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邊緣

第六日中午,尼祿終于第體力不支倒下了。

他顧不得髒,或者說自己早已和垃圾融為了一體,天旋地轉之後,他在明晃晃的烈日下仰面倒了下去。

索性他倒下的地方周圍沒有任何利器,有的只是小山一般的泡沫盒和衣料破布,他仿佛躺在一個柔軟舒适的床鋪裏,閉上了眼,只想就此一睡不醒。

“醒醒,喂,別睡。”

臉頰有些痛,尼祿不耐煩地睜開眼,正午刺眼的陽光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赫伯特半跪在他面前,憂心忡忡地俯視着他,拍他的臉。

“別睡啊,堅持一下。”赫伯特拉他胳膊,“睡在這會死的。”

尼祿将手輕易地抽走了,朝後一攤:“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別管我了。”

雖然坎坷,但兩人的确已走出了幾百公裏的路途,此刻要回頭已經絕不可能,唯有向前和等死兩條路。

“說什麽呢,”赫伯特一使勁,然而并沒能将尼祿完全從地上強行拽起來,他蹲在尼祿身前:“都已經走了這麽遠,現在要放棄,死在這一堆垃圾裏,才是死不瞑目吧。至少等你看到雨林和大海的時候再死也不遲,快站起來。”

雨林,和大海啊……

尼祿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還真的聞到了海水的鹹腥味,和雨林潮濕且充斥着負氧離子的空氣,待他睜開眼,貧瘠的現實沒有半點仁慈,口鼻間仍然只有灰塵和化學廢液的味道而已。

“再沒有水,會死的。”尼祿朝天發起了脾氣,“煩死了,快下雨吧——!”

赫伯特悶哼了一聲,身形搖晃了一下,沒有接話。

“嗯?”他這才察覺赫伯特的狀況有點不對勁,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怎麽了?又發燒了嗎?還是……”

這顆星球臭氧稀薄,紫外線直射地表,溫度40上下,兩人又已經連續地走了快10個小時,可赫伯特的手臂,卻冷汗涔涔,摸着甚至有些涼。

“你的體溫……”尼祿愕然道——獸人的體溫不是普遍偏高嗎?

“這只手是壞掉的啦,居然又忘了嗎,涼一點也正常。”赫伯特輕描淡寫地說,“前面有個背陰處,我們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尼祿沉默地跟在他背後觀察了一會兒——之前自己太累了,又饑餓脫水,竟然沒有發現短短幾日之間赫伯特的身體已快速地衰弱了不少。按理說,赫伯特想要把自己從地上拎起來應該毫不費力氣,卻竟然嘗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

“不,我們還是繼續走吧,”尼祿說,“晚上看不清路。”

“真的嗎?”赫伯特狐疑地回頭瞧他:“你确定?”

“嗯,”尼祿說,“你也想要快點回到你家人身邊吧。”

行進到背陰處時,赫伯特還是決定坐下來稍事休整再出發,他皺着眉,頻繁眨眼,又閉上左眼朝遠處眺望,尼祿問:“怎麽了?”

“好像,這個眼睛看不見了。”赫伯特說,“只能看見模糊的亮光。”

他又閉上右眼,睜開左眼:“這只還湊合,咦?這是什麽。”

赫伯特好奇地走上前去,撿起來一個鋁銀色的東西,發現這竟然是一個沒開封過的椰子罐頭,晃了晃裏頭沉甸甸的。他笑起來:“哇!運氣真好!”

運氣……真好嗎?赫伯特應該是全世界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了吧。尼祿跟過去,在他周圍的垃圾裏一通翻找,勉強用一塊歪歪扭扭的鐵皮,和一只沒有握把的螺絲刀撬開了罐頭。

即使已經被丢棄了不知多久、罐頭的保質日期也早已經過了,但好在是被傾倒在了陰涼處,罐頭打開的一瞬間,兩人同時聞到了清甜的香氣。

“太感人了,怎麽覺得有點想哭。”赫伯特說,“來,先補充點糖分和水分吧。”

“嗯。”尼祿接過罐頭,捧着喝了一口,他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水分充盈口腔、然後順着喉管一路浸潤直至胃部的全部過程,實在是難以言喻的美妙滋味。

他喝了兩口,将罐頭遞給赫伯特,赫伯特十分豪邁地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椰子水,喝得太急,反而打起了生嗝。

“我真服了。”尼祿學着第一天的樣子,給他順了順背,說:“好乖好乖。”

兩人狼吞虎咽地分食了椰子肉,總算覺得肚子裏有了點東西,也不再喉嚨冒火。尼祿看赫伯特精神依舊不佳,并且出汗的量實在不正常,不說話的時候表情十分嚴肅,想必是身體很不舒服。

“你回家之後,想做些什麽?”尼祿有意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你弟弟應該會很高興吧。”

“是吧,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他了,應該長大了吧。”赫伯特坐在一個破沙發坐墊上,背靠一個電視機空殼,下意識揉捏着無知覺的右臂,“就能夠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飯,好好說說話就行。不過……他看見我這個樣子一定特別難受吧,要是能夠在到家之前,洗個澡,稍微修理一下頭發就好了。”

“別提了,我也想洗澡。”尼祿撥了撥自己黏在腦門上的發絲,随手一搓就是一層泥。

“那你呢?你之後要做什麽。”赫伯特問。

“我?我沒想過,”尼祿老實說,“其實……我只是從沒出過遠門,一時腦熱就沖出來了。我即将從學校畢業,畢業之後就要進研究所工作,每天看着研究所的同事,就覺得未來的幾十年都如此得可預見,忍不住想要趁機會放縱叛逆一把。”

