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狼呼聲近。
衆目睽睽之下殺了一國之君,在外面又宰了許多士卒,果然沒那麽容易脫身。
北陵琇集中精神,疏影卻放慢了馬蹄,在北陵琇的馬奔到她身邊時一鞭抽下,讓馬匹登時加快速度,沖進暗衛陣心,她自己卻帶着幾個人留在了斷後的位置上。
“疏影!”猝不及防,北陵琇勒馬回身,幾分怒意就上了眉梢。身邊暗衛立即同時拉住了缰繩,後面的疏影卻一刀指向她,她的利刃銳不沾血,卻仿佛能看見怨魂缭繞,凜冽殺氣沖天而起,驚得暗衛的馬都騷動起來,只聽她道:“跑,敢停一步,我廢了你。”
她能廢掉的,當然不是北陵琇的王座。
易水樓的保镖任務接得少,就是因為樓主和刺客們雖不讨厭滿身金銀財帛的雇主,卻很讨厭一個悲悲切切不肯走的假慈悲真拖累;相較之下,拖着一個不能反抗的廢人跑容易得多。
北陵琇幾乎要沖口而出的話語被疏影這一句話盡數噎回肚子裏,于是一咬牙調轉馬頭,一聲喝叱,馬兒重新撒開四蹄奔了起來,暗衛們陣型不改,緊随她身邊。
一支鳴镝箭穿雲而去,斷後的暗衛拉起絆馬索,在緊追而來的軍隊射手放箭之前讓他們人仰馬翻,後面的射手急忙勒住馬,想要再開弓,北陵琇繡着金黃鳳羽的披風卻已超出了弓箭的追擊距離。
疏影握了握刀柄,開始計算。
連同她留下斷後的暗衛共七人,而對方……約莫五十人,皆是禁軍打扮,沒有她預料中最善于快速追襲的北蠻暗殺團。
她并不知曉,現在北蠻暗殺團正在奉北蠻王生前的最後一道旨令追襲另一個目标——那被北陵琇一句指引救走的朝泉俘虜。
沒有暗殺團,且對她而言,只五十輕騎,非是百人重騎已算是運氣。大概是因為北蠻王宮已因王的死而開始亂了,加上沒有鎮得住這突變之局的人物——比如才被殺掉的北蠻丞相,消息也還沒能長上翅膀傳到北蠻都城各處,才會只有這點人追出來。
這次來的暗衛統轄權被北陵琇一個口谕就給了她,所以她才能在宴席生變時及時帶人在外面解決一部分北蠻兵卒——若是将暗衛全數留在北陵琇身邊,就算拼得過大帳之內的伏兵,也應付不了外面洶湧而來的軍隊。
大帳外的暗殺無聲無息,沒有驚動帳內,才給了她帶人去偷馬和聯絡接應的時間。原本的計劃是挾持北蠻王,逃走會更有把握;但已陷入瘋狂的北蠻王……挾持起來太麻煩,北陵琇出手略重了,若是将他重傷後扔在原地,也許北蠻會為了搶救他而延遲些追襲的時間。
不過這些都已是無法實現的假設,既如此,此時此地,斷後迎戰,把這四十兵将盡數拖死在這裏,讓他們無法前進也無法回去報信,将他們的屍體變成威懾後面可能追襲而來的北蠻軍的旗幟,才是正理。
利刃劃開第一個敵人的喉嚨使得他噴出一股鮮血倒栽下馬時,她已聽不見北陵琇的馬蹄聲。
這就夠了。
初冬的天光陰沉着,疏影的刀光便也是晦暗的,但這晦暗,只是讓她的刀法更加無跡可尋,看見了刀鋒的那一瞬,便是走到了此生盡頭。
刀鋒過處,魂魄皆散,不可浪費一刀,不可留一線生機。
身為易水樓刺客,須得一眼看出铠甲上最脆弱之處,且必須能從那罩門一擊而中,否則,死的只會是自己。
面具下的眼睛比枝頭凝結的冰淩還要冷,手中的刀比刺骨的北風還要快。側身沉腰,順勢劃開敵人的喉嚨,血滴尚未落地,刀尖已刺進第二個敵人的胸膛;當三四人包圍而至,松開馬镫縱身騰挪,落到敵人馬背上時,交叉的雙刀借着下墜之力也将敵人的首級卸落在地。
