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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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 顧夏和林子觐說了許多從前的事兒。當記者時的酸甜苦辣,好像要一股腦兒地傾訴給他聽。

林子觐也耐心,就那麽安安靜靜地聽着。

這是她第一次對醫生之外的人袒露心聲。

對許書言說,是在治病;可對林子觐說, 是她終于開始嘗試面對自己。

當年在許書言那裏治療了大半年後, 她的生活基本恢複了常态,然後就說什麽都不肯再接受治療了。許書言告訴她, 想要徹底治愈, 唯一的辦法就是勇敢地面對過去。

但她逃避了。

或許是懦弱, 她一直不敢面對過去, 像被一根線,來回反複拉扯。

可今夜, 她終于誠實地、勇敢地面對了自己。

她和林子觐肩并肩地坐在床邊。透過窗戶, 能看到外面四四方方的天, 像潑了墨的宣紙, 透着或濃或淡的筆墨。

滿天繁星落在眼中, 林子觐攬着她的肩, “姐姐, 別怕, 以後有我保護你。”

護你免驚少苦, 護你一世周全。

哪怕我單槍匹馬,也為你劈開這人世的千軍萬馬。

風很輕, 夜很靜,這是他的承諾。

顧夏聽了, 忍不住笑了。

不是笑他這句話, 是發自內心的,由衷地高興。

她終于有了後盾, 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哪怕前頭是萬丈深淵,是驚途險灘,一轉身,總有他在那裏。

顧夏側過身,慢慢擡眸看他。他堅定的眼神,在夜色中,給了她無限底氣。

“謝謝你。”她顫着聲音說。

明明在笑,眼淚卻不自覺地流。

林子觐擡手,擦去她眼尾的淚,就這麽看着她,也笑了。

人這一生,會有很多重要的時刻。

就像這個夜晚,她把不完美的自己展露在林子觐面前,讓他看到她的破碎,她的憂傷,她的驚恐,她的絕望。

她把自己掰碎了,揉爛了,他卻化成了一道光撞了進來,将四分五裂的她捧在手心。

回想起來,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但她知道,這是她這一生,最明智的決定。

後來,顧夏累了,閉上眼,困意襲來,頭不自覺地靠在了林子觐的肩上。

感受到肩頭的重量,林子觐側過臉,看見她長睫下,平靜的雙眼。

她的呼吸很輕,很靜,像是睡着了。

怕把她吵醒,他緩緩地挪動身子,把她平穩地放在床上。

顧夏今晚哭太多了,此時眼角帶着點兒紅,像是被熱水泡過,透着讓人心疼的柔軟。

林子觐摸摸她的臉頰,然後俯身,輕輕落吻在她的眼睛上。

不帶□□的,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掰碎了揉進吻裏,去親吻他失而複得的珍寶。

然後,他退出房間,走進浴室。

林子觐站在水下,閉上眼睛,任由涼水兜頭而下。

此刻,唯有冰冷的水才能熄滅心中的怒氣和心疼。

他想到那一年,顧夏蜷縮着身體,躲在無盡的黑暗中,自責、內疚、惶惶不可終日,卻沒有人拉她一把。

“我希望此生得償所願。如今看來,生日願望都是騙人的。”——那時的她,該有多絕望。

他一拳砸在牆上,生出許多陌生而洶湧的無力。

這種感覺,只有在他退役的那一年,才出現過。

水汽蒸騰,熏得他眼酸。

他在怪自己,為什麽這麽晚才找到她,沒有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陪在她身邊。

半晌後,他關了水,走出浴室。

回到房間,他在手機上搜索當年的事情,那段過往終于有了清晰的痕跡,真實得像是他的親身經歷。

那些不堪的污言穢語,全都還在——

“殺人兇手”、“去死吧”、“怎麽有臉當記者的”……

字字句句,像刀子,刀刀見血。

饒是現在,林子觐看得都有些心驚,更何況是當年的顧夏呢?

