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實驗體37號
夜幕降臨,垃圾場內沒有半點人造的光亮,只有漫山遍野的鬼影幢幢。
當尼祿第三次因為看不清地面而摔跤之後,赫伯特無奈地停下腳步:“說真的……”
尼祿撐着地艱難地站起來:“你不用管我,你走你的。”
少年骨架單薄、搖搖晃晃,星光之下膚色近乎透明,淺金色頭發亂糟糟的,還粘着一些髒東西。他少年老成地皺着眉頭,嘴唇緊緊抿着,分明一副再走一步就要暈倒的模樣。
但是尼祿拍了拍手心,又難為情地在褲子上蹭了蹭,語氣鎮定地說:“我沒事,走吧。”
赫伯特仰望夜空——今天晚上月亮隐于層雲之後,星星出奇的又亮又多。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個了。”赫伯特感嘆道。
尼祿也擡起頭來——這種遼闊的視野的确罕見,城市裏的每一個方向都有穹頂過濾,可能是因為郊區的夜晚更黯淡,于是更突顯得繁星熠熠。
“休息一會兒吧。”赫伯特說。
尼祿忙道:“真的不用管我。”垚土
“誰管你,是我有點餓了。”赫伯特輕松地說,“要處決犯人之前一般不是會給一頓大餐嗎?你們研究所可真摳門啊。”
尼祿:“……”
“但是……這地方能有什麽吃的嗎?”尼祿懷疑地問。
“不知道,扒拉扒拉吧,萬一有個罐頭什麽的。”赫伯特随腳踹飛了幾個空箱子,原地兜了幾圈。他身高腿長,在成堆垃圾之中靈巧地穿梭,忽然彎下腰,單手用力将一塊巨大的金屬箱子擡了起來,說:“喲,這壓着一個破冰箱。”
他打開冰箱門,尚未湊近看清有什麽可以利用的東西,一股惡臭登時撲鼻而來,赫伯特大叫一聲撒了手,轟然一聲之後,無數蚊蠅飛了出來。
尼祿驚恐地瞪大雙眼,雙手捂住嘴:“嘔——”
赫伯特忙過來幫他一起揮蒼蠅,嘴裏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尼祿一旦開始幹嘔,頓時看什麽都惡心,胃酸陣陣上湧,完全控制不了。赫伯特手足無措地看了他一會兒,只得幫他一邊順背,一邊安撫道:“好乖好乖。”
尼祿皺着眉擡起頭,眼裏全是生理淚水,赫伯特也察覺自己的語氣有點奇怪,舉起手解釋說:“習慣了,我弟弟打嗝停不下來的時候我就這樣。”
就算是習慣,也是很多年前的習慣了吧,尼祿心想。他站直身子,往旁邊走了兩步,但腳下昏暗,不知又踩到了什麽,似乎是一截廢電池,一不留神再次滑空,重重撞在赫伯特肩膀上,兩人摔作一團。
“啊……好痛!”
“哎喲,痛痛痛……”
尼祿本就在墜機時受了傷,雖然止住了血,但傷口還在,光是走路就扯得陣痛。而赫伯特渾身肌肉已經全部掉光,只剩下骨架,被他猛地一撞,頓時也失去了重心,兩人兩人在亂七八糟的垃圾裏摔得四仰八叉,同時哀嚎了起來。
“啊,好髒,這樣回家一定會被嫌棄死吧。”赫伯特揉了揉被撞的胸口:“話說你頭也太硬了。”
“對,對不起。”尼祿頭暈眼花。
赫伯特低頭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這狼狽至極的場景,不知怎的有點好笑。
“哈哈,哈哈哈……也太倒黴了吧,”赫伯特越想越可笑,越笑越大聲,最後笑得眼淚的出來了,“你看起來好蠢,哈哈哈哈!”
