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秦淮河間,江水凝月。秦淮河畔,笙歌唱晚。
慕月樓下幾盞殷紅宮燈點亮半片清幽夜色,章臺路上人聲嚷嚷,伴着些許樂聲渺渺,秦淮歌女高唱坊間各種正當時興的詞曲,随街道深遠漸漸拉出一道繁華夜景,訴說着這一年的盛世年光。
元正年間,亂世景象已經慢慢在這中原大地上褪去,萬物開始複蘇。流民們開始重新登記戶籍,拿起鋤頭,走向因多年戰火而荒蕪的土地。先帝作為楚朝的開國帝王,身載着滿身榮光,在新朝舊都的龍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一向強權的攝政太後卻在數年前識趣地主動放開了權柄,把新王朝交到了年輕的太子手中。
年輕的新帝登基不過年餘,天下已經逐漸展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飽經戰火蹂躏的民衆們對新生活充滿了美好的期待,堅信着很快就會忘掉以往十數年間的戰亂帶給這片土地的痛苦和悲鳴。
而秦淮間的笙歌陣陣,依舊不分年代地唱響着。
慕月樓最有名的歌妓叫眠月,有一副讓人驚豔的好嗓子,和能讓男人咽下一口唾沫的美好身段。她本來出生舊都,戰亂中随家人逃亡至金陵,路上父母親人皆亡,後便賣身在了慕月樓中。年紀漸長之後,便被老鸨培養成了當家花魁。
慕月樓中,諸多歌姬身世多數相似。而這秦淮河畔,多數女子身世也同是一樣。這個時代,還能自賣自身地活下去,都已經算是大幸運。
這一夜,依舊是寶馬香車,華燈照夜的景色。眠月堂上高歌一曲新詞,堂下立刻便是一片捧場。丫鬟捧着一個圓盤場中轉了一圈,沒一會兒就有零零碎碎的銀子掉落其中,響起叮叮當當的響聲。比起方才的古琴琵琶聲,在老鸨耳中聽來,無疑更加清脆明亮,襯得上大珠小珠落玉盤這句詩。
受了賞錢,随着客人們再來一曲的呼喚,眠月不免要再表示一下。于是樂聲又叮叮咚咚地響起,柔美悅耳的女聲再次響徹整個慕月樓。不過這次,樂聲響到一半,琴聲卻漸漸慢開了琵琶數拍,漸漸越來越慢,後來幹脆消失不見。
眠月的歌聲無疑是美的,但是少了這琴聲伴奏,怎麽也讓覺得少了些什麽,變得有些單調起來,客人們之中漸漸響起了竊竊私語聲。猶有九分風韻的媽媽眼角抽了抽,十二分好聲好氣地安撫了幾位脾氣比較大的客人,就匆匆走進了簾幕之後。
簾後俊逸非凡的青年琴師果然已經斂着眼睑睡着了去,身旁的侍童正可了勁地推他,卻怎麽也推不醒。
老鸨年方二十五,正是風華正茂氣質成熟豔麗的年紀。見此場景非但不怒,反而唇角一勾,臉上蕩開盈盈笑意,說不出地氣韻動人。
她柔聲道:“二少爺……二少爺……用膳了。今天是你最喜歡的芙蓉鴨片哦。”
葉百曦果不然迷迷糊糊地張開了眼,問道:“有秋露汁麽?”
醒了就好辦了。老鸨神色頓時變得猙獰:“葉百曦你以為你真的還是當初的葉家少爺啊!?你醒醒吧葉家都敗了十幾年了。老娘看在你是老娘初戀的份上才會收留你的!你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沒老娘收留早餓死了,還敢不好好幹活!?”
