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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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讓姐姐占回來, 行嗎?”

顧夏沉默,沒有說話。

心裏的某個地方又在蠢蠢欲動,像是有無數翻飛的翅膀,撲棱出震天的聲響。

有蚊蟲在燈下盤旋飛舞, 可是她看不見。視線所及, 只有他黑的眼,白的臉, 像是黑白分明的白晝與暗夜。

這一次, 顧夏沒有再挪開視線。

就這麽看着他, 好像終于有了同他對視的勇氣。

她不願去想為什麽, 只把這一切歸咎于今晚喝了酒的緣故。

是,一定是因為酒精, 才會這樣放縱自己, 才會這麽容易被蠱惑。

“顧夏!”

耳邊輕飄飄地傳來自己的名字, 顧夏起初還有點恍惚, 直到聲音再一次響起, 她才回過神, 中止了這場不太理智的對視。

她循着聲音偏頭, 夜色中, 許書言正站在馬路對面。

她這才想起來, 許書言的心理咨詢室就在這附近。

“是許醫生。”顧夏對林子觐說。

林子觐冷哼一聲,臉上每一寸都寫着幾個大字:老子心情不爽。

隔着馬路, 顧夏問許書言:“許醫生,你剛下班嗎?”

“是, 我過來。”

許書言走向斑馬線。

這條路是單行道, 只有兩個車道,并不算寬。夜深了, 車輛并不多,偶有幾輛車經過,倒是有些電瓶車頻繁來往。

綠燈亮起,許書言走到斑馬線中間,忽然有輛逆行的電瓶車飛馳而過。

電光火石的一瞬,幸好許書言躲避及時,避免了一場災禍。然而電瓶車卻因為閃避,重心不穩,栽倒在地。

騎電瓶車的是名五十多歲的男人,衣服上有斑駁的油漆,似乎是名油漆工。

電瓶車上放着一桶油漆,随着車倒應聲掉落。桶蓋散開,油漆瞬間四濺開來,流淌一地,是滿目的紅色。

像大片的鮮血,鋪陳在視線裏。

顧夏望着那一地的紅,還沒來得及去分辨那究竟是什麽,瞬間被回憶擊中。那段不願再想起的往事,像電影,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現。

轟隆隆的世界變得安靜,突如其來的耳鳴将她困在其中。片刻後,耳鳴退散,又傳來無數嘈雜的聲音——

“死人了,死人了……”

“來人啊!”

“報警!”

“救護車……”

顧夏迷迷糊糊地,漸漸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她在空中游蕩,來到一處居民樓,然後看見了一具血肉模糊的軀體,躺在地上。

她蹲在那具軀體前,血慢慢流到了她的腳邊。

她開始幹嘔,旋即身體便軟了下去。

血越來越多,漸漸成了一片血海,她被淹沒在血海裏,看不見光,透不過氣。

她想喊救命,卻發不出聲。

在一望無際的黑暗和窒息中,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帶着一點哽咽和無措。

漸漸地,她什麽都聽不見了。

林子觐就站在她身邊,本來還因為碰見許書言挺不高興的,誰知道顧夏忽然原地墜了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她,直直撞見她微紅的眼角和眼中大片的淚。

“姐姐,你怎麽了?”

林子觐手足無措地抱住她,才發現懷中的她顫抖得有多厲害。

林子觐這一生,參加了多少國際賽事,再大再難的場面都遇見過。師父曾告訴他,臨危不亂是贏得比賽的第一要義。

但這一刻,他實實在在地慌了。

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的女孩,倚在他懷中,脆弱得像一片樹葉。

那頭電瓶車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并無大礙。他罵罵咧咧了幾句後,自知逆行理虧,沒有過多糾纏,騎着電瓶車走遠了。

許書言沒空去同電瓶車男人計較,他看見顧夏的模樣,意識到了什麽,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問林子觐:“有煙嗎?”

林子觐沒理會他,全部注意力都在顧夏身上,“姐姐,姐姐……”

許書言急了,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林子觐,我問你有煙嗎!”

林子觐平時不抽煙,這會兒哪來的煙?

