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鳥

不是說要晚上才回來嗎!

糟糕,赫爾格一動不敢動,通風口的蓋板還沒來得及擺回去,現在挪動金屬板一定會有聲音,再不濟也會在那小子面前形成一道突兀的陰影。按照尼祿疑神疑鬼的性格不可能注意不到,而他只要一擡頭,就能看見自己。

赫爾格屏息匍匐着。

尼祿所幸低着頭,在擺弄手中一塊液晶屏幕,上面飛快滾過很多文字、數字和圖形,赫爾格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已經就翻過去好多頁。

太好了,幸好這孩子走路喜歡玩手機。

尼祿的腳後跟剛消失在拐角,赫爾格立刻阖上蓋板,倒退着爬回去——這比來時更費勁,更耗時。他手臂的肌肉一直摩擦着管道的金屬內壁,發出惱人的吱吱聲,恨不得自己能就地縮小兩圈。

被發現倒不是怕什麽懲罰,赫爾格在心底不服氣地說,只是會拖慢獲得自由的進度和後續獲取情報的速度。

他以現階段可能的最快速度回到自己房間上方,他耳力很好,已經聽到了別人和尼祿打招呼的聲音。尼祿本人回應的身影低低沉沉的,含混不清。

門縫下端掠過一道斜影。

千鈞一發之際,赫爾格掉回到屋子裏了。

他喘息未平,胳膊肘和肩膀被蹭得通紅,盡量自然地靠牆站着,假裝自己過去幾個小時都是這個姿勢。

可恨的是,他斷角的神經開始幻痛,那種脊髓被生生剝離身體的劇痛記憶猶新,額頭不自覺冒出一層薄汗。他為這麽沒出息的自己感到不恥。

陰影在門縫前站定了,赫爾格死死盯着那道影子,放緩呼吸,嚴陣以待。忽然,尼祿的聲音再次響起。

“喂?”

“現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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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他只發出了這幾個音節,門前的陰影消失,尼祿沒有進門。

赫爾格脫力地坐在地上。

他忽然意識到,生理上的反應有時候很難戰勝理智,只要被捕獸夾抓住過一次,見過自己的白骨連着血肉耷拉在外面的樣子,那種恐懼就會殘留在任何動物趨利避害的本能中。

赫爾格重新站起身,不做猶豫地重新爬回到通風管道中——尼祿的身影是朝着裏間去的,大概率會出現在他的工作室裏。

果然,從通風管道蓋板的的縫隙中,他看見尼祿坐到辦公桌邊。

“不行。”

尼祿不知在和誰通話。

“太倉促了,還沒有準備好。”

……

“我不同意。這是什麽階段,和藥品代理有什麽關系。”

“剛做好毒理研究,連一期臨床實驗都還沒準備,藥代動力學也沒有其他研究支持,臨床一期都不能……你別打斷我。”

赫爾格聽不太明白,但靈光一閃,覺得他們正在談論的,大概就是羅勒讓他打聽的“E型營養劑”的事。聽尼祿的語氣,大概是營養劑還沒有準備好,但有人在催着上市。

“好吧,我再考慮一下,明天答複你。”

……

“那今晚。我會聯系你,如果沒有的話,別再給我打電話。”

“挂了。”

尼祿挂了電話之後,默不作聲地坐了一會兒,赫爾格以為他會嘆氣,但尼祿好像一座雕塑般靜置着。

他不動,赫爾格也不敢輕舉妄動。

過了一會兒,尼祿終于站起身來,他來到影牆——就是赫爾格蹭看了不少紀錄片的黑色牆面前,手掌撫上正中間平放着。忽然,一環綠色的圓圈亮起,平滑的投影牆從中間裂開一道縫,牆體朝兩側滑開,隐在了玻璃碟片架後面。

赫爾格震驚了。

尼祿走了進去,黑牆在他身後阖上,嚴絲合縫,完全看不出背後還有一間密室。

赫爾格等了一會兒,不見尼祿出來,心裏飛快盤算着自己要趁什麽時間、用什麽方法才能進入這道門一探究竟。他幾乎可以肯定,這裏大概就是尼祿的“保險庫”,裏面放着值錢的東西(比如他購物欲旺盛的戰果)和重要的機密(比如E型營養劑的配方),只要能進到這間屋子,他離自由就又進了一步。

赫爾格想得出神,直到尼祿從裏面再次走出才驚醒,開始試圖返回自己的屋子——他同一姿勢趴了太久,肩酸背痛的,在狹小空間裏又使不上勁,所幸尼祿出了門是朝反方向去。

回到屋子裏後,望着滿眼綠色,赫爾格又後悔自己太快撤退,沒跟去看看那個所謂的“實驗室”裏是什麽場景。

沒關系,他安慰自己,有了這條路之後,以後多的是機會。

赫爾格一覺醒來,尼祿正坐在他床邊,無聲地凝視着他。

赫爾格心裏咯噔一下,差點沒從床上跳起來,心髒在胸腔裏重重地鼓動。尼祿垂着眼,眼珠沒有焦點,飄忽在他枕頭上方,不知道已經在這坐了多久。然後他的眼神緩緩地聚焦起來,飛快地眨了一下,說:“你醒了。”

赫爾格驚魂未定地坐起來,迷糊道:“幾點了?”

“21點半,”尼祿說,“你白天做什麽了,這麽累,你睡了好久。”

赫爾格背後瞬間一層冷汗——他這話什麽意思,是發現什麽了嗎?還是順手下個套測試我玩?