葉百曦揉了揉還有些視野模糊的雙眼,揉出來兩汪盈盈水光,正好拿來對付這個臉黑心軟的女人。他用剛睡醒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秋娘別生氣了。都看見皺紋了。”
Advertisement
秋娘的臉頓時就黑了。
眼看一向表現得溫柔大方八面玲珑的媽媽就要挽起袖子化身暴龍上演全武行,幾個小丫頭趕緊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去拉住她,紅着臉道:“媽媽別生氣了。葉公子你快道個歉吧。”
卻見葉百曦毫不在意地重新把手放在了琴弦上,懶洋洋地撥了起來。雖然渾身都透着一股懶散,但是那琴聲卻是清越婉轉,直入心肺。
他擡起頭來,對秋娘露出一個笑容,配着那仿佛上天精雕細琢出來的容顏,當下就讓老鸨看得呆了,十二分的火氣都熄了。
秋娘暗罵自己沒出息。
十二年了,春去秋來,世事變遷。當年那個小丫頭都變成了慕月樓之中長袖善舞的媽媽,但是這沒出息的地方,竟然還絲毫沒變。
十二年前,她才是懵懂無知情窦初開的十三歲。他站在那裏,抱琴而立,跟着兄長的腳步漸行漸遠,她的眼淚已經落了滿滿一個衣襟。
十二年前,身份的差別讓她無法接近他。十二年後,這一切似乎也毫無改變。
他落魄歸鄉,一身粗布衣裳,已經失了當初的錦衣華貴,但是卻仍舊能引得衆人引頸而望。她徘徊百尺外,不敢接近,數日。
直到那麽一日,他路上走來,她垂首作不識,卻不料他在身旁停下,說道:“秋娘,你跟了我幾日,我當你是想認我的。”
她猛然擡頭,已是被淚水花了妝,卻兀自嘴硬,道:“誰想認你啊?我不過是看你模樣落魄,不知道你怎麽落得這樣地步,因此不想傷了你自尊而已。”
他笑道:“是,秋娘最最好心,不管變作什麽樣子——你長大了。”
他絲毫不提她濃妝豔抹,她卻已然知道他明白,卻并未曾看她不起。
她想:如果早知……如果早知他們還能再相見,她便是餓死在荒年裏,也不會讓父母賣了自己。
可是……若是餓死了,她又還怎麽能見到他?
世事終是難兩全。
她不知道葉百曦流浪在外的這十多年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憑着他一身洋溢的才氣和胸襟卻這樣白衣而歸——當初葉百塵帶着弟弟離開的時候,在那人們四散逃逸看不到明朝的日子裏他仿佛就是一棵蒼天大樹,一駕金筋銅骨的馬車,千萬人中只有他一往無前,對前路毫無置疑。
可是葉百曦回來了,葉百塵卻再也沒有出現。
秋娘也問起過葉大少,葉百曦沉默了一下,才答道:“兄長已故去了。”
他表情淡然,但秋娘卻突然不能言語。
何時故去?如何故去?你後來又遇見什麽?她想問,最後卻問不出,最後便随意扯了一個話題,問他與其每日無所事事,是否要來慕月樓彈個琴什麽。
她問出已覺後悔,卻不料他輕描淡寫,回答了一句:“好啊。”
她還能有什麽不滿足?
琴聲依舊叮鈴,秋娘卻想要微笑又眼角酸澀。她強提起精神,作出一個笑容,便撩了簾子去招呼客人。
月盡天明,烏鵲俱栖。
秋娘憋了又憋,最後還是忍不住冒出來一句:“每日都讓你這樣夜深回去,不如你幹脆就住到樓裏吧?我讓人給你排個屋子。”
葉百曦笑了起來,說道:“不了。”
秋娘說道:“你就算住下來,我也會約束着大家不去說……”
葉百曦說道:“秋娘,我此次回來,除去你之外,幾無故舊,也無親眷。就算想做什麽,又還需要顧忌着誰呢?就算有人議論,我又有何懼?只是不想大白天地被你逼着躺床上睡大覺罷了。”
秋娘一瞬間就松了一口氣,不覺就紅着雙頰笑了。然後仿佛猛然覺得失态,強作兇悍道:“就算你在家也要好好休息吧!?否則哪有彈一夜琴的精神?不行不行,你快回去,最好明日一覺睡到中午,才不會晚上打瞌睡!”
