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路線

塔賓走後,赫爾格在樓層裏探索了一番,找到關閉的水閘,費了不少力氣才将閥門重新松動。他打開原整層樓公用的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後等了一會兒,管道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聲,整棟樓仿佛都跟着咳嗽起來,終于,水龍頭吐出了一口鐵鏽色的怪味水。

過了好半天,終于有順暢的清水流出,他回去通知尼祿可以洗漱,卻發現尼祿已不在那個小房間裏。

赫爾格繞了一圈,發現尼祿原來站在電梯等候間裏——電梯當然老早已經停運了,只不過這處的窗戶并未封得很死,還透着一小片城市的夜空。

這是一個陰雲厚重的夜晚,鉛灰色的髒棉花蓋在頭頂,城內只有點點星火,城外更是宛如夜海一般漆黑。

赫爾格走上前去,問:“看什麽?”

“随便看看,”尼祿說,“不過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從裏面看天。”

“裏面”指的自然是“穹頂的裏面”,赫爾格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能隐隐感覺到尼祿有些變了,說不上變得更加虛無、更加悲觀,還是帶上了一絲宿命論的坦然,又似乎隐藏着某種自毀的傾向。赫爾格不清楚這種變化是什麽時候産生的,亦或是他一直以來都隐藏着這樣的內核,只是自己了解他的過程足夠緩慢。

他回憶初識的尼祿,分明是個控制狂,但凡事件未能朝自己設想的方向發展就焦躁,若是有人膽敢碰一下自己的所有物更是要發瘋。然而現在,尼祿居然要跟着自己去一個完全陌生且完全脫離掌控的世界。

所以是因為我嗎?赫爾格不禁得出這個結論。

我對于尼祿而言,不是良性的,我可能真的會害死他。赫爾格忽然之間産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他給我帶來矛盾和痛苦的同時,我也帶給了他同樣,但神奇的是,他們對此都毫無抱怨,反而還一個勁地往裏沖。

“挺爽的,其實。”尼祿又說,“我小時候無聊的時候,就經常擡頭看穹頂,幻想什麽時候一個隕石飛過來砸在上面,濃煙滾滾,冒火的石頭到處飛,所有人都在抱頭逃命。”

赫爾格:“……”

赫爾格想了想,說:“不對吧,穹頂又不是一個實體的玻璃罩子,怎麽會碎。”

尼祿輕聲笑起來。

“離開城市後,你會最懷念這裏的什麽?”赫爾格問。

尼祿想了半天,搖搖頭說:“不知道,我短暫的一生平平無奇。”

“你是在逗我嗎?”赫爾格忍不住道,“那我換個問法,有沒有一個地方,一個角落,或者是短暫的一刻,忽然給了你一種特別的感覺,讓你會一直記得,一直回想起來。”

“比如?”

“比如……”赫爾格輕舒一口氣,“好多年前,有一天我從好幾裏路以外的一個流動集市幫忙回來,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回家途中曾經有這麽一條小路,說是小路,其實就是被人踩出來的。在路旁邊是一條小河,雨季的時候路會被淹掉,旱季的時候才會露出來。”

尼祿安靜地聽着。

“那天也和今天一樣,是一個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星星的陰天,但我當時莫名的心情很好,具體因為什麽我也忘了,總之那時河水流淌的聲音非常舒緩,草葉濕漉漉的味道也很清甜。直到走到路的盡頭,我看見一抹黃黃的燈光,那時候我姐姐還在家住,她一定是為了晚回家的我點的燈。忽然在那一刻,我心裏十分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念頭,我覺得我很愛這個地方。”

赫爾格停下敘述,空氣中安靜了有那麽幾十秒。

“這麽說來,确實有這麽一刻,”尼祿說,“我可以分毫不差地回想起來每一幀的每一個畫面——燈光的角度,空氣中浮塵的重量,聲音的頻率……視覺、嗅覺、聽覺,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得好像是剛發生。”

“哦?”赫爾格好奇道,“是什麽時候?”