晦暗的天光下,她如同一道灰黑色的魇影,挾着血腥和死亡的氣息穿梭在北蠻輕騎之中,即使跟随她的暗衛已有三四人倒下,落地即被紛亂的馬蹄踩踏而過,她的殺氣也只是越發凜冽,刀法與身形仍然狠辣矯捷,一絲一毫也沒有亂。
還剩約莫二十三輕騎,而北陵琇現在已逃到了第二個接應點,有喬裝改扮的數十北珣騎兵、精力充沛的馬匹和一路補給,足夠護她安然回到走到邊境,然後堂堂正正以君王聲勢回到北珣。
北陵琇的部下的确很優秀,這一路潛伏接應的部署,可以說比易水樓還要略勝一籌——畢竟易水樓要潛伏接應刺客,總是比接應一個萬衆矚目的國主要容易。
能抽出一點思緒的空子想到這裏,是心下安定吧。疏影咽下一口翻湧的心血,将用來擋掉最後一波箭矢的屍體丢開的同時,順手拔起屍體上的一支箭矢,狠狠紮進沖到眼前的敵人眼窩之中,再從他後腦穿出來。
她身邊的暗衛餘下二人,傷勢雖不致死,卻是不太樂觀的。疏影只略略掃了一眼,便将目光轉回四周包圍他們調整陣型的輕騎隊伍。斷後暗衛本就該流盡最後一滴血,連聯系呼救的嘯哨也不能留下,以免被敵人拿了去。
他們還能站着,還能握刀,身上的血還沒有流幹,還沒死。所以,她和餘下的兩名暗衛,還能再拖下幾個敵人陪葬。
疾奔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方向竟是北陵琇逃去的那邊。
疏影飛快回首,十數黑衣蒙面的輕騎彎弓搭箭,在接近到合适的距離時箭如急雨,包圍着她與暗衛的人牆陣乍然亂了,北蠻将領一聲呼喝,外層的人牆立即調轉方向,那十數突襲者卻已放出第二波箭勢。
陣型被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但已足夠讓疏影和暗衛同時暴起,将北蠻輕騎的包圍圈撕得更加七零八落。與此同時,突襲者沖進陣中,揮舞的刀刃和沸騰的殺氣,立刻将已經被暗衛拖得有些疲憊的北蠻輕騎氣勢壓了下去。
三騎黑衣馳到疏影身前,将她護在中央,為首者對她略一颔首,急急開口:“王後恕罪,我等乃奉王命而回。”
疏影把想問的話吞回去。讓這十數暗衛返來救她,自是已逃得遠了……罷了,北陵琇不要她死在這裏,她便死不成的,至于之後的事,回去再說。
暗衛的厮殺是沉默的,沒有戰場上那樣驚天動地的嘶吼與鼓號,他們唯一聽到的只有刀兵相擊、撕裂骨肉和敵人臨死的慘叫。殺進已然混亂的陣中,變成一股黑色的厲風,把腳下的土地染成血腥的紅,附近樹林上空有烏鴉聞着血味盤旋而至,嘶啞的叫聲刮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像是催魂的幽冥鬼哭,它們在等待這場殺戮的終止,在等待死亡盛宴的開席。
北蠻将軍狠狠摔下已經被砍斷了一半,變成累贅的肩甲,半身鮮血一滴滴落在馬蹄下的土地上,他舉刀抵住沖上前來的一名暗衛,大吼一聲,硬是憑着悍勇将那暗衛的頭砍去半邊。稍稍脫離包圍圈,他一眼看到了被三名暗衛護在中央,正奮力指揮突圍的疏影,眼睛微微一眯。
他走不出這場殺戮了,但是,北珣那戴面具的暗衛首領……絕不能讓他活着回去。
握緊強弓,搭上一雙箭,弓弦開如滿月,箭矢瞄準——他是北蠻的第一神箭手,即使目标被保護在不斷移動的陣中,他也能用這兩箭射穿目标的腦袋!