尼祿原本又累又餓,渾身又髒又臭,他從未經歷過眼下這種境地,心頭本來惱火得很。但赫伯特的笑聲卻奇跡般地将這絕望的情景悉數化解,尼祿勾起嘴角,無奈地搖了搖頭。
真是奇跡啊,怎麽會有人經受了這麽多折磨之後,卻仍然能夠發出如此爽朗的笑聲,尼祿不明白。
他在研究所的時間不長,所目睹的獸人人體實驗也堪稱觸目驚心。尤其是眼前這個獸人,被壓榨攫取了這麽多年,右手壞死,再生能力已完全沒有,生命各項體征幾乎要與死人無異,可當他站在眼前的時候,卻能夠釋放着源源不斷的活力,和欣欣向榮的生命力,耀眼的叫人挪不開目光。
而那個他寧願徒步七百公裏也要回去的家鄉,究竟又有什麽驚人的魔力?一定比自己在紀錄片裏看過的所有冰川湖泊、雪山草原還要美。
好想親眼看看……
“你說你到底圖什麽,跟着我走,到底要走去哪?外面的空氣根本不适合你生存吧。”赫伯特伸手把尼祿拉起來,給他拍了拍褲子,再整理了衣領,“好好回家去不行嗎?你年紀這麽小就在研究所工作了,應該學習很好、很聰明吧。哎,我弟弟就是閑不住,讓他坐定看個書,比殺了他還難受,一扭頭就上外頭玩兒去了。”
“你弟弟?”尼祿問。
“嗯,我家是三姐弟,大姐應該已經結婚了吧,不知道還住不住家裏了。”赫伯特說着,忽然露出一點驕傲的表情,“不過我弟弟也很聰明哦,什麽東西他看一遍就會了,大人都誇他聰明呢。”
“哦,我沒有兄弟。”尼祿說。
“是嗎?好像你們智人都不怎麽愛生小孩,那來來來,我給你講講我弟弟,他小的時候……”赫伯特饒有興致道,“啊,他剛出生的時候,只有這麽點兒大,感覺捧在手裏都會捏壞掉。而且皺皺巴巴的,可難看了……”
尼祿臉上沒有表情,心想——要從出生時候這麽久以前開始講嗎?
“但是啊,沒過多久,小孩兒的五官就長開了,可愛得不得了,眼睛又大又圓,愛笑不愛哭。你知道嗎?他學會的第一個詞是哥哥,把我爹媽和姐姐都氣壞了,但是他當時牙還沒長齊,念不清楚,一直叫‘嘚嘚,嘚嘚’。”赫伯特說起弟弟來,整個人神采飛揚,而在他伸手比劃的時候,嶙峋的胳膊上還有手铐的紅痕以及無數針眼,形成了某種刺眼的反差。
赫伯特嘆了一口氣:“我要是有照片就好了,可以給你看看。”
尼祿問:“你弟弟現在多大了?”
赫伯特摸着下巴盤算了一會兒:“現在啊,估計也快二十了吧。”
“啊?”尼祿愕然地看着他——他聽了半天,還以為這個“弟弟”是個幼兒呢,結果比自己還大。
“好久沒見過他了啊,”赫伯特雙手叉腰,擡着下巴,發洩般地大喊道:“啊——好想回家啊!”
第三日清晨,尼祿從昨夜臨時選擇的鐵皮棚屋裏爬出來——又是一輪亘古不變的烈日照耀在東湖垃圾場上。垃圾場依舊看不到盡頭,來時的方向也不太清晰了,只能順着太陽和星星指引的方向前進,也不知道有多少偏差。
“這是……西邊吧,現在幾點了?”尼祿啞着嗓子問。
昨天夜裏下了一場雨,赫伯特找了幾個被丢棄的一次性杯子接了些雨水,尼祿用塑料雨衣支了一個頂棚,太陽一蒸,勉強湊出了一杯半飲用水。只是一場雨過後,浸了水的潮濕廢料散發出的腐壞惡臭愈發濃郁,鋪天蓋地、無孔不入。尼祿對此已經不像第一天那樣反胃,反而有些麻木了。他仰頭幹了半杯水,只能說略微緩解了一點口渴。
一直沒有得到赫伯特的回應,他回頭多看了一眼,赫然發現獸人仍然蜷縮在鐵皮棚屋的角落裏,一動不動。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尼祿伸手拍了拍赫伯特的肩膀。
待手掌接觸到赫伯特脖子時,尼祿驚訝地發現手心傳來的溫度竟然如此之高,他吓了一跳:“你發燒了?”
赫伯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天,天亮了?”
