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盡入冬的時候,皇帝選中的三家小姐終于入了宮。

新宮殿因為皇帝的懈怠,此時還是一副七零八落的樣子,所以三家的小姐也只能暫時住在一座離皇帝極為遙遠的宮殿之中。

唯一讓人驚喜的,大概就是在這三家皇帝千挑萬選出來的“憨厚”小姐之中,竟然有一位還能稱得上美貌,也不知道是畫師水準不行還是其家人別有用心。

太監總管當下就點了最美貌的這一位去為皇帝開葷。

當晚司恪被随侍的太監催了數次,才慢吞吞地回到了寝宮。在這短短的一段路上,他的心思卻是千變萬化,閃過了許多畫面。

最後他放下了随身的佩劍和沉重的頭冠,換了龍袍,咬牙掀起了布簾。

驚慌擡起頭來的女人,有幾分像是司小小暫且不說,但是那張臉卻非常美貌。

薄被蓋住了大半個身體,只露出潔白的肩膀,那影像在司恪的眼中不停晃動,最後幻化成了兩張不同的臉。

——美人如玉的繼母,他的親生姨媽。

——對他嫌惡至極,愚蠢而放蕩的那個女人。

仿佛就是那個從司二公子的床上爬起來,恬不知恥地辱罵和糟踐自己的丈夫,渾然不知死期将近,她的丈夫已經為她準備了一百種死法的可悲女人。

要和這女人燕好的想法深深地惡心到了他,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司恪突然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

當美人瑟瑟發抖地看着他的時候,皇帝陛下做出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快步出了內室,走到案前,拿起了剛剛解下的佩劍,然後沖進了內室。随侍的大太監意識到了他想要做什麽,一瞬間就驚慌失措了起來,爆發性地沖上來道:“陛下,饒命!”

床上的美人本來就一副神色慘淡的樣子,此時發現皇帝出現之後竟然不是想睡她而是想殺她,頓時花容失色,敏捷無比地包着薄被就從床上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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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抱着遮體的那一層被子就逃了。

司恪把太監踢出去之後,一轉頭就只看見了她風流潇灑的一個背影。

他用犀利的眼神看了左右的随侍各一眼,顯然随侍太監也沒有想到這位美人的反應如此敏捷,行為如此獨特,反應過來之後,趕緊雙雙跪了下來向皇帝請罪。

等到好不容易出動侍從們把這位美人找到了,她竟然已經在空曠的內宮中跑過了大半個皇宮,哭得妝容模糊,倒是有了傻丫頭司小小的幾分神韻,頓時讓皇帝冷靜了下來,沒有那麽想動手了。

雖然覺得不那麽讨厭了,但是皇帝還是完全無法想象和這樣的女人燕好。

他讓人把美人送回到了原來的宮殿,卻也不願意在女人躺過的床上睡覺,就在外室的榻上休息了一晚上。

指尖上似乎還有今日禦書房偷偷拉過葉百曦的手所留下的餘溫,然而轉眼他卻要和一群心思不純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還要忍受葉百曦即将要成親生子的現實。

即使坐擁天下,這種寂寞卻無可排遣。

司恪覺得胸口處有一種說不出的郁郁,讓他異常地痛苦。

他想過直接對葉百曦用強,就那樣把他關起來,盡情和他歡好,每日把他壓在床上,做得他神色朦胧聲音破碎。

每每這樣想着,他就覺得渾身燥熱,又心滿意足。

然而他卻知道,自己永遠做不出那樣的事情。

他記得埋葬小小的時候,葉百曦抱住他時身上溫暖的體溫和灼人的淚水。那餘溫擁抱着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冷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冬天。年少的他坐在街頭,和流民啃一樣的粗糧饅頭,忍受根本就不屬于他的貧苦和饑荒,笑得像個永生無法觸及的美夢。

他立志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讓天下太平重現盛世榮華。他帶着天真的理想,并且對其執着不渝。

司恪知道葉百曦是認真的。

他如果強求,只會徹底地毀了他的葉寧兒。

這世界上,可就只有一個葉寧兒。

天色漸漸明亮的時候,司恪紅着眼從軟榻上爬了起來。初冬的天氣寒涼,天光迷離而陰冷,讓他覺得心情抑郁,視線裏一片灰暗。

他望着天空,想:如此,難道他只能這樣看着葉百曦成親,然後兩個人各自去追求那葉百曦心中的太平盛世,直到死時他們葬于兩塊不同的墓地,他才能用一樣誰也不知道典故的什麽饋贈,來證明這一段不能為任何人知道的情意?

何其殘忍的結局。

何其殘忍的葉寧兒。

葉百曦最後還是選好了想要提親的小姐。他一眼就中意了那個小姑娘,拿出當初戰亂時刺探情報的手段,連對方私下的性情喜好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他籌備了一番,準備拜托頂頭上司給他說項。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個噩耗。

司恪把前幾日收進宮的官家小姐給退了出來,一位賜婚給了她青梅竹馬的表哥,另外兩個賜給了司三司四作側妃,正好一人一個。

葉百曦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兩位王爺正在宮裏和皇帝鬧得不可開交,司三表示絕對不能接受像這樣的賜婚,司四則更加毒辣:

“皇兄這是要把你用過的破鞋扔給我收拾善後嗎?”