葉百曦笑了起來,“一覺睡到中午啊……秋娘你這也太憊懶了吧。”
秋娘還帶做出兇巴巴樣子,卻是一不注意就忍不住笑了。
葉百曦忍不住就發出一聲嘆息:“秋娘……你真好。”
他抱着琴,也不讓小厮來抱,就那樣轉了身漸行漸遠,只留下一個背影倒映在秋娘的那雙眸子裏。
秋娘提着燈,怔怔地看着,仿佛就能看一輩子。
直到有姑娘來叫,她才側過臉,抹去那孤零零只被放了一滴出來的眼淚,喃喃回憶那句話。
“能得你一句真好,我……”
後頭卻再無聲音。
“秋娘,你真好。”
男聲模仿着葉百曦的語調,如是說道。
青年猛然回過頭來,嘆了一口氣,說道:“是你啊。”
“秋娘,你真好。那是誰不好呢?”黑衣青年倚靠在暗巷的牆上,只能看見隐約的輪廓,和一雙反射着瑩瑩月光的雙眸:“讓我來猜猜吧?是那個和葉王倒戈相向奪了你王權之夢的人不好呢?還是那個剝奪了你的功勞權位想要直接圈禁你的人不好?”
葉百曦說道:“陛下沒有要圈禁我,還有你總是這樣誤解我。”
青年冷笑道,“小先生,你若說你們兄弟倆沒有問鼎之心呢,想來連京天府正街上的乞丐也是不相信的。不過成王敗寇而已,輸了就該乖乖認輸,接受最終的結果。”
“莫非我這樣孑然歸鄉,還不得皇帝陛下放心?”
青年說道:“你應該知道,他要的并不是你這樣的退步!”
葉百曦倏然笑了:“不要緊,他要的是什麽樣的結局我不關心。我只知道,我能接受的就只有這種結局,就算掙個魚死網破,我也不過是一柸黃土,一縷幽魂,歸于故鄉而已。”
青年伸出手,拈了葉百曦耳側一縷長發,說道:“小先生從來最會戲弄人心。你都這樣說了,卻要我如何對他回話?”
葉百曦偏開頭,避開了他的觸碰,說道:“你卻是越來越膽大放肆了。把你的手移開。”
他語氣平淡,聲音依舊是輕輕淺淺的,但是話中卻自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與威嚴。青年本欲拒絕,但是稍微猶疑了一下,最終卻還是收回了手。
“小先生固然是不在乎自己的這條性命,可是那慕月樓之中那位千嬌百媚的秋姐兒呢?不知道她的性命,小先生你是在乎不在乎?”
葉百曦笑了:“我說不在乎,你大約還是不太信的。如果你非要試一試,不妨去砍了她的頭放于我的面前,看我是不是眨一下眼?”
“小先生好生無情。”青年笑了起來。
葉百曦嘆了一聲氣:“我也是亂世裏趟了一腳鮮血走過來的人。若是太有情,怕也活不到現在了。”
“若是這樣,小先生更應該明白性命寶貴。為什又偏偏開始不顧惜性命了呢?”青年如是柔聲諄諄善誘,想要改變了對方的主意。
“人固然要惜命,卻不可太惜命。若是太惜命......”葉百曦語聲輕描淡寫,卻句句都極有力道,“縱然活了,怕也不能活得快活。”
......
青年與葉百曦鬥了半晌口舌,卻誰也沒辦法說贏誰,最後瞪了眼看着對方,半日無言。
葉百曦卻是仍舊含笑,望了望頭上天光,說道:“看這天色,都快要天亮了。我精力不濟,卻是想睡了。三少還想與我站在這裏糾纏麽?”
三少說道:“若小先生不嫌棄,我來抱你回去可好?你便先靠着我睡了,也省得疲乏。”
葉百曦挑眉看了他一眼,說道:“免了。我怕一覺醒來,就到了刑部的大牢裏。”
“小先生也太信不過我。先生與我這樣深厚的情誼,我怎麽會出賣先生?”三少似乎頗有些不悅,“我若是用強,以先生你現今的力氣,怕也做不了什麽吧?”