“嗯,日頭已經很高了,”尼祿遞上杯子,“喝點水。”
赫伯特伸出手——他唯一能正常使用的手臂此刻正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尼祿手一松,赫伯特卻完全使不上力,杯子從他掌心滑落,砸在腳邊,珍貴的一點飲用水全灑了。
尼祿:“啊……”
赫伯特閉上眼,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沒事,還有很多接的雨水,按照這個太陽的強度來說,應該再有半天就能再蒸餾一杯。”尼祿沒有什麽照顧人的經驗,只能幹巴巴地說,“你,你再忍耐一下。”
赫伯特卻搖了搖頭:“不行,半天太久了,我得趕緊出發才行。”
“你這樣怎麽走,”尼祿不贊成道,“你連一杯水都端不住了。”
“不行,我得走,我得回家……”
尼祿愁容滿面地看了他一會兒,耐心地說:“休息好,等燒退了,精神恢複了再出發,效率才更高。”
赫伯特原地掙紮了一會兒,尼祿刻意沒有去幫他,過了一會兒,赫伯特終于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癱倒在地,滿頭冷汗,咕哝道:“好吧。”
白日裏,鐵皮棚下簡直酷熱難耐,可如果沒有了遮擋物,中暑脫水和曬傷更是難免的。這顆星球上,竟然有這麽、這麽多的垃圾,尼祿第一次有了直觀的體驗。
“為什麽非得要從這條路走呢?”尼祿說,“飛行器朝南開一點,先到流民區獲取一些食物和水源,再從安全的大路走不好嗎?”
“直線距離……最近。”赫伯特虛虛睜開一條縫:“繞路的話,那要走多久?我……我活不了那麽久。”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尼祿依舊不太贊成:“如果有合适的修養環境,和醫療條件,也不是……”
“沒有吧,”赫伯特打斷他,他輕聲笑了笑:“這個世界,不是為能讓獸人活下去而設計的啊。”
到了第五日的深夜,兩個搖搖晃晃的人影依舊在廣袤的廢墟上蹒跚。
其實尼祿很早之前就已經走不動了,兩人五天以來都沒有好好吃過東西,穹頂之外的晝夜溫差很大,白天暴曬,晚上寒意刺骨。他胸前的創口沒有妥善清理消毒過,全靠赫伯特的稀薄的血液吊着,現在已經開始發炎了。
赫伯特的燒只消一日就退了,然後他便宛如打了雞血一般,腳步不停、走得飛快,似乎是在懊悔自己不争氣的破爛身軀浪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發狠要補回來。尼祿瞧着他那副回光返照一樣的勁頭,心中十分不安,并且體力也漸漸開始有些跟不上,後悔的念頭也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起初,赫伯特只是“實驗體37號”,而自己要做的工作,無非也就是在研究所裏跑跑腿——送一些化驗樣本,做一些簡單對照比對,或是幫忙整理一下數據資料。他從未起過念頭要和“實驗體們”交流,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麽能讓他們好過一點的辦法,索性不去自尋煩惱。
可當有一天,當他正準備例行抽血采樣的時候,實驗體37號忽然說話了。
“不是這裏。”他說,“這只手不能用了,你抽左手吧。”
尼祿詫異地看着他,低頭仔細檢查了一下——獸人的右手不成比例的消瘦,皮包骨一般,還泛着不健康的灰。他心情有些複雜,還是繞到了病床左邊。
自此,在實驗體37號精神好的時候,兩人會斷斷續續地聊兩句天,話題幾乎總是随機的,偶爾也會順着上一次的話題繼續說。他驚訝地發現,實驗體37號不但知識淵博,而且風趣幽默,他已經在研究所被關了8年之久,卻仍然比自己去過更多地方,了解更多的世界。
所以,當他看見實驗體37號被送出大樓,準備進行銷毀之時,他幾乎沒有怎麽多做思考,就做出了“要幫助他”這個決定。他飛快地給對方使了個眼色,而實驗體37號也瞬間會意。獸人的眼神一秒就變了,從黯淡無光,到犀利非常。雙方擦肩而過之時,尼祿突然朝旁邊一靠,實驗體37號同時發力掙脫了毫無防備的守衛,挾持了尼祿逃之夭夭。
本來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這一時沖動既沒考慮後續、也不在意後果,救下一個對研究所都沒有任何價值了的獸人,對方也很難有什麽未來。但尼祿看着獸人坐在駕駛艙裏,雙眼中迸發着堅定又充滿希望的光芒,他忽然也想跟上去看一看,那雙眼裏映射出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
希望,這是一個最不該出現在實驗體37號身上的詞,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和諧,令人心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