許書言不說話了,徑自去翻顧夏的包,想要找到一支煙。

他知道,這時候,只有煙能救她。

許書言在顧夏随身的小包裏找到煙時,顧夏已經暈了過去。

林子觐抱起顧夏,瘋了似的往醫院的方向跑。

方才他們一路走過來,好像路過一家醫院。

他懷裏抱着的,是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任前面有什麽魑魅魍魉,全都要給他讓道。

許書言好不容易才把他攔下來。他撐開顧夏的眼皮,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道:“是應激反應,去醫院沒用,先帶她回去。”

許書言說得很堅定,林子觐半信半疑。

許書言再次道:“我是她的心理醫生,你信我一回。”

巨大的震驚裹挾着林子觐,他抱着顧夏回到家,把她安置在床上。

顧夏睡得很沉,臉上沒有表情,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安靜得像是一個睡美人。只是那雙眼皮下,眼珠在不停地滾動,似乎正在經歷一場無人知曉的浩劫。

他握着顧夏的手,蹲在床邊,寸步不離。

門口,許書言道:“讓她休息吧。”

過了片刻,林子觐退出卧房。

方才抱着顧夏跑了一陣子,他的腿傷又不可避免地犯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陽臺窗邊,忍下巨大的疼痛。

許書言問:“你腿怎麽了?”

他道:“沒事兒。”

窗外,暗灰色的天空,萬裏無雲。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問許書言:“你剛說的應激反應是什麽意思?”

許書言道:“她在我這裏做過一年的心理咨詢。”

林子觐詫異,“什麽時候?”

許書言道:“大約三年前。那時她剛剛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從電視臺離職,思想負擔很重,一直緩不過來。她找到我的時候,瘦得不成人樣,整夜失眠,抽煙,靠安眠藥入睡。我每周給她做兩次心理疏導,一年後,她漸漸緩過來,能正常生活了。但那些事情是她心裏的刺,紮了根,很難忘記。所以她在受刺激後,由于身體本能,還是會産生應激反應。”

所有的事都串了起來,顧夏離開記者行業,抽煙,認識許書言,開花店,這一連串的事情,都有了清晰的脈絡。

林子觐問:“剛才的刺激是因為紅油漆?”

許書言點頭,“紅油漆喚醒了她的深處記憶,因為事發突然,所以反應會更大。”

“那不好的事情是指……”

“心理咨詢師要對所有咨詢者的事情保密。你如果想知道,還是等她醒來,自己問她吧。”

林子觐不放心,又問:“真的不用去醫院?”

許書言道:“等她醒來,應該就沒事了。”

林子觐再次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像是永遠不會再亮似的。

那刺目的紅油漆,為什麽會突然刺激到顧夏,他多多少少有了自己的猜想,但他很害怕去證實。

沒有證實,他就能一廂情願地認為顧夏之所以辭去記者的工作,只是因為太忙太累,或者是那個叫劉穎的女記者排擠她,她累了、煩了,所以轉身離開。

就像她自己說的,想要活得自由自在一些。

僅此而已。

這些年,他對她的記憶,始終是校園裏那個樂觀的、助人為樂的、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像一顆純淨透明的美玉,沒有雜質。

多希望,她能永遠如此。

他想逃避,不願去觸碰真相,不想知道在他想着她的這些年裏,她究竟經歷了多少痛苦和磨難。

顧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剛到電視臺的時候,唐廣宇對她說的一句話——“當記者,要像書裏寫的那樣,首先要善良,其次是正直,最後是永不相忘。”

那時她對這句話并沒有很深的理解,是在後來一次次的新聞采集和報道中,逐漸有了深刻的體會。

她還記得去夜總會暗訪那次,足足一個月,在險象環生的狼窩裏鬥智鬥勇。最後,她的證據幫了警方一個大忙,解救了不少女孩。女孩的父母跪着哭着感謝她。

那一天,她似乎才明白,記者不僅僅是一份職業,更多的是一種使命。

她把這種使命牢牢地刻在心裏,擔在肩上,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離開。

顧夏睜開眼睛的時候,時間剛剛走過淩晨四點。

房間裏開了一盞小夜燈,光線調得很暗。疏淺的光裏,能看見站在窗邊的人。

林子觐斜倚在窗邊,修長身形像夜色中的一道孤影,總覺得染上了幾分夜的寒涼。

顧夏翻了個身,林子觐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醒了?”他的嗓音悶悶的,有幾分倦啞,像是疲倦極了。

顧夏點點頭,“現在幾點了?”