他懊惱地想,為什麽那時的他不在她身邊呢?為什麽他來得這麽晚?為什麽他不能早一點找到她?

如果他在,一定不會讓這些人欺負她。

網絡,像一塊面紗,遮住了這些人的面目。他們變得肆無忌憚,變得無法無天。

話語背後,是一張張面目模糊的臉。他們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一個人,然後再用最惡毒的話去攻擊一個人。

而如今,那些欺負過她的人,或許早已忘了這件事兒。但給顧夏留下的,卻是無期無盡的痛苦。

想到這裏,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幸好,他找到她了。

從此,他在她身邊,會好好保護她,把她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不讓她再受任何一點兒傷害。

林子觐把過去那些片段翻了個遍,注意到時間,是三年前的七月。

這件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而彼時的他,正帶着千裏在遙遠的紐約參加比賽,沒有關注網上的這件事兒,就這麽生生地錯過了找到她的機會。

而那時的顧夏,也并沒有以“顧夏”這個名字示人。

她進入松月電視臺後,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頁久”,後來采訪、寫稿都用的這個名字。

“顧夏”二字各取半邊,不就是“頁久”嗎?

難怪他當初在網上搜不到她。

林子觐失笑,正是這一個個巧合撞在一起,才讓他久久尋不到她。

他不知道應該感激命運還是怨怪命運。為什麽讓他遇見了她,又生生讓他找了她這麽多年。

顧夏醒來,已是天明。

昨夜的痛苦,像是都留在了昨日。

她還記得林子觐對她說的話——

“不是你的錯。”

“以後有我保護你。”

像是一劑良藥,給了她新生。

顧夏下廚,煎荷包蛋,切黃瓜,做了兩個三明治。

等她做好早餐,林子觐也起來了。

經過一晚的休息,他的腿好多了,至少走路沒有問題。

他聞着香味兒,問:“姐姐,做了什麽好吃的?”

顧夏沒回,想到昨晚兩人在痛苦中相擁,心裏有些羞赧的暖意,“昨晚……謝謝你……”

林子觐不在意地笑,“姐姐,這回欠我的人情該怎麽還啊?”

她把三明治遞給他,“吃不吃?”

“吃!”

林子觐坐下,吃了兩口三明治,又擡頭,看向顧夏,說:“六年前,我的腿在一次比賽中,受了很嚴重的傷,幾乎不能行走。那時我以為自己會殘廢,非常絕望,整個人很喪氣。”

顧夏聽着,“然後呢?”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告訴我,人生是一條河,中間總會遇到激流險灘。只要自己不放棄,堅持下去,陰霾終究會過去的。”

顧夏知道,林子觐是在鼓勵自己。

她垂着眸,沒說話。

他問:“姐姐,有沒有想過再回去當記者?”

他知道,因為那段無法訴諸于口的過往,她最終放棄了理想。

他亦知道,被迫放棄理想的痛苦。

就像他,再也無法回到賽場。午夜夢回的時候,總是想,如果能夠重新來過就好了。

然而他是真的再也沒有機會,腿上不可逆,他永遠無法再回賽場。

但顧夏,還有機會……

顧夏聞言一頓,想起老唐的話,片刻後,又搖搖頭,“不可能了。”

“為什麽?”

她自嘲般地笑了,“幾年沒參與了,業務早就生疏了。”

林子觐沒再說什麽,只是他看見顧夏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失意。

只是很快,就不見了。

林子觐回到俱樂部,先讓陳醫生幫忙做了個檢查。

“最近似乎更嚴重了,我先幫你把積液抽出來。你忍忍。”

陳醫生拿出針管,紮進林子觐的膝蓋。恍如螞蟻啃噬,他痛得倒吸涼氣。

抽完積液,陳醫生搖搖頭,“才多久啊,已經這麽多積液了。我勸你還是盡快去醫院做個檢查。必要時,再做一次手術。”

林子觐放下褲腿,“比賽結束再說吧。不到三個月了,不能在這時候掉鏈子。”

陳醫生知道林子觐有多軸,他決定的事兒,別人再催也沒用。

“最近是不是沒注意休息?你這腿啊,必須好好養着。”

林子觐笑笑,“不礙事兒。有你在,我放心。”

陳醫生推了推眼鏡,“就算是華佗在世,也治不了不愛惜自己的病人。”

“你不比華佗厲害?”