箭去似流星。
一聲悶哼。
來不及丢弓提刀的北蠻将軍被兩名暗衛一左一右将利刃刺進他的肋下,然後用力一劃,他最後看到的,是依然陰霾的天空,和遠處安然無恙的北珣暗衛首領。
北蠻将軍的眼睛再也沒有合上。
疏影一把扯下眼前那個用手掌替她擋了箭矢的暗衛面上黑巾。
壓抑的痛哼從喉嚨裏滾出來,唇角卻已帶上了幾分笑。一支鮮血淋漓的箭頭穿掌心而過,另一支箭深深紮進左肩,鮮血正汩汩往外冒,看起來十分生機勃勃的樣子。
“糟了,”嘆息着微笑,倒進跳過來扶住她的疏影懷裏,北陵琇看到疏影眼睛裏臉色慘白的自己,幾分心滿意足,“竟然忘了……該先算算,要傷到幾分,才能讓你來憐惜……”
聲音漸弱,慢慢地,手垂了下去,鮮血順着手臂一路滑落,從指間一滴滴的落在已經浸透了血腥的泥土裏。
疏影眼底陡然滾過一層暗紅顏色。
失去了将領的北蠻輕騎發出憤怒的狼呼,不死不休地追襲上來,暗衛紛紛趕往她們四周,圍護成陣繼續往外突圍,刀兵相交,又是幾人摔落泥土,卻沒有任何一個棄陣而逃的。
低聲吩咐一句,立刻有暗衛過來取代了她的位置,而她雙刀一翻,輕身縱起躍回自己的馬上,反身沖進追襲的北蠻輕騎之中。
迎面而來的第一個北蠻士兵只見到一線屬于金屬的流光掠過,他後面的人則看着他的頭顱飛上了半空。
然後是第二個,雙刀迎頭斬下時他舉起兵刃抵擋,可是那巨大的力道竟直接震碎了他的手臂,他的半個身子連同兵刃一起摔到混亂的馬蹄下。
狼呼被打斷了。
那個半身血腥彌漫的北珣暗衛沖進隊伍之中,晦暗的刀晦暗的人,面具染血毫無聲息,所過之處血光飛舞人喊馬嘶,不管陣型不管人數,雙刀揮舞時足不踩镫,卻在奔馳的馬背上旋轉騰挪如履平地,像是感覺不到痛楚一般迎着兵刃沖上來,絞殺眼前所有目标。
修羅一般。
最後一個北蠻士兵的頭顱墜落,最後一匹北蠻軍馬嘶鳴着奔逃遠去。暗衛們努力平定混亂的呼吸和震驚的心緒,隊長打馬靠近背對着他的疏影,卻在三步之外被殺氣驚得本能地停住缰繩,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懼。
“離我遠些,帶她走。”疏影終于開口,嘶啞的,像是一泓冷泉從地底陡然湧出來,“否則,死。”
她的雙刀未松,刀刃不染血,隊長分明看到那晦暗的刀身上團團缭繞着怨魂不甘的哭號,而她的手雖是垂着的,緊繃的肌理卻讓他陡升寒意——那是一個随時可以揮刀開殺的姿勢。
“遵命!”調轉馬頭一聲令下,暗衛與她拉開一段距離策馬疾奔,隊長留在最後,急急丢下一句,“陛下谕令,請王後與我等同歸!”
她不回去,燕王自是要遷怒暗衛的意思嗎?
疏影冷笑一聲,雙刀一翻,對準前面虛無人煙的空氣狠狠一劃,缭繞在她周身的怨魂哭號驟然消失,連聞着血腥味飛來的鴉群也驚叫着四散遠逃。
她的怒,終究還是沒能控制住;暗衛若是再走得慢些,她的刀就會殺向他們。
是因為北陵琇為她擋下那兩箭,或是因為看到北陵琇慘白的臉,不斷滴血的手,和漸漸微弱的呼吸?
都不重要了。
她會為了北陵琇發怒,怒到必須靠殺戮才能停止那幾欲瘋狂的疼痛。
所以,明明可以,她也無法抓住現在這個時機,回到易水樓去。
雙刀歸鞘,她握起缰繩,面對眼前的一地血腥低語。
“吾名疏影,閻羅殿前,汝等皆可控訴此名。”
北珣燕王四年臘月,王至北蠻會盟,北蠻王設伏欲弑王,反遭王殺之。北蠻軍追襲,王遇險,王後再顯神跡滅北蠻騎兵,重傷換王回天生機。然此役後,王後神力耗盡,王情俞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