她剛醒,嗓音像蒙了一層布,并不真切。

“四點了。”林子觐扶她坐起來,又遞給她一杯水,“感覺好些了嗎?”

“沒事了。”顧夏喝了一小口,又問,“許醫生呢?”

林子觐故作心痛狀,“姐姐,你醒來就問許醫生,好沒良心啊。是我,林子觐,一路抱你回來的。”

她沒那個意思,亦知道林子觐并沒有誤會她,無非是故意說玩笑話逗她開心罷了。她輕輕揚起唇角,真的笑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暈倒後發生的事情。但暈倒前,是林子觐接住了她,還有那一聲聲寸斷的“姐姐”,她都記得。

顧夏反握住他的手,認真地說了聲“謝謝”。

林子觐微微勾唇,頓了頓,欲言又止,“姐姐……”

她猶豫片刻,放下水杯,視線向他投去,同他說:“我二十二歲大學畢業,一畢業就進了電視臺當記者。知道我當年為什麽不當記者了嗎?”

林子觐喉嚨咕咚一聲,他沉默了片刻,開口:“姐姐,不想說咱就不說。”

他知道,無論是什麽樣的過去,回憶起來,都是讓她再經歷一遍痛苦。

他不忍心。

“林子觐,我想讓你知道。”她說。

這幾年,除了許書言,她從來沒有對人講過這件事。甚至對許書言,也是因為治療需要。

她不希望別人同情她,就好像知曉了一段過往後的唏噓。

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林子觐是值得信任的。

他是唯一一個,讓她有傾訴欲望的。

……

一切都發生在顧夏當記者後的第三年。

大學畢業後,顧夏來到松月衛視工作。

松月衛視是一家獨立電視頻道,成立二十多年間,推出過很多優秀節目,在觀衆中頗有聲譽。

顧夏加入松月衛視後,成為了一檔紀實欄目的記者。在那裏,她遇到了老唐和很多優秀的同事。老唐手把手地傾囊相授,讓她從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漸漸擁有了獨立采訪策劃的能力。

後來,暗訪夜總會和其他幾個專題一經推出,不僅幫助了許多無辜的人,也讓節目收視大漲。顧夏在臺裏一時風頭無兩。

那時臺裏人人都說,她的前途不可估量。

她也是這麽認為的。

前景在眼前徐徐展開,是肉眼可見的繁花似錦。

夜總會事件告一段落後,節目組舉辦慶功會,慶祝收視率創下新高。慶功會結束後,顧夏匆匆趕去地鐵站。

最後一班地鐵是十點半,她一路小跑,不小心和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

那時顧夏還不知道,這個女人會在之後如何改變她的命運軌跡。

起初注意到這個女人,只是因為她的着裝。明明是大夏天,她卻穿着長袖長褲,包裹得特別嚴實。

顧夏扶起她,向她道歉,關心地詢問她有沒有受傷。那女人卻仿佛顧夏是瘟神,立刻躲開了。

說來也巧。

之後幾天,顧夏因為工作,常常要趕最後一班地鐵,總是能在地鐵站看到這個女人。每回顧夏上前同她打招呼,她都很快地躲閃開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又在地鐵站臺意外遇見。

女人臉色蒼白,像是随時要暈倒。顧夏立刻上前扶住她。

那天顧夏才知道,女人叫趙辛娟,家住在附近,每晚出來,是給丈夫徐強買酒。徐強愛喝的那種酒,只有特定的地方才能買到。

而趙辛娟因為晚上沒吃飯,坐地鐵的時候低血糖,顧夏給了她一塊巧克力。

那天顧夏堅持送趙辛娟回家,在樓下看到了徐強。

他看上去文質彬彬,戴一副眼鏡,像個讀書人。但趙辛娟看到徐強時,卻畏畏縮縮的,像是很怕他似的。

那之後,顧夏許久沒見到趙辛娟。

等再次碰見她時,已經是秋天了。

初秋,秋老虎還在肆虐,趙辛娟卻裹了圍巾和帽子。

顧夏便是從那時候發現不對勁的。

起初她以為趙辛娟病了,直到不小心将她的圍巾扯下,才發現她身上滿是傷痕。

在顧夏的不斷詢問下,才知道原來徐強每晚喝醉後,都會毆打她。而兩個月前,她被徐強打到骨折,住了好久的醫院。最近才剛出院。

顧夏第一時間想到了報警,家*暴是要負刑事責任的。趙辛娟搖搖頭,說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早就沒有證據了。

“那你為什麽不離開他?”