陳醫生擺手,“诶,你可別捧殺我。回頭我要是有了什麽過失,淑姐非得殺了我。”

林子觐問:“淑姐呢?怎麽沒看到她?”

陳醫生道:“你不是買了輛車嗎?老鐘今天帶她辦車牌去了。幸好淑姐有眼光,剛來臨奚就去拍車牌了。這不上個月剛拍到,你就買車了。”

林子觐買車的時候,壓根沒想到車牌的事兒。

“車牌還要拍呢?”

“當然了,十萬一張鐵皮。”

從醫務室出來,林子觐回到板場。

“哥!”

千裏見了他,立刻跑過來,沖林子觐挑挑眉,狡黠地問:“昨晚是不是又住在漂亮姐姐家啊?”

林子觐不說話,千裏故意在他身上聞了聞,開口唱歌:“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該嗅到她的美,擦幹一切陪……”

林子觐:“……”

這小子還學會含沙射影了。

千裏歌還沒唱完,就被林子觐揪住了耳朵,“我看你是不想訓練了,想轉行當歌手了是吧?”

千裏心虛地笑,“那哪兒能啊!我這不是歡迎你回來嘛!”

他松開手,教訓道:“趕緊訓練!”

滑板運動,比拼的不僅僅是實力,還有體能和運氣。

然而運氣是最捉摸不定的。唯一能把握住的,只有實力和體能。

在林子觐制定的訓練計劃裏,除了技巧訓練外,每天的體能訓練必不可少。

他要求這群孩子每天進行五公裏的長跑訓練。

有孩子堅持不住,中途停下來休息,他沖人喊:“誰讓你停下來休息的?起來,繼續跑!”

他訓練的時候,嚴格到不近人情。

因為他知道,真正的比賽,遠比訓練殘酷一千倍一萬倍。

哪怕是無關緊要的小細節,都會在比賽中放大,成為毀滅千裏之堤的蟻穴。唯有在平時做到極致,才能在賽場上游刃有餘。

林子觐一直訓練到晚上,才離開俱樂部。

他回到顧夏家,剛在小區門口,就被淑姐叫住。

淑姐這一整天都在外面辦事兒。早上先是和老鐘一起去辦理了車牌,下午辦理了俱樂部營業剩下的手續,晚上又去給孩子們采購了一些日用生活品。

她累了一天,回到俱樂部,聽陳醫生說林子觐的腿傷又犯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人,看來腿是不想要了。

幸好上回特意問了林子觐住在哪裏,她開車追出來,在小區門口,終于見到他。

林子觐見了淑姐,有些詫異,“你怎麽來了?”見到車,又笑,“這剛買的車,你就用來追我了。”

淑姐跳下車,怒氣沖沖:“林子觐,你能耐了是吧?你數數過去一兩個月,腿傷犯幾次了?你上回怎麽答應我的,全忘了?”

淑姐教育人的時候,像個班主任。這麽多年了,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把林子觐的事兒當成自己的事兒,事事放在心上。

林子觐眼神有些乖,安撫道:“淑姐,別生氣了,我心裏有數。”

“你有個屁的數。”

林子觐鮮少看到罵人的淑姐,忍不住笑了,“真的沒事兒,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能走能跳的。”

淑姐見他确實沒事兒,逐漸冷靜下來,想到方才自己怒氣沖天的模樣,也忍不住笑,語氣緩和下來,“那你給我一個準話,什麽時候去醫院檢查。陳醫生說可能要動手術。”

“等比賽結束吧,現在我去了不安心。”

淑姐其實能理解他。

大賽在即,這種關鍵的時刻,別說是林子觐,就算現在讓她在床上躺上一兩個月,恐怕也是心不安的。

夏夜起風了,風卷了片樹葉落在林子觐頭上,淑姐擡手把那樹葉拿走。

看見他一頭的藍發,頓生嫌棄。林子觐這起了帶頭,回頭俱樂部那群小屁孩有樣學樣,都去染成殺馬特,就亂套了。

“你打算頂着這頭藍毛到什麽時候?”