“是在四月二十三號的那天夜裏。”尼祿說。

赫爾格愣了一下,不太明白這個時間有什麽意義。

“拍賣場的舞臺上,”尼祿說,“一個巨大的籠子被推上舞臺。”

赫爾格霎時間明白了。

“罩住籠子的絨布被揭下來的那一刻,我永生難忘。”

次日下午,赫爾格醒來之時頗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意味,因為整棟大樓實在沒什麽自然光線,屋內一整日都灰蒙蒙的。

赫爾格的肚子非常響亮地叫了一聲,他感覺背後熱烘烘的,扭頭發現尼祿依舊是蜷成一團貼在他身邊。柔軟的發絲散落在他胳膊上,尼祿蹭了蹭臉,迷迷糊糊地問:“餓了?”

赫爾格應了一聲,用手指撥了撥他的頭發。

“幾點了?”尼祿又問,“我讓廚房……”

“啊。”他幹巴巴地補了一聲,反應過來,坐直身體,醒了。

“我看看還有什麽吃的。”赫爾格雙腳落到地上,活動了一下身子。他感覺自己體力充沛,連腹部的傷都不那麽疼了。赫爾格從黑包裏翻出奶粉、麥片和面包,鼓搗了半天發現并沒有煤氣也燒不了水,最後兩人只得坐在床沿把面包幹啃了。

“有點發酸,”尼祿評價道,“還有點劃嗓子。”

“塔賓讓我們七點下樓找他,可是我怎麽知道七點是什麽時候。”赫爾格說,“不然我們現在就下去,他要是不在更好,偷用他的燒水壺去,再看看他屋裏有什麽吃的。”

“行。”尼祿拍拍褲子站起來,拿起桌上的一個鐵絲小人兒看了一會兒,直接放進了兜裏。

“你學壞倒是挺快。”赫爾格說。

“他自己說這棟樓裏能找到的東西都可以用的,”尼祿說,“而且這桌子一層灰,都多久沒人住了,這些東西早沒人要了吧。”

赫爾格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兩人一起下樓。

果然,塔賓還沒有回來,地下室漆黑一片,赫爾格舉着小手電找了半天,總算打開燈,點上了爐子。

“你別說,他這個小屋雖然亂,還挺溫馨的。”赫爾格十分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往扶手沙發上一坐,用腳勾過來另一張椅子,招呼道:“坐。”

尼祿左右看了看,坐到了赫爾格伸長的腿上。

赫爾格:“……”

“那我們以後也搞這麽一個小屋,但最好還是別在地下,你不說雨林很潮濕嗎?”尼祿說,“我知道了,我想住樹屋,你會蓋樹屋嗎?”

“你可真會想,你怎麽不要蘑菇小屋和森林城堡呢?”赫爾格說,“你是小孩兒嗎?”

“我不就是小孩兒嗎,是你一直這麽叫我的,我就是你的小孩兒,哦,你現在也不怎麽叫我寶寶了。”尼祿大言不慚。

“你好惡心。”赫爾格不自在地紅了臉,“你怎麽能把這些話說出口的。”

“有什麽關系,又沒有什麽其他人在。”尼祿說,“我還沒嫁到你家呢,你已經開始嫌棄我了。”

赫爾格伸手捂他的嘴,尼祿笑着也不躲,水壺開始冒煙,細聲細氣地吱吱叫着,水蒸氣在昏黃的燈光下拉成薄薄的一層霧。

兩人湊在一塊接了個吻。

過了一陣子,頭頂傳來響動,鐵制活板門被拉開,一道活風吹散了地下室的沉悶。塔賓先是丢下來一個巨大的包裹,而後才跟着吭哧吭哧地爬了下來。

他穿過甬道,見赫爾格和尼祿坐在他的沙發上,用着他的茶具,耗着他的電和氣,冷笑了一聲,陰陽怪氣道:“你們就把這當自己家啊,千萬別客氣,随便坐啊。”

“好說好說。”赫爾格皮笑肉不笑。

塔賓揚手丢過來一個白瓶子,尼祿下意識伸手接住,塔賓說:“裏面是什麽,你看得出嗎?”

