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DNA
自從尼祿摔門而去之後,赫爾格繼續着他封閉的囚禁生活,送飯的人變回了桑克斯,而尼祿已經好久不曾露面。
赫爾格不可避免地傷心了很久,他既為自己傷心,也為尼祿傷心,還不免為逝去的兄長傷神。然後,他在混沌之中趨于麻木,漸漸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這是一個晝夜不分、溫度恒定的牢籠,赫爾格懷疑就算此刻外面已經是夏天他也毫不意外。
尼祿會就這樣把他關到死嗎?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大鬧一場、試圖逃脫才算正常。
有人從房門進來了,赫爾格躺在床上根本懶得睜眼——大約又是桑克斯來送飯了吧,這是早飯?還是晚飯?他不确定也不在乎,自己早已喪失了食欲。
桑克斯把托盤放下之後,空氣依然安靜着,也沒有開門出去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桑克斯忽然開口道:“你醒着麽?”
赫爾格緩緩睜開眼,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簾,他餘光瞥見桑克斯從兜裏掏出一個東西放到桌上。
“這是給你的。”
赫爾格坐起來,看着那個黑色的塑料方盒子,問:“這是什麽東西?”
“一個通訊器,”桑克斯說,“有人想要和你聯系。”
赫爾格疑惑了半晌,随即終于遲鈍地明白了過來——誰會想要和他聯系但又沒有權限到這間屋子裏來呢?
“你為什麽要幫他?”赫爾格神色冷下來,“尼祿對你不好嗎。”
“那當然不是。”桑克斯禮貌地答。
”你以前不還假惺惺地勸我,說尼祿是不可多得的好主人,結果自己三番五次偷渡羅勒進來,如今嚴防死守之下,你怕是塞不進人來了,結果還幫他帶……帶……這個什麽……”
“一個通訊裝置,只是聊天用的,對身體無害。”桑克斯說。
赫爾格哼了一聲:“對我的精神有害。”
于是桑克斯不說話了。
“所以,到底為什麽?”赫爾格問。
“先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主人,從任何方面而言都是這樣,但……”桑克斯嘆了一口氣,說:“如今外頭局勢動蕩,我只是一個雅人,雖然在一區工作,但本質上只是一個平民,一根草芥。放在從前也就算了,現在……我并非孤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還有人需要我照顧。如果城市短期內不再能夠正常運轉,道奇能夠幫我找好退路,我不得不答應。”
赫爾格本就只是想刺桑克斯幾句,沒想到他竟認真解釋了一通。短短的幾句話,信息量倒是很大。
“你說外面局勢動蕩?什麽意思,外面怎麽了嗎?還有城市為什麽會不能正常運轉?是營養劑出了什麽問題?”赫爾格皺着眉,腦海裏的問題接二連三地蹦出來:“以及你說有人需要你照顧,你不是說你一個人住……”
赫爾格恍然大悟——是那個獸人男孩兒,“你還是收留了他對嗎?你并沒有把他送走。”
桑克斯搖了搖頭:“他無處可去,不想、也不敢離開。”
赫爾格面露驚訝,他本以為桑克斯的性格是讨厭麻煩的類型,雖說是尼祿交待他把獸人男孩兒送出真理大廈,但他收留男孩兒直至傷勢痊愈也就罷了,卻居然照顧了他這麽久,是赫爾格沒有想到的。
赫爾格敏銳地感覺到,桑克斯對自己的态度也有所微妙地轉變,或許正是因為和那個獸人男孩兒朝夕相處之後的結果。桑克斯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說:“個性大于共性,這句話雖然簡單,但人心中的偏見卻是根深蒂固,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每一個人。但我現在比起以前,算是有了稍微更深一點的體會,所謂什麽族什麽人的,獸人就是如何,或者智人就一定怎樣……并不能以偏概全,濃縮成一個小小的标簽。”
獸人男孩兒從真理大廈被接出來的時候,衣不蔽體,渾身是傷,下體更是慘不忍睹,不難想象在之前的“主人”手上遭受過怎樣的待遇。雖然獸人自愈很快,他也并非是對弱智有着天生同情之心的善心人,但是那些紅痕依舊在桑克斯心中久久徘徊。
“好吧,”赫爾格說,“所以道奇又想跟我說什麽?”