司恪直接把這兩個不省心的家夥給趕了出來。

司三司四的反應激烈,司恪稍微考慮了一下,最後還是把那兩人另外賜婚了——司三司四不說,也不是每個被賜婚的對象都像他兩個親弟弟一樣敢和皇帝叫板的。

但是緊接着,他就給司三司四兩人都指了好幾個漂亮小姐。

這也是破天荒第一遭,司恪自己不立妃,所以對司三司四也是放任的,才讓兩個弟弟過了及冠之年都未曾娶妻。不料這一次,就指了數人,任憑兩位王爺如何反抗都不肯松口。

葉百曦進宮的時候,事情就已經幾乎塵埃落定了。

他見了司恪,半晌都沒能構思出言語。

司恪說道:“朕想過了。朕根本無法忍受和寧兒之外的人做出那親密之舉。反正我還有小三小四,索性讓他們早日成親,多生幾個孩子,到時候朕抱來養就是了。”

葉百曦思考了一下:“陛下金口玉言......”

“朕反悔了!”

葉百曦急道:“陛下,君無戲言。您答應了臣,允許臣娶妻——”

“既然朕不娶了,又怎麽會容得寧兒你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司恪冷冷說道,“朕已經注定在這宮中孤苦終老,自然也容不得你在外面成家立業,兒孫滿堂。”

葉百曦頓時臉色慘白,心中浮起一陣冷意。

他本來想着,等皇帝立後封妃,而他也娶妻生子之後,他便暗中陪司恪幾年,等年紀大了,再慢慢轉移司恪的注意力,到時他顏色不好了,皇帝又有了新人,就可以做個徹徹底底的純臣了。

卻不想司恪連這種機會都不肯給他。

半晌,司恪開口說道:“我騙你的。”

葉百曦愣住。

司恪柔聲道:“我便做不了金口玉言,但至少也會對你言出必行。我知道你定要為葉家留下血脈,并重振家族。你承受不了留下佞幸之名的下場。我便是為難自己,也不會為難你。”

司恪用承諾的語氣鄭重說道:“我不立妃嫔,不要子嗣,是我自己願意做的。我允許你娶妻生子,這一切我都會忍。我便是在宮中孤苦終老,看你娶妻生子,子孫滿堂,那也是我自己樂意的。”

葉百曦仿佛承受不住司恪話語的重量一般,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動容了一下。

他避過了司恪柔情得仿佛能溢出水一樣的目光,說道:“臣......承受不起。”

而後葉百曦出了宮,就直奔了禮部尚書的宅邸,求他為自己去為看中的小姐提親。

皇帝不放心,派了人跟着他,知道他去了禮部尚書那裏,神色莫名。

葉百曦得到了尚書大人的應允,這才安下心來,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交代了管家,讓他幫忙準備聘禮所需要的物件,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裏。

皇帝陰晴不定的态度讓他憂心,最後那異常溫情,甚至有些自虐的保證,非但沒讓他受寵若驚,反而如同懸于頭頂的刀劍,讓他驚懼不安。

如果真如同皇帝所說的,他已經無法忍受和任何女子同床共枕,葉百曦也絕對不希望自己成為對方最後的寄托。

這一夜他睡得非常不安,半夜又再次驚醒了過來。

他又一次聽到了簫聲,這一次是在他自己的宅邸。

葉百曦從床上爬了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空無一人的庭院,而是白發青年沉郁的背影。

對方緩緩地轉過了身。

葉百曦說道:“是你。”

白衣青年笑道:“二公子很意外吧?”

“我以為你不擅長吹簫。”

白衣青年說道:“是啊。但是這首曲子我練了很多遍,多多少少也有幾百遍吧。哪怕只是模仿主上的氣息和指法,我也有把握能吹得有八分像。”

葉百曦問道:“上次也是你?”

“是。”白衣青年點了點頭,“是我想試探二公子的态度,只是後來某些人未免有些自作主張,癡心妄想,所以我索性讓他們為自己對公子的冒犯付出代價。”

葉百曦說道:“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大約是因為,公子您對主上的遺忘,讓我覺得無法忍受吧?”青年發生一聲嘆息,“所以總要有人提醒您一下,主上一直在看着您。從很多年以前,一直到現在......哪怕到您垂垂老矣。”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兄長的音容笑貌。”

“但是您要成親了。”

“我不能成親嗎!?”葉百曦的語氣稍微擡高了些許,愠怒道,“他是我的兄長,不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弟弟,不是他的男寵!”