尼祿旋開瓶蓋,倒了兩粒白色膠囊在手心,湊在落地燈下仔細觀察,說:“智人營養劑,至少看起來是,實際成分不明。”

塔賓點了點頭:“現在營養劑斷了來源,估計過段時間等智人回來了,這玩意兒能炒到很高價格。”

“看膠囊的編號應該是B型營養劑,好幾年前生産的了,你從哪弄來的?”尼祿問,“而且營養劑有效期也就18個月左右,這東西不知道還有沒有效果了。”

赫爾格卻道捕捉到另一個重點:“你說等智人回來……你是聽到什麽消息了?”

塔賓将大包放在地上,用腳踹了踹赫爾格小腿說:“起開。”

赫爾格把沙發讓回給他,塔賓又說:“據不可靠消息,一區馬上要回援了,可能下周,或者下個月。”

他似笑非笑地問尼祿:“怎麽,你确定還要出城嗎?”

“嗯,”尼祿點了點頭,“你都說是不可靠消息了,話說這些是給我們的嗎?”

塔賓揮了揮手,二人便湊到包袱旁邊蹲下,尼祿又說:“燈能再亮點嗎,我看不清。”

“我要不要給你搞個探照燈,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在這?”塔賓沒好氣道。

“算了算了,”赫爾格說,“這麽大年紀跑了一天,脾氣不好也正常。”

塔賓白眼一翻,只想把兩人打包丢出去。

塔賓自诩貨源充沛到不是胡亂吹噓,短短一天他便搞回來不少好東西——罐頭,壓縮餅幹,淨水過濾芯,甚至還有一次性內衣褲。赫爾格舉起一本破了皮的二手《聖經》,納悶道:“我要這個幹什麽?”

塔賓卻嘿嘿笑起來:“人家不要,白送的,我想着萬一哪天遇到了什麽過不去的坎兒,你還可以拿出來翻翻,找點臨死前的慰藉。”

赫爾格随手拿書丢他,本就不牢固的紙業噼裏啪啦散了一地,這頭尼祿拿出一個巨大的防毒面罩,套在頭上比劃了一下,問:“這能有用嗎?”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智人。”塔賓攤開手。他把二人喝剩的杯子随手一潑,再用壺裏的熱水涮了一圈,就算是洗好了,而後又開始泡他那碎茶渣。

“這又是什麽?”赫爾格打開一個髒兮兮的鋁盒子,原本是裝薄荷糖的,現在裏面只有一些褐黃色的甲片。

“獸人角。”塔賓說。

赫爾格手一抖,差點沒扔飛出去。

“對方是這麽說的,”塔賓慢悠悠道,“但我估計最多也就是獸人指甲吧。”

赫爾格皺起五官,懷疑地看着對方:“這不會就是你自己的指甲吧。”

塔賓伸出手指晃了晃:“想得美。”

“不過……我的角你需要嗎?價錢合适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給你磨一點下來兌水喝。”塔賓滿臉戲谑,不知說的是真是假,“別看我這樣,好歹也是個強重種呢,喝了絕對延年益壽。”

“不用了。”尼祿淡淡道,把防毒面具取下來放在一邊。

“啊,我忘了,你們沒錢。”塔賓咯咯怪笑起來,“只有一堆無用的寶石首飾,根本賣不掉不說,我今天還差點被人盯上,饒了好大一圈才回來。”

赫爾格懶得理他,把所有東西分門別類的鋪在地上,心裏盤算着這些物資大概能支撐多遠的路途。塔賓在旁邊看得百無聊賴,問:“所以什麽時候上路?”

“就這些了?”赫爾格問。

“你還要多少,給你再多東西你能帶得下嗎。”塔賓說。

赫爾格摸了摸下巴,又問:“武器呢?沒有嗎?”

