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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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七月下旬, 臨奚的梅雨季早已過去,進入酷暑。
白晝變長,天黑得晚。已快傍晚七點,太陽還不忍落下, 劉穎踩着夕陽來到花店。
小米不認識劉穎, 只是見有顧客上門,立刻放下手中的豆漿, 迎上去, “您好!歡迎光臨!請問您有什麽需要?”
劉穎看她一眼, 沒說話, 又移開了視線,在店裏逡巡一圈, 最終落在顧夏的身上。
她走過去, 直接問:“有空嗎?”
顧夏看到劉穎時, 有些錯愕。
上回在游戲公司撞見, 她已經警告過劉穎。只是沒想到, 這人竟然還大膽找上門。
“什麽事?”顧夏冷聲問。
或許是吸取了上回的教訓, 劉穎不敢再明着得罪顧夏。
她沒有陰陽怪氣, 也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但依舊有些居高臨下:“找你談談。”
林子觐不知道劉穎來意, 但想來肯定沒什麽好事兒。他擔心劉穎欺負顧夏,自然不願意他們單獨相處。
“姐姐……”
顧夏擡眸, 沖他笑了笑,“沒事。”
他沒再堅持, 松開手, “我就在旁邊,有事兒叫我。”
顧夏點點頭。
幾人給顧夏讓出聊天的空間, 劉穎在長桌前坐下,開門見山,“聽說你要回臺裏,是不是真的?”
顧夏微怔。
上次老唐來找過她,說有個新節目,想叫她回去,但她并沒有給老唐準确的答複。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應不應該回去。
“你聽誰說的?”
“你別管誰說的,你就說是不是?”
顧夏反問:“我說不是,你就信嗎?”
劉穎直接袒露了內心的想法:“那我希望你別回來。”
劉穎是昨天知道這個消息的。
她知道臺裏最近在籌備一個新欄目,由老唐帶隊。這檔節目新穎,而且會在黃金時段播出。消息一出,立刻成為了臺裏的香饽饽。
劉穎這幾年工作進入瓶頸期,沒有做出什麽優質采訪。因此想要加入這檔新節目,尋找事業上的突破。
可出人意料的是,老唐婉拒了她。
她不明白。按照經驗,她算是臺裏的資深記者,也曾做出過一些可喜的成績,沒有理由會被拒絕。
老唐說:“經驗多的記者,我要一個就夠了。”
劉穎問:“你選了誰?”
“顧夏。”
她失笑,“不是,老唐,你開玩笑吧?顧夏離開電視臺都多少年了,現在在開花店。”
老唐卻篤定:“她會回來的。”
劉穎這才意識到危機。
從前她嫉妒顧夏,是因為顧夏運氣好。
兩人明明差不多時間進電視臺,又被分到同一個欄目組,她只能采訪一些阿貓阿狗,顧夏卻接連采訪了幾個大事件。
因為那幾個大事件,顧夏做的采訪報道受到廣泛關注,收視率也水漲船高。
而她呢,那幾年一直被顧夏壓着,沒有出頭之日。
後來,好不容易熬到顧夏走了,臺裏才開始重視她,讓她獨挑大梁。
如今顧夏分明已經離開電視臺三年了,臺裏的人還常常提起她。
就連臺長,有時都會嘆氣:“要是小顧還在就好了。”
這些她都可以不計較,反正那名字就像個幽靈,提就提吧。
但這回不一樣。
這回老唐這麽篤定,看來顧夏是要回來搶她的工作。
她弄不明白,顧夏為什麽就不能安安分分地開她的花店呢?為什麽還要回來?
劉穎思來想去,覺得不放心,還是決定親自找顧夏。
雖然上回,顧夏已經警告過她。但她沒有辦法。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顧夏回臺裏。
……
顧夏聽到劉穎的話,莫名覺得好笑。
且不說她壓根就沒答應老唐。退一萬步,就算她答應了,也輪不到劉穎發話。
如今劉穎急吼吼地來找她,看來是真的急了。
顧夏說:“給我一個理由。”
劉穎直接擺出條件:“這些年在電視臺,認識了不少達官貴人。只要你答應不回電視臺,回頭我給你介紹幾個大單子,怎麽樣?”
“你在跟我談條件?”
劉穎不置可否。
顧夏一點都不生氣,只是覺得眼前的人有些可笑,“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
劉穎急了,“你好好開你的花店不行嗎?為什麽非要回去當記者?”
“你為什麽這麽害怕我回去?”顧夏一臉平靜,“是怕我做的節目比你好,收視率比你高,壓了你第一記者的名頭吧?”
