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抹殺

赫爾格聞言心頭巨震,完全說不出話來,羅勒淡然一笑:“你想問,我怎麽知道?這事兒應該連厄爾森都不知道吧。”

羅勒說:“你上次拉着我問了那麽多數年前綁架案的獸人的事,我就覺得不對。起初以為你是真對厄爾森動了心,是太過在意厄爾森的過往,畢竟……那個人和你長得可真像。可我回去一查才發現,當年那個獸人叫赫伯特,就是你的哥哥。”

赫爾格臉色沉下來,死死盯着羅勒。

“你和信使的交易就是這個吧,”羅勒說,“你幫組織潛入城市,接近厄爾森。事成之後,除了送你離開之外,還會幫你回收你哥哥的屍體,和家人們葬在一起。”

羅勒擊了一下掌:“實在是太妙了啊,怪不得信使會不遠萬裏找到你。厄爾森既是整個計劃最重要的關鍵人物之一,又軟硬不吃,只和你哥哥又巧有這麽一段過往。他這些年來,買來買去,都在買和那個曾經綁架過他的獸人相像的替身,但誰又能像過作為他血親的你呢?”

赫爾格始終一言不發,羅勒繼續說:“先前我只知道,你但凡出現在拍賣場,一定會被厄爾森以最高價競走,他一定會對你很感興趣。而逐漸接近真相的你,早晚會發現你哥哥的屍身所在,然後就會知道X所答應你的事并非空穴來風。只是我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赫爾格聲音暗啞,總算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傳回來的照片裏,你哥哥屍體已被肢解得支離破碎,我回想起來,以為你看到後肯定受不了,會立刻朝厄爾森發難,還想着計劃要作廢了。”羅勒說。

“不是他做的。”赫爾格言簡意赅地說。

羅勒愣了一下才聽懂,說:“我知道,厄爾森當時不過也就是個學徒,虐待實驗體的事情,再怎麽也算賬不到他頭上。但理性上知道和情感上能否接受是兩碼事,我還以為你會……”

“你還以為我是沒腦子的野獸,看見智人就要撕咬,看見同族就會不問緣由地幫助?”赫爾格冷笑一聲,“雖然從未得到過哥哥的确切死訊,但他被抓走後消失了那麽多年,而且那還是以獸人用藥最喪心病狂的時代,我從沒妄想過他還能活着。我只期望他死的時候,不那麽痛苦。”

“事實上呢?”羅勒也陰恻恻地笑了,“他還是受盡折磨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這全都是因為智人不知節制的榨取!”

“你懂個屁。”赫爾格說,羅勒聞言一愣。

起初看到密室中的頭顱時,赫爾格的确渾身發冷,止不住地顫抖。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曾經在他的記憶中漸漸淡去,又在午夜夢中無數次憶起。他記憶裏的哥哥高大、健壯、健康,站在他身前的時候會遮住一整片陽光,他的彎角又漂亮又結實,氣息幹燥溫暖,即使在雨季。但懸挂在他眼前的屍身則完全不同,瘦削、病态、千瘡百孔,只除了溫柔的微笑一如既往,瑩瑩發光。

他早已知道哥哥死了,親眼看到卻又是另外一碼事。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不顧一切地殺光所有智人,有一個算一個,無論他們是否曾經親自吸食過兄長的鮮血,都必須要為此付出代價。

然後他很快冷靜下來了,他知道自己這麽做無異于送死,而哥哥的屍體也永遠回不到家鄉。畢竟他們已經沒有家人了,剩下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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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決定暫時什麽都不說,只期望能夠通過送回照片,朝X的組織打聽一些哥哥死前的真相,只是沒料到,他從尼祿那裏聽來的反而更多。

尼祿彼時還是一個學生,想來也沒什麽資源和能力,在實驗室也毫無話語權,卻出于某種理由,用自己落下病根、以至于一生無法走出穹頂作為代價,給了哥哥死前最後七天的自由。

雖然哥哥到底也沒能走回家鄉,最終還是被帶回了城市,但他好歹沒有被挫骨揚灰、切碎揉爛成為藥粉,反而被珍重地凝固了起來。

尼祿固然是懷抱着私心、或是某種扭曲的心理保存了兄長的頭顱,甚至還可能為了拼湊出一副全屍殘骸了其他無辜獸人的性命。但若非如此,他的哥哥,于這個世界上就完全不複存在,連一個埋骨安息的機會都沒有了。