“沒幹嘛。”赫爾格謹慎地說。

“唔。”尼祿看起來似乎真的只是随口疑問,點點頭。

尼祿手指摩挲着指環,赫爾格看得心驚肉跳,以為他又要發瘋。尼祿注意到他的眼神,松開指環,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端坐着說:“對不起,這只是我無意識的動作。”

“對不起。”他又重複了一遍。

赫爾格眯起眼睛。

“我是認真的,我向你道歉,為昨天的事。”尼祿說。

赫爾格哼笑了一聲,滿臉“看你表演”的嘲諷溢于言表。

“昨天我只是太生氣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赫爾格陰陽怪氣道:“不敢,惹不起,要教育我的。”

尼祿抿了抿嘴,沉默了半晌,遲疑地開口道:“我…從沒有擁有過什麽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上學的學校,校園占地九千多畝,幾乎瓜分了三區整個南區。吃用都按照二級公務員的标準來提供,校舍的環境和實驗研究設備設施也都是二級科研所的标準,但那只是給做為’特級學生’的我所使用的,算是……未來的城市建設者的培養皿,是制造工具人的研究設備。只要你一次考試的評級掉了,立刻就會被送走。”

尼祿難得一次性說這麽多話,語速雖然慢,但內容竟然出乎意料地坦誠,赫爾格聽得格外認真。

“到了制藥廠之後,公司派發的所有福利,甚至包括這間房子,也都只是暫時租借給我的,并不屬于我。只是給我這個能為城市做事的人,在勞動年齡裏使用。”

赫心裏想——所以這小子才這麽愛買東西嗎?

“更小一點的時候,但凡我對什麽東西表現出喜愛,這東西就會消失。因為在父母眼裏,評級考試是最重要的事,他們不允許其他東西分散我的注意力。”

“所以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一件事——不要對任何東西表示出興趣,越多的喜愛,會越快殺死它。”

尼祿說這話的時候,神色依舊是淡淡的,但赫爾格卻從他琥珀色的眼珠中讀出了一絲寂寞。

“有一天,家裏的窗戶飛進來一只小鳥。你知道的,城市裏野生動物很少,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樣毛茸茸的小動物。小鳥的翅膀受傷了,帶着血,羽毛也零零落落,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傷的。我在紀錄片裏看過,小鳥的天敵是野貓、狐貍和蛇,但這些東西也很難在城市出現。總之,我把小鳥救下來,固定好翅膀,悄悄養在我卧室的儲物間裏。”

“兩周多的時間,我悄悄喂養它,小鳥也漸漸養好了傷。我學習的時候,它會在房間裏飛來飛去,偶爾甚至或落到我手上。我摸它的頭也不躲,還會拿臉頰蹭蹭我,用喙輕輕啄我的頭發。我甚至……放任自己給它取了一個名字。”

赫爾格敏銳地感覺出這個故事的走向即将急轉直下,果然,尼祿說:“有一天,小鳥叽叽叫的聲音被母親聽見,她沖進房間裏,一把捏住了小鳥。我個子不夠高,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擰斷了小鳥的脖子。”

赫爾格忍不住小聲罵了句髒話。

“小鳥被丢在垃圾桶裏,我趁母親走了之後将它拿出來,”尼祿并攏雙手,做了一個“捧”的動作,“它依舊是毛茸茸的,很可愛,但已經不暖和了。我把小鳥清洗幹淨。做成标本,藏在衣櫃裏,等我有一年從學校放假回家的時候,發現标本也不見了。”

“我向母親提出質疑,她卻笑嘻嘻的,甚至帶着點得意。她大概非常自得于家裏出了一位特級學生——若非她那樣嚴厲地監督我,我怎麽會成為城市裏最年輕的特級結果呢?”

“什麽玩意兒啊,”赫爾格一瞬間忘記了兩人完全對立的階級立場,不由得幫尼祿抱不平,“一個破評級而已,她還把自己兒子當人看嗎?”

尼祿輕輕笑了笑,“是吧?我們和獸人是不一樣的。你應該也聽說過,智人大多情感淡薄,生育率很低,每個區都有不同的生育指标,很多父母是為了生育紅利才湊做一對。對于我父母而言,一旦我順利畢業,進入前三區的話,他們也能享受到不錯的福利。按照壽命而言,他們大概率會在我之前死掉,也就是終其一生都能享受到優越的待遇,這不是一筆很劃算的投資嗎。”

“有時候我也忍不住想,是智人天生情感淡薄嗎?還是城市将我們訓練成這樣。”

赫爾格有點說不出話——他的家庭貧困、邊緣,在垃圾場中流離颠沛,在獸人**的目光中反複躲藏。但他的父母和兄姐都很愛他,對他沒有任何過高的期待,除了“好好活着”。那些愛他的人現在都死了,他說不上來自己和尼祿相比誰更可憐。

“你是我第一個完全擁有的東西。”尼祿最後說。

赫爾格心道:撒謊,明明之前買過不止一個獸人。

但也許他之前買的是用作實驗藥材,自己是寵物,所以才不一樣?

所以他向我道歉,是希望我也像那個小鳥一樣,不躲他不怕他,沒事去蹭蹭他?

真是可憐又可悲的人,赫爾格不禁這樣覺得。

“也許你不該救那個鳥。”他說。

“自然優勝劣汰,它如果能靠自己的力量康複,就是被自然選擇的生命。如果受傷時它被天敵捕獲,那也成全了狐貍野貓蛇的生命。你救下了它,自以為良善,但也許鳥根本也不想住在一個小小的儲藏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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