桑克斯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的任務只是把這個東西帶給你,你就算不接受,或者把這東西當場砸了,也不關我的事。”
“算了,”赫爾格伸出手:“拿來吧。”
視頻接通之後,一道畫質粗糙的投影映射在通訊器上方,赫爾格認出對方正是道奇。但道奇在一個光線十分黯淡的地方,看不清周圍背景,應該不是他家。
看見這老頭的臉,赫爾格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原本只是想聽聽對方又有歪門邪道的計劃,現在只想劈頭蓋臉罵他一頓。
“道奇教授,你怎麽了,交不起電費了嗎?怎麽不開燈啊?”赫爾格假笑道。
“研究所的事,我聽說了。”道奇說。
赫爾格心想這不廢話嗎,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天了,如今才打電話來說,鬼鬼祟祟沒安好心。
“真抱歉啊,”赫爾格陰陽怪氣道,“一不小心浪費了你愛人‘珍貴的血液’,被我手滑給摔碎了,也怪你沒事先和我說啊,毒藥怎麽能不小心點帶在身上呢。”
道奇搖了搖頭:“沒關系。”
赫爾格開始不耐煩了:“如果你是專程過來打電話确認我的狀況,那麽我很樂意告訴你,我已經被關在這個房間裏不知道多少天,不管是再幫你偷東西還是做間諜,都沒有那個條件,更沒有興趣。我對于你而言,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你也可以省點時間跟我講什麽悲慘往事和宏圖偉業。”
“并非如此,如果你願意,我們之前的交易也可不必完全作廢。”道奇說。
“哦,是嗎?”赫爾格氣笑了,“那我就直說了,我不會幫你,不管是做什麽。”
道奇揚了揚眉毛:“你哥哥的屍體,不要了?”
“當然要,我早晚會帶他回去,但這是我們家的事,和你無關。”赫爾格說。
“早晚?”道奇捕捉到這個字眼,想了想,明白了,“哦,真可愛。你想留下來陪尼祿?等到十年、十五年還是二十年之後再離開?”
“真是想當然,你現在況且狠不下心,真到了那個時候,你還走得了嗎?”道奇說罷一哂,“我以為野外的獸人不會這麽容易被馴養,你哥哥在研究所8年,可是沒有一天不試着逃跑。”
“你別提我哥,你他媽別提我哥!”赫爾格虛起眼睛,“他們在他生前利用他,你在他死後利用它,你們有什麽區別?”
“我知道,我們都是一路貨色,只有尼祿是不一樣的,對嗎?”道奇笑笑,“可是你沒有想過,他一直留着你哥哥的屍體幹什麽。”
赫爾格抿着嘴不說話——不就是這小變态留作紀念的嗎?
“你進去過那間密室,還見到了不少其他獸人的殘肢和畸形遺體,就不好奇那是什麽嗎?”道奇語氣徐徐,不緊不慢,令人煩躁。
赫爾格眉頭一皺:“那些不是尼祿之前買下的獸人嗎?還是什麽基因改造的失敗實驗體。”
“哦不不,”道奇說,“你說的那些獸人早已被尼祿放走了,他在交易場苦苦尋找一個相似的替身,可最終都因為不夠像吧,他始終不滿意。”
赫爾格聞言暗暗松了一口氣。
“而你看到的那些,嚴格意義上也不算是真正的人,都是尼祿用你哥哥的DNA試圖複制克隆的獸人。”道奇輕描淡寫地丢下一句炸彈。
赫爾格聞言即刻呆住了:“什麽?”