這話字字紮心。
劉穎被戳破心思,臉上不好看,強撐着面子,冷呵:“不說別的,現在臺裏好幾檔黃金節目都是我做。我說我做不了那麽多,臺長說,你做的節目收視率高啊,你不做誰做。我每天這麽忙,會怕你?”
顧夏聳肩,“既然如此,你還來找我做什麽?”
劉穎一時語塞,但她不會承認自己的心虛,只能故作大度地為顧夏考量:“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我都是為你好。回臺裏,工資肯定不會太高。新節目沒什麽保障,保不齊哪天就做不下去了。到時候節目開天窗,你還是要回來開花店的。更何況,臺裏限制那麽多,遠沒有你開花店來得自由。”
她站起來,一臉高傲,“不過你放心,只要你不回去,我一定會照拂你的生意。正好我現在要回臺裏,順便帶束花回去。顧老板,不給我介紹介紹嗎?”
此時另一邊,小米聽到兩人的對話,肺都快要氣炸了。
之前小米得知顧夏曾當過記者後,覺得酷斃了。只是沒想到,顧夏有這麽糟心的同事,竟然要阻撓她回去。
“她拽個屁啊!夏姐姐回不回電視臺,跟她有屁關系,輪得到她來頤指氣使?”
千裏也驚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看着就倒胃口。我看店裏生意好得很,要她照拂?”
小米:“實在是忍不了了,我要上去教訓她。”
千裏:“算我一個。”
林子觐攔下沖動的兩個人,“你們能怎麽辦?是打她一頓還是罵她一頓?回頭讓她再去臺裏添油加醋渲染一番,你夏姐姐還能回去嗎?”
小米洩了氣,“那怎麽辦?”
林子觐沒應,轉而問:“店裏最貴的花是什麽?”
小米伸手一指,“綠星,南陽月季,大概兩千一枝。”
“知道了。”
林子觐牽牽唇角,走上去,上來就吹了一段彩虹屁:“是劉老師吧?我特別喜歡您的采訪,您在節目上真是又專業又美麗。百聞不如一見,沒想到現實中的您更漂亮。”
突如其來的贊美讓劉穎有些錯愕,她偏頭打量林子觐,像是在說,你是誰。
林子觐道:“您可能不認識我,我是您的粉絲,在附近上大學。周末不上課,來店裏打工的。”
劉穎這才放下心,笑道:“哦,你好!”
“真是不好意思,剛才都沒認出來您來。”林子觐一臉真誠,“我第一天上班,還沒開張呢。您要買花是吧?要不我來給您推薦吧?”
劉穎偏頭看他一眼,“行啊。”
林子觐:“其實我們店裏有很多非常特別的花,平時一般都不推薦給顧客的。您知道的,大部分顧客都沒有什麽欣賞水平,壓根不懂花。但是,您肯定跟他們不一樣。您這麽有文化,談吐這麽優雅,一般的花壓根配不上您。”
這番話顯然讓劉穎很受用,她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這倒是。”
林子觐做了個指路的手勢,“您跟我來。”
他領着劉穎走向店裏最貴的花,熱情地介紹:“老師您看這個。綠星,這是南陽月季裏非常珍貴的品種。綠色的花朵,高貴美麗,優雅大方,和您的氣質非常相配。”
花朵鮮嫩嬌脆,上面還挂着水滴。
劉穎滿意地點頭,“确實不錯。”
林子觐更加賣力地誇贊:“我就知道您是識貨的。這種花我們一般不會推薦給顧客的,一般的窮鬼哪裏買得起。他們不像您,做了那麽多王牌節目,肯定不差錢,您說是不是?”
劉穎驕傲地抻長了脖頸,“這花怎麽賣?”
“2999一枝。”林子觐暗暗給綠星漲了個價,“您跟我老板是朋友吧?我給您友情價,2500一枝。您包個二十枝拿回去,放在辦公室裏,倍兒有面。美女配好花,才配得上您的身份。”
劉穎是外地人,不僅要租房,還要維持日常體面的開銷,每個月工資去除這些費用後,所剩無幾。
二十枝綠星,對她來說并不是個小數目。
但此時她被林子觐架在了這個位置上,如果說不要,面子實在是挂不住。
更何況還是在喜愛自己的“粉絲”面前。
她尴尬地笑了笑,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要不就拿十支吧,辦公室裏放太多花要花粉過敏的。”
“十六吧,十全十美,六六大順,好上加好,特別吉利。”林子觐道,“您想想,臺裏都是什麽人啊?您這麽受重視,這花只是裝飾嗎?當然不是,它是您的排面,是鎮場子用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劉穎讪笑。
林子觐又道:“更何況,這點錢對您來說,也不算什麽。”
“當然了。”劉穎一臉吃了屎的表情,硬着頭皮說,“那就包起來吧。”
小米目瞪口呆,這是什麽操作?