“他說只要我離開他,他就殺了我全家。”

顧夏生長在幸福的家庭裏,從前沒有遇見過這種事情,最多只是在新聞裏看到過這種事情。但從小到大的教育告訴她,遇到了不公一定要抗争。她鼓勵趙辛娟站出來勇敢面對,趙辛娟卻搖搖頭,拒絕了她。

顧夏明白趙辛娟的顧慮,她不夠勇敢,甚至有些懦弱,以為忍讓會讓對方收手,卻不知這只是變本加厲的開始。

徐強更加猖狂,甚至收了趙辛娟的手機,不讓她和任何人聯系。每回醉酒毆打趙辛娟後,第二天又會痛哭流涕地請求趙辛娟的原諒。

直到有一天,趙辛娟似乎終于忍無可忍,跑到電視臺,找到顧夏尋求幫助。

顧夏介紹了熟識的律師給她,告訴她如何保護自己,為自己争取權益。通過各種方式,鼓勵她,幫助她。

在顧夏的鼓勵和幫助下,趙辛娟終于鼓起勇氣,決定抗争,掙脫徐強的牢籠。

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搜集了不少證據。

那天,趙辛娟說要趁徐強不在家,回家收拾東西,然後就去報警。到了樓下,顧夏正好有個電話進來,便沒有陪她上去,直接在樓下等她。

可誰知,等來的,卻是從八樓墜落的她。

趙辛娟死了,被徐強從八樓推了下來。

顧夏看着地上的人,半小時前還鮮活的生命,此時就那麽血肉模糊地躺在面前。

恐懼一瞬間湧上來。她看見趙辛娟的眼睛,利刃一般,冰冷地刺進她的胸口。

而徐強,到死都沒下樓看趙辛娟一眼。

太平間裏,趙辛娟的母親哭得昏天黑地,然後轉身,給了顧夏一巴掌。

她被打得頭暈目眩,然後聽見殘酷的聲音朝她嘶吼:“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兒。要不是你撺掇她離婚,她會走到這一步嗎?是你害死了她,你這個殺人兇手!”

那一巴掌,過了這麽些年,回想起來,依然隐隐作痛。

她想為自己說一句話,但張了張嘴才發現,那一瞬,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握着“殺人兇手”四個字,世界上最沉重的東西,說什麽都是徒勞。

那一天,是趙辛娟的忌日。

卻好像也是她的。

顧夏不知道,地獄般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葬禮過後,趙辛娟的親人天天去電視臺門口蹲守,逢人就說顧夏是殺人兇手。後來甚至在電視臺門口拉起了橫幅——“殺人兇手,還我女兒”——仿佛顧夏不下地獄,就不能平息他們的心頭之恨。

因為趙辛娟親人的舉動,引起了其他媒體的關注,成群的媒體蜂擁而至。

而真正的殺人兇手徐強,雖然被警方逮捕了,卻沒有人關心他的審判結果。

一時之間,所有的焦點都在顧夏和松月電視臺身上。人們茶餘飯後都是松月電視臺的那個女記者,如何害死了一個女人。輿論一度将他們推上了風口浪尖。

迫于壓力,顧夏參與的節目被叫停,松月電視臺被迫整改。整個節目組的人被連累開天窗,劉穎之類的同事也開始抱怨她。

輿論像一條毒蛇,吐着信子,要把她吞入腹中。

那是顧夏最無措的一段時光。

事情的進展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在日複一日的責難和謾罵中,她終于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因為她,才導致了趙辛娟的死亡。

其實她有努力解釋過,但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不會明白衆口铄金、積毀銷骨的力量。

後來她放棄時,放棄得也很徹底。

再後來,臺裏賠了趙辛娟家人一筆錢,對方終于消停下來。

但節目卻不能再繼續做下去。

唐廣宇讓顧夏回家休息一陣子,她幹脆自暴自棄,直接辭去了工作。

她不是一腔熱血冷了,只是再不想看到別人被她連累。

離開松月電視臺的那天,她擡頭看了眼天。好久沒見太陽了,沒想到這麽刺眼。

回到家,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天不出門也不睡覺。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趙辛娟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和那雙冰冷的眼睛。