白發青年的聲音之中也帶了一絲不忿,說道:“但是二公子,不論是什麽樣的關系,主上為你做的一切你應該都看見了。兄弟也好,戀慕也好,他對您的用心,就算您是鐵石心腸,也應該動一動容了!”

葉百曦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動容?”

白發青年苦笑道:“我沒看出來您有一點動搖。”

“你錯了。我早就動搖了。如果他還活着,我願意為他受盡天下人的鄙夷,哪怕留下千古罵名,也絕不後悔。”葉百曦神色悲傷,終于是露出了幾分脆弱。

他沒有說上刀山下火海,因為白發青年和葉百曦都知道,他怕的從來都不是這種事情。他最怕的是青史留下罵名,行事違了良心。

白發青年說道:“可是您還是要成親了,不是嗎?”

葉百曦露出了帶着苦澀卻又坦然的笑容:“因為兄長已經去了。他最後還是退了這一步。即便他退的這一步是為了我,但是既然我活了下來,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意願振興葉家,為盛世添一份力。”

白發青年看着他的神情,聽到他依舊心硬如鐵,死不悔改的言語,半晌,積郁許久的心結竟然就那樣解開了:“您果然......是鐵石心腸。”

葉百曦驚訝地望着他,半晌,才問出一句話,“我一直都有一件事想問你,但是,總是難以問出口。”

白衣青年說道:“您問吧。”

“兄長過世的時候,你應該也是最後見到他的人吧?”

“是。”

“那麽,他真的死了嗎?他怎麽可能這樣的輕易地死去!?”

白衣青年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期待的是什麽樣的回答。”

“但是,陛下真的已經去了。”

“我親眼所見。”

“我總想,他怎麽會認不出我的手。”

“二公子,這世上有一個詞。”

“叫做情難自禁。”

白發青年如是說。

第二日早上,禮部尚書本來意欲去為葉百曦提親,結果剛到小姐家的門口,就發現那家的門口非常熱鬧。

等門房把人領了進去,他才知道,今天一大早天色還半昏着,皇帝派來的傳令太監就已經到了人家的門前,同時帶到的還有皇帝的賜婚旨意,直接把小姐和另一家的适婚少年郎配成了對。當家做主的官員正異常迷茫,不知道要是喜還是懼,正很是疑惑皇帝突然而來的恩寵。

尚書大人向來識輕重。自然這家的小姐已經被賜婚,肯定就不能再去向她提親了,所以他便告辭離開了。

等他把話傳到了葉百曦的耳中,葉百曦靜靜地聽了,就回了家。

剛回到家中,就正好迎上皇帝大駕光臨。

葉百曦咬牙切齒,對于這個滿嘴甜言蜜語卻一句話都不做算的皇帝簡直恨得想要咬上一口。

等到侍從都退下,他立刻就恨恨說道:“陛下真是一句話都信不得。”

司恪笑了起來:“因為朕根本不想你成親。本以為昨晚上這樣說過,寧兒你會至少猶豫一下,卻不料你心腸這麽冷這麽硬,馬上就去了尚書大人那邊準備提親的事情。”

葉百曦的聲音仿佛從牙縫之中擠出來一樣,問道:“你說的話,全是哄我的。”

司恪搖了搖頭,說道:“不,其實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話.....只是到最後我還是發現做不到而已。”

葉百曦說道:“陛下,您可是九五至尊......”

“我不能忍受。”司恪說道,“真正只有話說的好聽的是你葉寧兒。我想了又想,葉寧兒,你就沒有想過要和我白首到老。如果你娶了妻子,那麽我就更沒有機會了。你會一心一意地把她放在心上,然後默默隐忍着和我在一起的時光,把那當做你忍辱負重,必須承受的苦難,然後指望有一天我會厭棄你,或者通過某種方式從這樣的關系裏面逃脫。”

“我想過就那樣順着你的意思,忍耐這一切直到我一個人死在空曠的宮殿裏,然後希冀着有那麽些許的可能性,你最後會和我埋在同一副棺椁之中。這幾乎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按着你的期望走下去的唯一能讓我覺得值得期待的結局。”

“但是我想了很久。如果選擇這樣的路,你最後就一定不會和我埋在同一副棺椁之中。若我比你先死去,那自然不用多說。如果你先一步離開我,大概也會想盡辦法,讓我無法和你同穴而眠,就為了保持你死後的清名。”

“無論如何,我終究不能讓你心甘情願。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讓你成親,只有這樣,我才還會有一線機會。”

葉百曦甩開了他抓住自己的手,說道:“沒有機會!我是不可能心悅你的。”

司恪笑了:“為什麽我覺得有呢?”

他慢條斯理地說道:“葉寧兒你一直是心如鐵石,但是卻也偏偏是最為心軟的那一個。任何人和你相處得久了,你都會慢慢地對他深情起來。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但對你來說卻沒有什麽區別。”

他說道:“葉寧兒,我不以權勢逼你,也不求你與我傾心相付。我只有這一顆真心,不管你願意給我什麽我都欣然接受。你敢不敢......與我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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