這話倒也沒太錯,不過葉百曦倒是斷定青年不敢于他還醒着的時候用強的。青年自小就是這樣的性子,且又是自小被他潛移默化馴服了的。但是若他睡着了,青年會怎麽做還真是難以預料的事情。
葉百曦于是對青年微微一笑,便抱琴向着他處走去。青年沉吟了幾息,也跟了上去。
一路走去,越是接近居所,周圍的人群便越多越嘈雜。葉百曦的住所竟然是東市街區一處沿街的小樓。他住于二層,此時樓下正是早市的時候,車馬人龍往來不斷,極為嘈雜。青年早先雖然已經調查過,但是還是很是吃驚。
葉百曦素來喜靜,數年前時連熱血沸騰的戰鼓聲都只能讓他皺眉,而今居于鬧市,在妓坊奏樂,竟然都毫不在乎,似乎還樂于其中,實在讓他不解。
帶葉百曦進了屋,青年也很沒有眼色地跟了進來。小厮墨意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對這事兒竟然也不意外,只是去取了熱水熱茶,準備讓葉百曦梳洗。
葉百曦也不去管他,伸手試了試熱水,便解衣要進浴桶,卻見青年一瞬間臉紅過耳,立刻就如風一般卷出了房間。
葉百曦笑了笑:“這麽多年竟絲毫都未變,只口頭上說話厲害。也難怪兄弟之中,他誰也鬥不過。”
小厮墨意這晚上第一次開了口,說道:“司三少來找少爺,對我們倒是只有好處未有壞處的。怕只怕,來的不止是司三少一個人。”
葉百曦沉默了一下,才說道:“暫且得過且過吧。這悠閑日子,享用了一日我都是賺了一日。”
葉百曦剛穿好了衣服,就聽見門被哐當一聲推了開來,司三少又像是一襲龍卷風一樣席卷了進來。
葉百曦笑道:“這時間寸得真準,麻煩你看門了。”
司三少頓時恨得牙癢癢,說道:“小先生還是這般牙尖嘴利。”
“你也還是這般好欺負。”
“你也就能逮着我欺負。”
這話倒是真真沒有說錯。葉百曦也就能逮着這只皮軟好掐的司三少欺負一下了。成大事者多數心狠手辣,葉百曦遇上真正的枭雄豪傑,也就是個白面包子被生吞活剝的份。
葉百曦也不忌諱司三少還在屋子裏,直接用被子把自己一卷,躺進了紅木大床裏就開始裝屍體。
司三少趴在床沿就開始騷擾他:“小先生,這麽吵你竟然也睡得着麽?”
他可是知道自己這位小先生的。以往在京裏,哪怕有一點的聲音都能把葉百曦從睡夢中吵醒,淺眠得很。因為常年睡不安眠,所以從來也沒什麽精神,家中的侍從更加是養成了神偷飛賊一般的好身法,整得整個葉府長年如鬼影重重的鬼宅。
司三少怎麽也不相信葉百曦能在這種嘈雜的鬧市中心睡着。
然而他不信邪地推了推葉百曦,發現這一呼吸之間對方竟然已經陷入了夢鄉,而且睡得很是沉。窗外那嘈雜的搬運聲,叫賣聲,讨價還價聲,仿佛對他絲毫也沒有影響。
“喂,小先生?”
“你是在裝睡吧?”
“你怎麽可能這麽快就睡着了?”
但是葉百曦确實睡得很逼真,連呼吸都是起伏而有規律。
司三少看着葉百曦那精致而安詳的睡臉,一動不動的長長的睫毛,以及略微張開的嘴唇,突然微微地紅了臉,說道:“我要試試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然後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貼近葉百曦安詳的睡臉......
然後有一只手擋住了他的臉,直接把他的頭往後推去。
“司三少你當我是死人嗎!?”
司三少頓時憤怒了:“墨意你這個臭小子!”
“不好意思職責所在,要讓司三少你失望了。”墨意面無表情地說道,“不過司三少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司三少怒:“什麽意思!?”
墨意:“不,沒什麽。”他把泡好的茶水放到桌上,問道,“這次除了你,還有誰會來抓捕少爺?”
“沒有誰。”司三少說道,“大哥已經把這件事全權交托給我了。你們就放心吧。”
“那他也真放心得下。”墨意不以為然地說道,“不管如何,我很高興你是站在少爺這邊的。對吧,三少?”