“但是限于當時的技術問題,以及你哥哥在漫長的實驗改造過程中,基因已經出現了一些畸變,所以很難提取出最原始的DNA數列,導致尼祿總是做出弗蘭肯斯坦那樣的怪物,也活不了幾天。”道奇說,“你看到的都是失敗的複刻品。”
“你猜猜,當尼祿知道了你是他的血親,是會繼續愛你,還是會看到一個複制複活你哥哥的機會呢?”道奇注意到他的表情,頓了頓:“啊,你不會已經告訴他了吧。”
“那我再告訴你,我現在的獸人伴侶,就是你們上次來家裏的時候看到的女性獸人,其實就是我死去愛人的克隆體,是我用卓雅的DNA複刻的。當然,我也失敗了好幾次,但最後的成品不可謂不完美。如果尼祿知道了,會不會心動呢?”
道奇每多說一個字,赫爾格都愈發感覺毛骨悚然——他和哥哥不是一個人,從來不是,尼祿也說過,他倆長得并不算特別像,但……
他的思維忽然混亂起來,尼祿說什麽來着?
“他不愛你,智人沒有愛,我們有的只是偏執。”道奇臉上泛起殘忍的笑意,“我也曾以為我愛着卓雅,但後來我明白了,那歸根到底其實只是一場模仿游戲。是我模仿了她對我的愛,還誤以為那就是我自發産生的、真誠的愛,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傲慢。”
“我們比起人類,更像是人工智能,一直在試圖模仿人類社會所固有的羁絆、愛戀、親情和友情,其實我們有的只是生存本能和自私的占有欲,除此之外,和計算機也沒兩樣,也難怪以前雅人把我們當機器一般插滿管道。也難怪于此,智人總是被強壯、美麗、熱情又感性的獸人所吸引。”
赫爾格雙手在桌子下捏緊拳頭,微微發抖,他腦子很亂——尼祿最開始的确顯得冷漠又不近人情,像個機器人,但他領地意識很強,稍微有一點觸犯到他私人領域的跡象便會控制不住地暴怒。後來,尼祿逐漸變的溫和、愛笑、坦誠、喜歡撒嬌,他以為這是因由兩人互相了解,并且建立了聯系,擁有了情感上的某種共鳴,所以才看到了尼祿更為真實更為自我的一面。難不成尼祿也只是在無意間模仿自己的情緒波動和社交反映嗎?難不成尼祿只是吃準了他吃軟不吃硬、對看起來弱小的生物有天生的保護欲,所以他才愛示弱撒嬌的嗎?
那個紋着“N”的地方在隐隐脹痛,赫爾格額頭冒出的一層薄汗,肺部很難吸入氧氣。
他低下頭,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個小小的花體字母,紋上它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赫爾格忽然平靜了下來。
他才不會因為死老頭随便的幾句話,就否定了兩人之間的一切,也徹底否定尼祿這個人。
道奇似乎很滿意他呆滞的反應,繼續道:“所以我早就說過了,這樣冷酷、非人的血脈,你真的覺得它有必要延續嗎?沒有心的人,也能算做是人類嗎?”
不是的,并不是這樣,赫爾格心想。尼祿是個活生生的人,表面上看着成熟冷靜,但其實經常有小情緒,只不過不怎麽表露出來。可能是以前表露出來也沒人在意,也沒有結果,沒有正向反饋,久而久之自然也就隐藏起來了。尼祿還讨厭規矩和要求,他對所有既定的規則都帶着一種先天的懷疑,他喜歡生物化學,喜歡自然風光的記錄片。
他還想有個家,他想有個哥哥。
諷刺的是,正是因為堅信尼祿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道奇提出的假設才格外令人恐懼。
尼祿真的會用自己的DNA去複活一個哥哥嗎?自己并非哥哥的胞弟,并不共享同一套DNA,雖然不知道具體該如何操作,但如若真有這種技術,說實話,連自己都有些心動。可是,那樣複制出來的沒有哥哥記憶和個性的人,也能算作是哥哥嗎?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這是對的,是明智的。”道奇說,“別相信智人,別相信我,也別相信我們任何人。”
赫爾格冷淡地問:“你說完了嗎?這将是我們最後一次交流,以後別聯系了。”
道奇理解地點點頭:“只可惜你被關在屋裏,将會錯過一場盛況空前的好戲,我真替你感到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