又怎麽可能腐爛而不被其他動物收拾掉?能讓她都嗅得到的腐屍……
刺客的本能在告訴她——危險!
疏影足尖一點,提氣向那股氣味的方向疾奔而去。
作為祭禮的獵物這些年來多是早已安排好的羚羊麋鹿之類,少見猛獸——總不能讓負責養獵物的人太難做。也是為了君王的安全,所以雖是無聊,她也不會說什麽。
在這種事情上,還是順順跟随而來的臣子們的意思,早些打只獵物完成祭禮,好叫他們回家休息,不必陪着君王費勁去完成這幾乎變成游戲的儀式。
北陵琇這麽想着,馬蹄便漫不經心起來,反正養好的獵物許多,就是瞎走也能撞上好的。取了弓箭在手,試着拉了拉弓弦,一開滿弓——還算順手。
忽有沉重的腳步聲近。尚未回首,身後一匹驚馬已拖着半個血淋淋的屍身掠過她眼前。
屍身穿着官服,是跟随她進入林子的臣子!
腐屍氣味沖進鼻間。北陵琇拉住一聲驚叫的馬迅速轉身一箭射去。
丈餘高的熊罴嘶吼着,胸前被她的箭深深紮入,卻沒有倒下,反倒揮起巨掌向她撲來!北陵琇一夾馬腹,馬兒揚蹄奔逃,身後的熊罴大吼一聲,緊追不舍!
北陵琇再取兩箭,在馬上回身反手兩箭齊出,箭如流星,直射熊罴雙目。那熊罴仍是吼着,雙目中箭,卻不見一點止步之意,仍死死追着她張牙舞爪。北陵琇銀牙緊咬,又是兩箭接連射出,帶着內力的箭分明已射穿了熊罴前足釘入地三分,那熊罴竟不管不顧地拔腳急追,連爪上皮肉撕裂也不見分毫遲滞。
不對,這情況……大大不對。
尋常猛獸受她三箭便要氣絕,縱是虎豹熊罴,讓她連射連中要害,至少也該滿地打滾痛號不敢再追;更何況她一沒侵入熊罴洞穴二沒抓它幼獸,怎麽可能讓它緊追不舍,一副她不死不休的樣子!
“陛下!”林中的臣子和侍衛大驚失色,無數箭矢刀兵立刻沖着熊罴招呼上去,可這猛獸卻似是絲毫不覺痛楚,嘶吼幾聲就揮爪拍開圍攻的侍衛。拖着血淋淋的爪子直撲北陵琇,幾名侍衛飛身擋在她眼前,盾牌尚未舉起便被熊爪撕裂了頭顱。北陵琇一踏馬背輕身縱起,馬兒一聲嘶鳴奔得更快,那熊罴卻未如她料想那般去追馬,反倒似是雙眼無恙,扭頭就朝她沖來!
這家夥只是沖着她來的!北陵琇靠着輕身功夫在林間騰挪,身後的熊罴一掌便毀去一棵樹,死死追在後面。連毀幾棵大樹,枝杈拖着躍向更高處的北陵琇摔倒在地,後面的臣子侍衛救援不及,竟被接連倒下的樹擋了去路。北陵琇撐起身子,剛想站起卻發覺腿上劇痛,卻是一根斷枝插傷了左腿,鮮血已染透下裳。耳邊嘶吼再起,她擡眼看去,離她三步之外,熊罴人立而起,舉起利爪就要向她拍下!
腐臭的氣味沖進鼻間,令人惡心欲嘔。
“北陵琇!”
擋住了天光的人影鍍着金色的燦陽,讓她看不太清楚,但那聲音,卻是極熟悉的。
疏影站在熊罴脖頸之處,雙刀深深插進它的脖頸直到沒柄。熊罴吼叫着伸爪去抓她,她卻順勢從一側翻身而下,手中帶着雙刀的勁力将熊罴脖子撕裂出一道極長的口子!
熊罴半個腦袋歪在一邊,仍伸着爪子撲向北陵琇。跳下地的疏影抓起北陵琇負在身上,奮力躍過眼前斷裂的樹枝,再一腳踢起地上的石頭,将熊罴脖頸的傷口再撕得大了一些。熊罴腦袋歪掉半邊,總算是保持不住平衡摔倒在地,四腳亂蹬想要站起來。
“它身上……”北陵琇失了血,氣息有些不穩,只能緊緊抓着疏影肩上的衣裳道,“定有屍蠱。”
“我知。”除了能操縱屍體的屍蠱,還有什麽能解釋這頭熊罴既不怕傷也不流血,還帶着腐屍的臭味?