司三少說道:“不用你說我也當然是站在先生這邊的。”他語氣堅定地說道,“不管怎麽樣,我總不會讓人傷害先生的。”
墨意點點頭:“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一覺醒來已是日過中天。葉百曦試圖爬起身來,卻發現手臂似乎正被什麽壓着,那東西異常沉重幾乎壓得他手臂發麻,偏過臉去才發現是司三少的大頭。
他用還算自由的左手推了推司三少的大頭,說道:“醒醒,司小三。”
司小三含糊道:“唔。讓我再睡會兒。”
墨意端着水走進來,說道:“少爺你醒了?”
他把水盆放在梳洗架上,然後兩只手抓住司三少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一旁的竹椅上,才扶着葉百曦起來,說道:“我給您梳洗吧。”
“嗯,辛苦你了。”葉百曦點點頭,“墨意.....如果沒有你我可怎麽辦?”
墨意:“少爺你知道就好。”
真是毫不客氣的态度。
葉百曦倒是笑了。
他懷念道:“若是我沒有被廢掉武功......”
“......大概也沒什麽機會睡到日上三竿了。”墨意接下來說道,“練武辛苦,少爺這樣也挺好。只是要注意飲食保養,免得英年早逝了。以後體力活還有我呢。”
葉百曦頓覺無奈:“為什麽我覺得我失去武力之後,你的态度就變了?”
墨意無辜:“有嗎?我一向都很尊重少爺,從來沒變過啊。”
“那就當是這樣吧。”
他從床上爬起來,梳洗完畢把濕巾遞給墨意,正好看見司三少偏着頭趴在椅背上,正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
他說:“我出去逛逛,你要一起來麽?”
司三少立刻從竹椅上蹦了起來。
金陵此時正值冬去春來之際,秦淮沿河冰凍已解,流水潺潺映花紅柳綠,游女身姿妖嬈。常有人踏青歸來,和一曲瑤琴風笛,卻唱不盡千年秦淮的風姿與柔情。
葉百曦在河畔走過,就引來少女遙遙圍觀。歡聲笑語随微風傳來,一時之間仿佛重回往昔。
“當年......”他感嘆道,“兄長與我游河踏青,總有姐兒扔他一身的碎花,待到回家的時候,花瓣落進衣襟之中,撿都撿不出來,只能直接換一身。嫂嫂吃了醋,便嫌他招蜂惹蝶。”
司三少驚道:“嫂嫂!?”
葉百曦笑道,“嫂嫂待我如同親姐,只是她過世得早,也沒有留下一兒半女。”
那時嫂嫂和兄長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而今想起來,猶覺得那種日子是做夢才有的快活。他那時年少,便覺得兩人是伉俪情深,後來發現人的感情原來是遠勝他想象中的複雜,可是嫂嫂卻已過世多年,無論他還有什麽樣的疑問,都已經無人可詢。
司三少默默不語,半晌,才開頭問道,“應該也有姐兒扔你一身的花朵兒吧?”
葉百曦笑:“我當時還年少啊。”
正這樣說着,卻見幾支桃花已然直直地砸到了他的身上,回頭只看見有幾個小姑娘慌慌張張地推搡着跑開了去,一邊跑還一邊笑得嘻嘻哈哈。
葉百曦俯身撿起幾支桃花,說道:“我這次回來,當初認識的哥兒姐兒裏面就只剩下了秋姐兒,卻也已經物是人非。”
“前朝哀帝無能,賊匪兇殘。你終歸也是為這些故交報了仇。”
“報仇?不......”葉百曦笑了,“我等......終究也不過是趁亂而起的賊匪啊。”
“先生,你若要罵陛下,便該當面去罵。在這兒說些暧昧不明的話,要是觸動金陵太守敏感的神經,不小心誤會了您清廉潔白的性情,可是不妙。”
司三少不愧當了葉百曦十餘年的弟子,很是明白他無事生非的性子和含沙射影的習慣,并不慣着他,直接一針見血地以毒舌回之。
葉百曦笑笑:“我說了,你總是在誤解我。”
他捧着那兩支桃花,緩緩沿河向着住家的方向走去。沿着河畔有幾艘小小漁船,兼着漁船和渡船的差事。有漁民看見他,遠遠揮了揮手:“哥兒,坐船不?”