千裏也暗暗感嘆,不愧是神棍啊!
小米在聽到“包起來”三個字後,立刻熱情地招呼:“老師,這邊付錢。您是刷卡還是掃碼?”
短短時間,劉穎痛失四萬塊錢。
她的心在滴血,沒心思再嘲諷顧夏,交了錢,拿着花悻悻地走了。
林子觐熱情得過頭,親自把人送到門口,嘴裏還不忘念叨:“老師,下回再來啊。我給您推薦更好的花。”
等到劉穎離開,千裏對林子觐佩服得五體投地,“哥,你這就是傳說中的捧殺吧?”
小米亦興奮,“讓她在這裏耀武揚威,最後還不是乖乖掏了四萬塊錢。看她下次還敢不敢來。”
林子觐彎起唇角,轉頭去看顧夏,“姐姐,還滿意嗎?”
顧夏笑着罵了句:“壞透了。”
他笑得一臉狡黠,“我這還不是為了姐姐嗎?”
小米又問:“夏姐姐,你一定要回電視臺,氣死她!”
千裏附和:“是啊,漂亮姐姐,我支持你。咱就回去,走她的路,讓她無路可走。”
林子觐不說話,默默觀察顧夏的反應。
只見她勾勾唇角,說了句“哪有那麽容易”。可他知道,那笑意壓根未達心裏,是浮在表面的,很快就消散了。
從花店出來,林子觐讓千裏先回俱樂部,自己則直接去了保齡球館。
他把顧夏當年的視頻翻出來,遞給老鐘:“這事兒,你知道嗎?”
老鐘看了視頻,道:“這事我有印象,說是這個記者害死了人,當年鬧得挺大的。後來她好像被電視臺辭退了,再後來我就沒關注了。”
林子觐不免一怔,沒想到老鐘也知道這事兒,看來當年在臨奚,确實是人盡皆知。
他忽然後悔,如果他和顧夏的事兒只有淑姐一個人知道。如果他告訴了老鐘,是不是就能更早地找到她了?
林子觐從遙遠的回憶中回神,“不是她的錯。”
老鐘一愣,“你怎麽知道?”
林子觐不解釋:“這視頻裏,當年的人都還能找到嗎?”
“林爺,不是我跟你吹。這臨奚,就沒有我找不到的人。”老鐘又問,“不過,這事跟你有什麽關系?你給我句話,是想幫這個死者家屬,還是這個記者?”
他默了片刻,緩緩道:“這個記者,是我很重要的人。”
老鐘若有所思,“那你是想……”
“還她清白。”
老鐘雖然并不清楚事情真相,但他無條件地相信林子觐。林子觐說這個記者是清白的,那她就一定是清白的。
他拍拍胸脯,“明白,這事包在我身上。臨奚的記者,我也是認識幾個的。到時候我們做一個澄清采訪報道,你看如何?”
“謝謝。”
“瞧你這話說得。當年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老鐘年輕的時候,在北川開麻将館。三教九流之地,彙集着各路人馬。
他人靈活,能說會道,結交了各式各樣的人。
後來因為一次賭博,老鐘不僅輸光了全部家産,還欠下了一堆債務。
讨債的都是混道的混混,見人就往死裏打。他們把麻将館砸了個精光。幸好老鐘跑得快,才躲過一劫。
老鐘悔不當初,打算跳樓一死了之。他走上天臺,撞上了正在練滑板的林子觐。
林子觐把老鐘救下,又出錢,幫老鐘擺平了這事兒。
從此老鐘唯林子觐馬首是瞻。
債務清算後,老鐘回了臨奚老家,開了家保齡球館,總算是安穩度日。
他人情通達,上到科研所裏做研究的,下到菜市場裏賣菜的,都有他認識的人。每回林子觐有事讓老鐘幫忙,他自然是竭盡所能,說一不二。
林子觐就是他的恩人,是他的神。
有了老鐘的幫忙,林子觐放下心來。
當年沒能陪在顧夏身邊,往事不可追。如今能為她做的,只有拉她出地獄。
他站在俱樂部外,仰頭看天。
七月的陽光好到刺眼,他的表情卻冷到默然。
他不信神,已入地獄。
但他這回想信一次,為了顧夏。
晚上回到家,顧夏正坐在沙發裏看新聞,一邊看一邊在本子上寫着什麽。她太投入,連林子觐回來都沒發現。
林子觐在她身邊站定,往那本子上一瞧。一二三四,條理清楚,全都是采訪的要點。
原來她在看別人的采訪學習呢。
不想回電視臺嗎?業務生疏了嗎?