“喏。”塔賓将一把黑色刀鞘的匕首仍在赫爾格腳邊,“就這個。”

赫爾格出鞘看了看,興趣不大,問:“子彈呢?”

“哪有這種東西,全被那群鬧革命的小年輕收走了。”塔賓說,“行了,差不多了就趕緊滾吧,邊境大門還有兩個多小時就要自動關閉了,別再在我面前礙眼。”

“對了,現在邊關是什麽情況?”尼祿問。

“自衛隊在把守,”塔賓說,“獸人小子出面去行行賄應該能過,不過至于你……要如何喬裝才能躲過他們的耳目我就不知道了,那群人對于智人肯定不會視而不見的,怕是給多少錢都難。”

“就沒有其他的方法嗎?”赫爾格蹙眉道,“風險太高了。”

尼祿沉思片刻,說:“我一直在想,當初第一批自衛隊的人,是怎麽混進城市裏來的。”

“不是說三區有道奇接應,各行各業裏應外合的。”赫爾格說。

“但那麽大一批獸人和暗人想要躲過邊檢混到城市裏,甚至直接突入了上城區,是怎麽做到的呢?那個難度可比我現在想要溜出去大多了。”尼祿說,“而且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是要從下城緩慢滲透,肯定是十區最先淪陷,然後再一道一道地蔓延上來,為什麽早在一個月前就會在三區犯下案件呢?”

“唔……”赫爾格也沉默下來。

“就好像……是有一個什麽傳送門一樣,把人一夜之間憑空投放到了城市裏。”尼祿邊想邊說:“或者像我們逃出來的方法一樣,坐在類似一條隐形的軌道上,外表看起來是空車,其實裏面塞滿了人。”

“可能嗎?”赫爾格說,“在城市沒有全面淪陷之前,不論是城市邊境,每個區的大門還是交通站,都還是智人控制的啊?而且你之前不也說了,越到上城,監控攝像頭越是密集,地面上哪有完全不留痕跡的路線。”

“聽你們這麽說,怎麽真像是從所有人頭頂的空中飛過來的。”塔賓也聽得一頭霧水。

尼祿緩緩搖了搖頭,下意識環顧四周,卻忽然眼睛一亮:“我懂了,不是從空中飛過來,而是從地下鑽過來的。”

塔賓長大了嘴:“啊?”

赫爾格卻沒有立刻出聲,他想了片刻,不太确定道:“你是說……隧道嗎?從地下挖洞?”

“不需要挖洞,”尼祿語速飛快道:“水管、下水道、施工管線……你想,城市發展拓建了多少年,人口翻了多少番,下水道就被拓寬重修了多少次。城市下方本就是中空的,這密密麻麻的網絡連接到城市裏每一條街道,通向每一口下水道井蓋, 根本不需要費事重新去挖。”

“啊……”赫爾格和塔賓也恍然大悟,塔賓說:“那你們現在是想再從下水道系統溜出去?那不會撞見其他人嗎。”

尼祿卻肯定地搖了搖頭:“第一批突入城市的自衛隊員肯定只是一小部分,在城市沒有攻破之前,消息走漏的風險對整個計劃極其不利,不會有很多人知道這一條路。再者而言,這批所謂的骨幹隊員估計如今都集中在上城區,不是下城區這些新鮮被招募進來的雜牌軍,更不是自由廣場上那種起哄的小孩兒。”

赫爾格對此也表示肯定:“道奇以前要推進任何一步計劃,或者動用任何一顆棋子的時候都是神神秘秘的,多一個字都不願意透露。他對突破城市防線的這一步至關重要,按照他的習性,不會有太多人知曉內情的。”

“而現在邊境的守衛權落在了自衛隊手裏,他們也不再需要用地下通路,直接從地面上走就好了。”尼祿點點頭。

赫爾格從塔賓一股腦采集回來的一堆物資裏翻出兩套防水雨衣和橡膠雨鞋,并對他豎了個大拇指:“這東西可就派上用場了,不愧是你,專業。”

作者有話說:

鎖章終于重見天日了,我一個激情大更新,久等了寶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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