葉百曦便直直向着渡船走了過去,司三少怔怔地看着他真的走上了髒兮兮的小船,然後毫不在乎地在黑不隆冬的船欄上坐下,才猛然快速地跟上去跳上了船。
漁家也不在乎司三少的魯莽,只高高地叫了一聲:“哥兒坐好了——”
船只緩緩地離了岸。小小的船只在水面上搖搖晃晃,慢慢地蕩開了去。水色山光映着晴空萬裏,司三少卻覺得仿佛整個身子都失去了着落點。
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趕緊在之前還看不慣的黑乎乎的船欄上坐了下來。
船只搖晃,他時不時就會撞到葉百曦的身上。兩人的臉離得極為近,幾乎沒有比昨晚上遠多少。
葉百曦看着司三少驚慌失措的樣子,突然就露出了一個異常令人驚豔的笑容。
司小三頓時就看直了眼,然後,不由自主地,就親了上去。
“啪”地一聲。
船家不知所以,在外面叫道:“客人,沒事吧?”
葉百曦懶洋洋地回答道,“沒事兒,就是他撞了一下頭。”
可是等到兩個哥兒下了船,船家怎麽也想不懂,要怎麽撞到頭那哥兒才能在眼睛上留下偌大一個黑眼圈。
到了岸上,司三少不解地問道:“你不是已經沒有武功了嗎?”
葉百曦嘆了一口氣,“所以你這眼眶上才只留下了一個黑眼圈。若我是以前的功力,現在大約已經可以通知你兄長為你收屍了。”
然後就見司小三傻傻地笑了起來。
葉百曦仔細地回想了自己說過的每一個字,并沒有覺得有什麽值得讓對方這樣子傻笑的。不過,笑得像傻瓜一樣的死小三,他卻也并不讨厭。
上岸的地方是一片桃花林,四下都無人。山腳河岸,灼眼欲燃的桃花覆蓋了視線能及的所有地方,厚厚的桃花飄落林間,把地面都鋪上厚厚一層的豔粉色。
葉百曦一步一步地踩在桃花上,柔軟的花毯掩去了他腳步落地的聲音,幾乎聽不到他移動的聲響。他黑如墨色綢緞的長發随微風掀起一個尾巴,司三少幾乎想跟上去捧住一縷黑發,虔誠地親吻。
他的腳步緩慢而懶散,走着走着,突然就整個人往滿地的桃花上一倒,攤在了地上。
司三少只覺得心頭一抖,驚惶地跑了過去,叫了一聲:“小先生!?”
卻見他的小先生緩緩地移開遮住臉的袖子,閉着眼睛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葉百曦的臉上帶着笑意,看着陽光燦爛的桃花林。那一束束金色的光線從一枝枝娉婷婀娜的桃花之間傾瀉而下,就如同一場璀璨至極的金絲雨。
他側過臉,望着半跪在了他身側的司三少,說道:“我第一次來這裏,是兄長帶我來的。那時也是這樣春光明媚,他騎着馬,母親抱我在車裏。我看見了漫山遍野的桃花,覺得哪怕是仙境大約也不過如此。”
司三少道:“你還叫他兄長嗎?”
葉百曦仿佛受不了長久直視陽光一般,用袖子蓋住了臉,答道:“不管發生了多少事情,他始終還是我最敬愛的兄長。”
“父亡母逝,對那時的我來說,世事最悲慘亦不過如此。可是我還有兄長,所以這世界就還未曾到最絕望的時候。”
“兄長曾經就是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依靠,努力的方向,未來的道路。”
“我小時候喜靜不喜動,不愛外出,兄長怕我關在家裏悶出病來,就常常強迫着帶我出門踏青。他帶着嫂嫂廟裏燒香求佛,我就獨自一人從寺廟裏逃出來,來桃花林裏躺着睡覺。”
司三少問道:“就是這裏嗎?”
葉百曦微微颔首:“就是這裏。你看南邊......”