全都是騙人的。
她心裏,從來就沒放下過這件事兒。
林子觐湊近,在她耳邊喊了聲“姐姐”。
顧夏吓了一跳,一筆劃出去,字寫歪了。她抱怨:“你怎麽回來都不說一聲?”
“是姐姐太認真,我都在你旁邊站了好一會兒了。”
他視線向下,看向她的本子,故意問:“你在寫什麽?”
顧夏慌忙合上本子,把筆卡在本子封皮上,“沒什麽。”
“別那麽小氣嘛,給我看看。”
林子觐伸手要去搶她的本子,顧夏抱着本子起身,躲開了。
誰知這一躲,卻撞翻了茶幾上的咖啡杯。咖啡杯摔在地上,她伸手去接,被碎片劃破手指。
有血滲出來,鮮紅的。
顧夏怔怔望着手指,無數記憶墜落下來,撞向她的天靈蓋。她頓時亂了呼吸,氣都喘不勻。
林子觐在看到血的一剎那就意識到了不對。
他把顧夏牢牢拽住,低聲安撫:“姐姐,放輕松,呼吸。看着我,我在這裏。”
顧夏無助地看向他時,眼裏早已蓄上淚,泛着紅。
她喘着氣,糊着淚,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倒。林子觐接住她,将她抱在懷裏。
“別怕,沒事兒了,沒事兒了……”
林子觐輕輕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
那聲音猶如夏日清泉,鑽進身體裏,浸潤她幹涸的心。
宛如有股力量,從他的懷抱中傳遞給她,吹氣似的在耳邊不停重複,說有他在,叫她別怕。
半夢半醒間,像是即将溺水時,被人撈了一把。
大約是這聲音太柔,懷抱太暖,顧夏從過去回來,呼吸漸漸輕下來,淚也止住了。
林子觐說:“姐姐,你看,你做到了。”
是,她做到了。
這是出事後第一次,她沒有用煙,就戰勝了過去和恐懼。
神思漸漸回來,才發現手上的血已經流了不少,糊了林子觐一身。
他沒在意,拿了棉簽和碘酒。
白色的棉簽被染成金色,像麥絮。他勾着唇,問她:“姐姐,怕疼嗎?”
顧夏沖他點頭,滿臉寫着抗拒,“別塗了,過兩天就好了。”
“那不行,感染了怎麽辦?”
她聲音低下去,“那你輕點。”
無論做了多少準備,依舊難以消解心頭的緊張。
林子觐見她這副害怕的模樣,挑挑嘴角,故意問:“姐姐,你就說,剛才是不是故意摔我懷裏的?”
顧夏後知後覺方才兩人的親密,她臉頰噌地一下熱了,“誰摔你懷裏了,明明是你拉……嘶……”
話沒說完,傷口處忽然傳來一陣錐心的疼和一道涼意。林子觐趁她不注意,已經把碘酒無情地塗了上去。
沒有猶豫,快準狠。
“是不是也沒那麽痛?”
他笑着說,順手撕開一張創可貼,蓋住傷口。
顧夏還沒從疼痛中回神,依然皺着眉。
林子觐擡手給她撫平了。
指腹的溫度落在眉心,她擡眸,接上他勾人的視線。
他的手上還染着碘酒的氣味,聞起來像一股醉人的沉香。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一刻,林子觐的動作好像忽然停了。
他就那麽看着她,沉默不語。像是要透過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裏。
吧嗒一聲,時光被按了暫停鍵,蟲鳴蛙叫都停了。
只聽到彼此的呼吸,在安靜的客廳裏,像編織纏繞的繩索,糾纏在一起。連帶着平日裏不正經的他,都變得專注。
林子觐的手落下來,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
她沒動,就這麽任由他拉着。
他擡眸,又看她一眼。
她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看什麽,瓷白的肌膚上有晚霞的紅,讓人想要張狂地親上去。
顧夏的頭發绾成一個髻,松松垮垮地紮在腦後。幾縷頭發落下來,他擡手撥至耳後。
沒碰到耳朵,似遠似近的一下,有點兒癢,讓顧夏擡起眼看他。
這一眼,像是冰山的裂縫,透出裏面最清澈的冰雪。
林子觐輕輕一拉,将她帶進懷裏。
顧夏用手擋了一下,沒靠上,只是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她慌亂地推開他,甚至不敢看他,慌張地想要逃離,就怕多待一秒會生出變數。
月影在床畔移動,那一夜,顧夏望着天,沒有睡着。
她的心思,都藏在了這一夜的月色裏。
她不想承認,但動情的那一刻,她是想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