屍蠱在北疆是很好用的蠱毒,只是煉制太過不易,耗盡百人性命才得一只,且壽命短又極難養活。因此不要說是講求效率和成本的刺客組織,就是有錢的王族也不大愛用。
能讓哪個不知名的對頭專門養一只屍蠱來對付,北陵琇,你果真是夠金貴。自嘲一聲,北陵琇先擡手點了自己腿上止血的穴道,稍稍緩一緩才道:“操縱的人,該是在蠱蟲兩丈之內,以雀鳴哨為令。”熊罴一直嘶吼,她才找不到雀鳴哨的聲音。
“嗯。”她既知曉,便少了自己去尋使蠱人的功夫。疏影雙刀還鞘,一手抓過北陵琇手中弓箭,另一手從身上取出流丹所給的蠱毒葫蘆,将綠線那只纏在一支箭頭上,方纏好,斷掉了半個腦袋的熊罴爬了起來,歪歪扭扭走向她們所在之處。
一聲雀鳴。
熊罴舉起巨爪,張大了嘴,卻因被撕掉了半個脖子,再發不出聲音。疏影目色一凜,彎弓搭起一支新箭,射向一丈之外的樹枝之中。
雀鳴哨陡然停止,一條人影從樹上摔落在地。熊罴的動作随之遲滞,卻不過一個瞬息,又人立而起,這一次卻是發了狂一般,四處摧木碎石,本已靠得近些的侍衛們又被逼退了回去。偏偏它之前毀了許多樹木,竟是圍了一個三丈方圓的籠子一般,侍衛們在這籠子外,而北陵琇與疏影恰恰就在這籠子內。
蠱主死,屍蠱狂。放任不管,讓它鬧個一天一夜,屍蠱壽命盡了就是。
但是……她們就在這麽近的地方,北陵琇腿不便,熊罴的屍體又太過危險,稍有不慎,即會被它一爪斃命。
疏影摸出系着紅線的葫蘆塞在北陵琇手裏。
“拿火折子,我讓你燒便動手。”
北陵琇一點頭,便見着疏影起身,幾個縱躍靠近熊罴,再一躍跳到它斷裂的勃頸處,抽出那支綁着綠線葫蘆的箭矢一箭紮進熊罴傷口之處,深入骨肉。四處揮舞爪子的熊罴屍體無痛無覺,雖沒有用爪子去抓她,卻胡亂奔跑着撞樹毀石,北陵琇眼見着疏影幾次險些撞上樹枝,差一點便要驚呼出聲,只恨自己偏生受傷,不能沖上去将她拖下來緊緊護住。
紮了箭矢,疏影瞅準機會跳回北陵琇身邊,道:“燒。”
北陵琇的火折子點燃了那只葫蘆。帶着火團的葫蘆落地,熊罴屍體突然遲緩了動作,劇烈顫抖了一陣後,倒地不起。片刻之後,只見一只長角多足蠱蟲撕開它的肚子爬出,卻是一見到陽光便掙紮起來,化為一灘膿水。
不管是什麽蠱毒,本能便是容不得同類在身側。而疏影确信,流丹的這只蠱蟲,定是比屍蠱更加厲害的東西。
只是……這樣用掉了它,流丹定會大發脾氣,會責怪她随手便浪費了最大的籌碼。
這念頭在疏影腦中一閃而過,随即在她看到北陵琇吃痛咬牙忍耐的神情時壓了回去。将北陵琇半身抱起,剛想将她好好放成個方便休息的姿勢,卻被她死死拉住了手腕,一把扯進懷裏摟着。
侍衛的腳步和呼喊聲近了,北陵琇卻沒有松手。
疏影掙動起來,易水樓的刺客也好,北陵琇的“暗衛”也好,她都是不能在侍衛和臣子面前露面的。
“疏影,”北陵琇微微喘着氣,聲音很低,“你知不知道,我北珣當年能開國,是先祖君王得了天神相助,娶得一位九尾狐族天女為後?”
“……”這時候誰有心思跟你話當年?疏影瞪她一眼,卻在北陵琇彎起的眉眼和唇角那熟悉的九尾狐式笑容下,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北陵琇,你……”
面上一涼,北陵琇掀開了她的面具,染着血的手撫上了她的唇,劃下鮮紅如胭脂的印子。
然後,北陵琇攬着乍然震驚無法反應的她回首,優哉游哉面向沖過來跪下請罪的衆臣和侍衛。
“神佑北珣,派遣天女下凡助本王逃脫劫數。天女無私,不慎被本王污血所染,回天難矣。本王萬死之罪,無以為報,今诏:北珣燕王琇,立天女疏影為後!今生今世,盡心侍奉,絕無二心!”
疏影頭頂炸開一道天雷。
北陵琇看着她,笑容蒼白,眼睛卻亮得出奇。
作者有話要說: 戲外
疏影:你哪兒傷了?
北陵琇:沒,這些是血漿而已啦。疏影,你是在關心我麽?=w=
疏影:少廢話,我聞到血味了。
北陵琇:…………我沒傷,真的。=//////=
疏影:……………………(推開)
北陵琇(抓住):喂!你歧視大姨媽啊!
疏影(摸臉):你剛才抹我臉上的,是什麽?(╬ ̄皿 ̄)=
北陵琇:喂我也是有下限的好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