她是惡魔,是撒旦,是罪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滿身罪孽,她才是殺人兇手。

可是,事情的最開始,她明明只是想幫趙辛娟而已。

僅此而已。

她關了手機,與世隔絕,不見任何人,也不說話。

偶爾累極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夢裏依舊在不停地辯解——“我不是殺人兇手,我不是殺人兇手……”

但她只有一張嘴,四周卻是成千上萬的嘴——“你就是殺人兇手,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她的那點微弱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人聲中。

老唐建議她換個城市生活一陣子,權當換個心情。

但她知道,就算她換了城市,哪怕沒人再記得這件事,她自己也會記得。

一輩子都忘不了。

後來是父親看不下去,強迫她來到了許書言的心理咨詢室。

在許書言的幫助下,她開始嘗試排解內疚和痛苦。日夜的折磨和反複的苦痛漸漸被她壓在心底,是活下去的意志讓她漸漸緩過來,直到恢複正常生活。

事發一年後,趙辛娟的家人沒有再來找麻煩,而徐強因為故意殺人,被判處死刑。

事情好像終于平息了下來,無波無瀾的,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苦,那些痛,只是被暫時地,藏了起來。她的生命好像同趙辛娟一起,定格在了那一天。

……

“林子觐,你有沒有體會過一生都在圍繞一件事情轉?但是有一天,這件事突然抽離了你的生命,你這裏……”顧夏戳着胸口,含着淚問他,“會不會痛?”

林子觐張了張口,半晌沒回答。

“我會。”

她堅毅的眼神透過淚光,定在他身上,片刻後又搖搖頭,“但記者這個職業太神聖了,是我不配。是我自作自受,怪不了別人。”

“這幾年,我不止一次在想,如果不是我一直讓她離開她的丈夫,如果她沒有在地鐵站遇見我,也許她就不會死。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顧夏重重地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她倔強地抹了把眼淚,自嘲地說:“你知道我二十四歲生日許了什麽願望嗎?”

林子觐搖搖頭。

“我希望此生得償所願。如今看來,生日願望都是騙人的。”

像是有億萬個石子從天而降,砸在林子觐的心上。千瘡百孔的血肉模糊裏,他坐到床邊,把她拉進懷裏。

他好疼,連呼吸都疼。

猶如跌進了一個夢裏,滿目赤紅的血,烏黑的泥,還有留着淚的她。

在那個人人聲讨的世界裏,他不知道顧夏是怎麽熬過來的。但被全世界抛棄的感覺,他懂。

他寧願經歷這一切的人是他。

背負着被全世界唾棄的罪名,是不是要她把心剖開,才能證明自己?

而那些唾棄她的人,卻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指指點點。

他終于知道顧夏為什麽要躲着劉穎,為什麽不承認當過記者,為什麽對那段過去只字不提。

因為太沉重了,而她,早已被壓垮。

但他沒有。

他誤闖這糟污的夢境,誓要拉她出泥潭。

“不是你。”

好半晌,林子觐才啞着嗓音開口。

“什麽?”她問。

他松開懷抱,拂去她眼角的淚珠,看着她,認真地說:“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如果沒有你,趙辛娟有一天也可能被徐強打死。甚至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天,她都不明白什麽是抗争,什麽是勇敢。但是你,是你教會了她這一切。你讓她知道了妻子不用對丈夫惟命是從,她和徐強是平等的。你教會了她如何抗争命運的不公。”

顧夏的心怦怦怦地跳個不停,她仿佛看見了暗無天日的深井裏透進來的一束光。

事情發生後,沒有一個人跟她說過“你沒有錯”這句話。

在她喘不過氣,快被生活壓垮,甚至覺得是不是以死才能明志的時候,沒有人跟她說過“你沒有錯”。

但是今天,林子觐告訴她,她沒有錯。那壓在心口多年的委屈和不甘,仿佛終于有了出口。

她怔怔地望向他,大滴的眼淚,像遲來的春雨,急切地往下落。

“如果我是趙辛娟,一定會感激你。就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會後悔。是你,讓她看見了生活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天漸漸亮了,遠處東方冒起了魚肚白。

萬年幹枯的岩石上,長出了新綠。

顧夏看見林子觐澄澈的眼睛,聽見他篤定的聲音,穿過黑暗,穿過無數個日夜,深刻而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他說:“你沒有錯,知道嗎?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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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你沒有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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