司三少四下張望,好一會兒才分清東南西北,才看見一個殘破屋檐隐沒在遠山中一處蒼翠樹木間。
“我小時候,那裏曾是一處香火異常鼎盛的娘娘廟。戰火初起那一年,一群盜匪放火燒了廟宇,住持和大部分和尚都死在了裏面。直到前幾年,天下初平,才有僥幸逃生的小和尚重新開始修繕寺廟,但至今還是人丁稀落,只有新住持和他收養的兩個小和尚在照看。”
“縱是當年風景在,物是人非空嗟嘆。”葉百曦輕聲感嘆道,“大概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吧。貂裘錦衣不長久,富貴功名不長久,情深意重不長久,平安喜樂不長久。”
司三少想象着十二三歲上稚嫩秀美的葉百曦懶洋洋地躺在這豔紅桃花床上,翻一個滾,睡得眉目舒展天真無邪,不由得癡了。
卻聽他說這般喪氣傷心話,心裏又酸了。
他一個沖動,開口道:“如今世事安平,我們就是在這桃花裏過一輩子又有何難?”
葉百曦拿開袖子,看了司三少一眼,突然笑了:“你要怎麽樣和我在這桃花林裏過一輩子?”
司三少頓時怔了。
他其實是背負着使命來的,要把葉百曦給抓捕歸案。如今扔下了差事不做陪葉百曦閑逛,不過是抱着拖得了一時算是一時的想法。
可是就算拖得了一時,畢竟拖不了一世。
司三少猶豫了一下,突然問道:“如果你想逃,為什麽不逃遠一點?往嶺南,往漠北,哪怕往海外......終有一些地方,是他也不能輕易夠到的地方的。”
“因為,不管我逃向什麽地方,我想要見到,想要一起生死相守的人,也已經不在了啊。”葉百曦嘆息道,“我一個人逃到哪裏,又有什麽不同呢?”
所以最後他才選擇回到了這裏——花仍香,樹仍翠,故人仿佛就會歸來。
這世間的一切風景,總要有一個人陪你看才會美;這世間的一切繁華,總要有一個人陪你賞才會滿足;這世間的一切情意,總要有一個人陪你共有才叫做幸福。
對于葉百曦來說,花再美,月再明,酒再香,卻已經無人共賞,無人共享。
如此,是在天涯亦或者海角,也沒有大的區別。
日漸西歸,葉百曦抱着百裏香的上等醇酒,搖搖晃晃地往家中走去。司三少緊跟在他身後,看他喝得醉醺醺,露出如同偷腥貓兒一般的餍足表情,并不阻止,只是時時防着他摔倒。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是暮色沉沉,墨意看着喝得醉醺醺的葉百曦,覺得很是無奈——秋娘想來又要罵街了。
他把葉百曦扶了進去,給他洗了一把臉,叫道:“少爺,醒醒!”
葉百曦神色迷惘,睜着一雙迷蒙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書童。
“晚上慕月樓那裏,要我去跟秋娘請個假嗎?”
司三少不耐道:“這需要問麽?他如今這醉醺醺的樣子,像是能彈琴的麽?再說了,怎麽能讓先生在那種地方繼續混跡?我看你也真是糊塗了。”
墨意說道:“司三少,你這是想趁着少爺睡着了替他做主嗎?”
司三少噎住。
卻聽葉百曦含糊着說道:“別聽他的。給我打水沐浴吧。秋娘那裏我不能再缺席了。再缺怕她要真惱了。”
司三少聽了這話,着實惱怒,說道:“不過是個青樓女子,你還怕她惱你!?我這便去割了她的頭來——”
卻不料葉百曦伸出手來突然摸了一下他的頭:“莫鬧。”
司三少愣了一下,卻是如小貓小狗一般偏過頭蹭了蹭小先生的手,眼中露出些許懷念,語氣哽咽道,“你真是一點沒變。”
就會用這種語氣來安撫他,偏偏他就是吃這一套。
如此親昵,卻又感覺遙遠。
葉百曦洗了個澡,果然又清醒了些許,顯然醉得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厲害。然後他任由墨意給他收拾齊整,便抱着琴走向了門口。
正欲推門而出,卻不料墨意突然叫道:“少爺!”
葉百曦轉過頭來,不解他的意思。
司三少也是這時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外面有人。這裏被包圍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猛然搶先葉百曦一步推門而出,然後果然看到了預料之中的人。司三少頓時很是憤慨,怒道:“你怎麽來了!?”
來人一身黑衣,長鬥篷蓋住了半張臉,和身後的黑衣士兵打扮很是不同,此時擡頭看着司三少,說道:“我這不是......也想念小先生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