林子觐自然知道淑姐的擔心,想了想說:“過兩天染回來。”

淑姐滿意了,看了眼林子觐身後的小區,“那姑娘住在這兒?”

林子觐點頭。

“還瞞着她?”

“嗯。”

淑姐提點道:“你想過有一天她知道了,會是什麽樣的後果嗎?被人欺騙,不是什麽好事兒。”

林子觐自然知道。當初是為了接近顧夏,迫不得已。如今已經騙了,總要尋個最好的時機坦白。

他默了片刻,“等比賽結束,我會親口告訴她。”

顧夏從花店回來,開車到小區門口,意外看見林子觐正和一個女人在聊天。

他頂着一頭藍發,非常紮眼。

女人看上去大約三十多歲,臉又瘦又小,配上寸頭,看上去又酷又飒。

女人靠在車邊,那是一輛白色的SUV。

這車,很貴。

女人對面,是眉眼帶笑的林子觐。

那股子吊兒郎當的勁兒通通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溫柔和乖覺。

兩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後來女人甚至上手摸了摸林子觐的頭發,看上去非常熟稔。

說不清什麽緣由,顧夏忽然覺得心情不太好。

像是一塊魚骨卡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

她開車進車庫,停好車,又不甘心,走回小區門口,看見林子觐竟然還在和那個女人聊天。

顧夏想到這陣子,林子觐天天叫自己“姐姐”,更覺得不痛快。

原來,他壓根不止一個姐姐。

身體像是不屬于自己,她覺得此刻自己像是凝固的冰,放在哪裏都覺得多餘。

顧夏若無其事地回到家,希望自己從未看到過方才的畫面。

可越是想要忘記,那些細枝末節越不受控地往腦袋裏蹿。

她剛到家,空調剛開,房間裏還未完全涼下來,空氣悶熱,帶着熱度往她身上撲。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握着手機,時不時看一眼。

九點三十,林子觐沒回來。

九點三十一,林子觐還沒回來。

九點三十二,林子觐依舊沒回來。

顧夏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這麽慢,每一秒都感覺被拉長成無數碎片,炫耀似地在她眼前晃悠。

九點三十五,她等不了了,撥通了林子觐的電話。

那頭很快接通,“姐姐,怎麽了?是不是想我了?”

顧夏隔着手機,都能看見他的模樣,他一定是笑着的,帶着幾分狡黠。

她裝作不經意,盡量讓自己表現自然:“你在哪?什麽時候回來?”

林子觐道:“我在外面有點事兒,快到小區了。”

顧夏在心裏冷笑,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就算了,竟然還撒謊。

手機就在耳邊,她仿佛能聽到那個女人的笑聲。

胸腔裏的水在往外冒泡,顧夏看了眼時間,扔下一句:“九點四十前必須回來。”

她很少和人這樣說話,發號施令般。唯有緊緊握住沙發邊緣,才能讓自己顯得平靜。

布藝沙發沾了點手汗,被她握出一道掙紮過的痕跡。

默了幾秒,林子觐問:“只給我五分鐘?”

顧夏道:“我家有宵禁。而且,你回來晚了影響我休息。”

她說完,不等林子觐回複,直接挂了電話。

林子觐有點兒沒反應過來。她家什麽時候有宵禁了,他怎麽不知道。

可聽顧夏冷冰冰的語氣,又不像是在開玩笑,倒像是有點兒生氣,甚至有些氣勢洶洶。

不管什麽原因,她給他下了通緝令。

林子觐握着手機,什麽閑聊的心情都沒有了。

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得趕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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