赫爾格每每想到這裏,都覺得既是諷刺又是悲哀——因為犧牲了獸人得到實驗數據,尼祿才做出了零號藥劑的配方,千千萬萬的獸人再也不必被入藥。但也正是因為有了人人都能用得起的營養劑,智人的體質大幅度增強,瞬間打破勢力平衡,一躍成為了城市的主宰。為此,赫爾格失去了親人,卻也陰差陽錯地得以保存了親人最後的遺體。兜兜轉轉,一切都回到了他和尼祿兩個人身上。

“那我真是搞不懂你了,”羅勒說,“X不但證明了他的交易籌碼并非空穴來風,親手把你送到了你哥哥的屍骨面前,還附贈了手刃象山的機會,你現在還有什麽不滿意?”

赫爾格又不說話了,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他也不知道。他總覺得,他要追求的未來不是這樣的。

不是一個智人被絕育,所有基因變異分支逐漸消弭,大家都退化成雅人的世界。那看起來仿佛回到了久遠的過去,回到變種尚未受到歧視、受到壓迫的年代,但也只是回到了過去而已。

那不像是進化,反而像是退化,就像是……就像是一個暮年的老者在固執地試圖重現往日。

他忽地想到之前聊天時,尼祿想象過的那個世界。一個可以自由地“走出去”的世界,垃圾場裏長出青草和鮮花,雨後的森林滿是蘑菇,太陽一蒸又臭烘烘的,一個野蠻粗糙卻又生機勃勃的世界,一個天真且幼稚的妄想。

不知怎麽,赫爾格覺得那個幻想聽起來更美好一些。

羅勒沉下臉道:“你真以為,缺了你,這一切就進行不下去了嗎?智人的衰敗和城市易主是不可阻擋的,我不信你和那些新獸人一樣,是貪圖安逸享樂的懦夫,那到底是為什麽?總不至于是真的愛上厄爾森了吧。”

他愛尼祿嗎?赫爾格無聲自問,不是的,我不愛他,我只是感激他幫我暫時收留了哥哥的遺體。

同時,他也恨尼祿,他恨尼祿把自己當做哥哥的替身,在他身上複制哥哥的痕跡,強行和他玩什麽戀愛游戲。他恨他以一個收藏家的身份居高臨下地緬懷逝者,他恨他不願意放手讓哥哥回歸泥土和自然。

“沒什麽,你們追求的未來和我追求的未來不是同一個世界,這很難理解嗎?”赫爾格煩躁道。

“你很厭惡自己的身份和血脈吧,你從小到大為此吃了不少苦吧?”赫爾格一針見血地說,“你老自稱什麽混血雜種,其實骨子裏,你覺得雅人那樣的傳統人類才是最好的、最高尚的、最純潔的對不對?”

羅勒危險地眯起了眼:“你難道不是?你和你哥哥如若不是強重種,也不會被智人天涯海角地抓捕。你哥哥被做成實驗體,不就是因為他複原能力超強,藥用價值高嗎?”

赫爾格腦中浮現出那雙被鋸斷無數次又長出、最後只餘幼嫩畸形的兩只彎角,心中一陣刺痛。他閉了閉眼,說:“你們根本沒有什麽膽子也沒有能力改變這個垃圾場一樣的世界,你們能想到的,無非是強重種獸人的數量愈發稀少,便讓智力天分高的智人将無法生育。”

這簡直……簡直就像是抹殺了他所有族人曾經存在過的意義和痕跡。

“況且,就算沒有獸人,還有男女、還有強弱、還有老少、還有膚色。異類之所以是異類,不就是因為數量比起大多數而言,稍微少上那麽一點而已嗎。”

羅勒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瞪着眼。

赫爾格接着說:“滅種了智人還有雅人,滅種了一只異類還會有新的異類,你們搞來搞去,不過就是眼下鬥不過智人,單純想要取而代之,變成城市的新主人。屆時智人被你們掀進泥裏,面對還活着的智人和那些已經出生的智人嬰兒,你們又打算怎麽辦呢?”

羅勒皺眉道:“X就是智人,他當然不可能對自己的同族狠下殺手。”

他話還沒說完,赫爾格已經不耐煩地打斷道:“我看你也不見得就知道X計劃的全貌,如果真有話勸我,下次叫道奇老頭自己來和我說,不要再神神秘秘地搞什麽信使,看到就煩。”

他拉開門,把羅勒的包袱丢到走廊,下了逐客令:“我和我哥哥不需要你們的幫助,你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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