“哈哈哈,什麽破理由啊。”赫伯特樂道。

“很幼稚,我知道。只是……我從小到大的人生,一直都是規劃好的。城市叫我學習,叫我做智力躍升的練習,叫我做智人評級檢測,叫我上學……總之,叫我去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但是最近開始,我經常覺得很無聊。過去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未來的一切又清晰可見。”

“嗯,所以……”赫伯特若有所思,“這算是你第一次完全自己選擇要做什麽吧。”

尼祿愣了愣:“好像是。”

“哎,”赫伯特笑起來:“不過你這離家出走屬實點過于狂野了,如果是我弟弟,我會氣死的。被綁走這麽多天一點音訊沒有,家裏人該多擔心。”

“不會,我家……不是那種家庭,”尼祿不知道該怎麽描述,“總之,和你們的那種關系不一樣。”

“哦,”赫伯特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不過你也真行,第一次想要叛逆一下,就差點把自己命折騰掉,是不是一時沖動之後挺後悔的?”

尼祿苦笑了一下,無法反駁。

赫伯特笑着拍了拍他的腦袋:“覺得怎麽樣?自由的滋味?”

尼祿認真思考了片刻:“很痛苦,很髒,但……似乎也還不錯。”

赫伯特試圖張開雙臂——他只能擡起一只胳膊了,但并不妨礙他暢快地朗聲笑道:“是爽翻了好吧!”

世事不盡如人意,當夜,太陽的最後一絲餘晖消失于天際,赫伯特身體便迅速急轉直下。他開始神志不清,腳步虛浮,喉嚨裏間歇發出痛苦的呻吟。尼祿這才意識到,大概赫伯特一直都很痛,此前毫無表現,只是在默默忍耐。

“小心!”

眼看着赫伯特朝一旁緩緩歪去,尼祿連忙沖上去架住他的肩膀:“你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赫伯特沒有說話,他可能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了,搖了搖頭,只是機械性地繼續邁開腿。尼祿只得半扛着他幫他維持平衡,亦步亦趨地扶着他走。

但尼祿自己也很累了,舉步維艱,不出一會兒汗水便糊了滿臉。

“再堅持一下,不要放棄。”尼祿咬着牙說,“都已經走到這了,如果就這麽倒下,才是死不瞑目。”

赫伯特胸腔震動着發出了細微的低沉笑聲,他問:“快到了嗎,我看不見了。”

“對,快到了,”尼祿胡說道,“我已經能聞見水的味道了,日出的時候,一定就能看見沼澤的邊緣。”

“好。”赫伯特說。

就這樣,兩人在漆黑的夜裏跌跌撞撞地前行,尼祿不斷和他說話,類似于“快到了”,“很接近了”,“到你家之後……”,但赫伯特意識越來越不清醒,只能迷迷糊糊地做一些簡單的回應。

尼祿走了不知道多久,這個夜晚似乎格外地漫長,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腹部的衣料又濕了——最開始他以為那是汗,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是胸前的傷口又開裂了。

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壓在他肩膀上的重量令他喘不上氣,那遙不可及的目的地更是不見蹤影,可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一直、一直朝前走,總有一天他們會走出這片垃圾場,他不能放棄,也不想放棄。

最終,尼祿走到了一座巨大垃圾山的邊緣,一腳踏空,兩人雙雙失去重心,從山頂上直接滾了下去。

赫伯特被摔得睜開了眼,但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是天沒亮,還是……我已經完全瞎了,他已分不清。

赫伯特張開嘴,無聲地說:我好像,聞到了水的味道。

第七日清晨,尼祿是被轟鳴聲吵醒的。

他睜眼後發現已經天光大亮,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了。他反應了老半天才明白過來,頭頂上懸停着的是兩輛巨大的救援直升機,垂梯随葉片扇起的氣流搖擺,四五個穿着救援服的智人朝他跑來。

“找到了!”

“在這裏!”

“兩個都在!”

他聽見他們喊。

尼祿茫然地側過頭,赫伯特在他身旁不遠處四肢舒展地躺着,仍然閉着眼。

“快醒醒,有人來了。”尼祿一邊搖晃他,一邊想——也許也不一定非得被帶回去,說不定他可以用什麽方法勸服……或者收買救援人員,叫他們提供一點醫療支援,或者至少打一針生理鹽水和葡萄糖什麽的。

“赫伯特,你先別說話,你等我和他們交涉,也許……赫伯特?赫伯特?你醒醒。”

獸人依舊一動不動,他死了。

不會吧。

不可能。

尼祿張着嘴,拼盡全力瘋狂拉他,赫伯特的胳膊被他粗魯地拖拽,上半身原地轉了半圈,可仍然沒有半天反應。

“你起來!你站起來啊!還沒有到家呢,”尼祿咆哮道,“再堅持一下!你弟弟等不到你該怎麽辦!你快起來!”

赫伯特嘴角還噙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尼祿積郁在心頭的大量情緒登時全線崩潰,當醫療人員把他從赫伯特身上扒下來的時候,他那早已透支的身體裏迸發出了驚人的力量,瞬間掙脫了兩個人,撲回到赫伯特身上,他滿臉不知什麽時候流下的眼淚,撕心裂肺地喊:“別死!別死啊!別死在這裏!馬上就到了,真的馬上就要到了……”

直到最後,直升機升空,尼祿打着吊瓶,滿臉灰敗地自空中望出去,他才看見——今天能見度很好,視線的邊緣,似乎真的有一片反光的地方。

是沼澤。

原來他們離垃圾場的邊緣,真的不遠了。

還可惜,這個距離,他們永遠再也無法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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