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4)

回之一笑,便走進了禦花園。

清淡的曙光中,禦花園裏的樹木如同籠着一層薄霧,影影綽綽,她怔住了。

一朵一朵的花盛開在樹上,随着清晨的風,那些彩箋迎風輕顫,系在彩箋下的紅繩仿佛是一夜春風落下的紅色絲雨。

園中姹紫嫣紅紅遍,是獨屬于她一個人的春天。

她心裏不知是驚還是喜,仰頭看着那各色不同的花,忘了邁開步伐。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含笑回頭:“多謝岳将軍。”

不是岳磊。

她笑容一凝,來人臉上的笑意也是一凝。

宮卿連忙施禮。

“為何謝岳磊,難道不會是我幫你挂的麽?”慕沉泓走到她跟前,話裏居然酸溜溜地透着一股子醋意。

她忍不住想笑,或許是晨曦不明,眼前的他,有點讓人忽略了身份。原本沉甸甸的壓力驟然被人四兩撥千斤地散去,她一下覺得輕松起來,心情也禁不住變得愉快歡欣,自然,對眼前的這個幫了她大忙的人,也就大度地原諒了他的幾次非禮。

“因為彩箋挂的比較高,”她抿着笑意不往下說了,言下之意是,太子殿下您有飛檐走壁的功夫麽?人家岳将軍可是高手。

慕沉泓蹙了蹙眉,突然從她手中的籃子裏拿出一朵彩箋飛身而起,腳踩着樹幹,蹭蹭幾步便登上了樹杈。動作幹淨利索,漂亮之極。

宮卿不禁看呆了,轉念一想,他身為太子,自然要文武兼修,會武功也不足為奇。

慕沉泓将彩箋挂着樹上,輕身一躍跳下來,拍了拍手掌,終于在美人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詫和景仰。

就,不要大意地說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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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眨了眨眼,贊道:“原來,殿下也會爬樹啊。”

某人:“”說句仰慕的話會死麽?

☆、57

慕沉泓噗的一笑,“卿卿好剽悍,不過為夫很喜歡,日日如此可好?”

宮卿但笑不語,心道:好你個頭啊,等一懷上,就徹底讓你偃旗息鼓足足歇上十個月,讓你饞的畫餅不充饑,望梅不解渴。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殿下您就等着吧。

這第二次他格外的溫柔體貼,事畢要抱她去洗,她卻勾着他的腰,羞怯的說了一句話,聲音小的蚊蚋一般,他只當沒聽見,笑嘻嘻問:“卿卿說的什麽?”

她只好羞紅着臉咬着他的耳朵又說了一遍。

他恍然大悟,笑道:“好啊。”以往她是有潔癖的,事畢便要立刻就去洗,這一次卻讓他放在裏面好半晌這才起身讓他抱着去洗了。

翌日一早,慕沉泓神清氣爽地帶着宮卿去給宣文帝和獨孤後請安。

宣文帝竟然氣色大好,面上也帶了一絲喜色。

獨孤後喜道:“昨日你父皇得知了喜訊,精神大好,今晨用膳也比前日多了許多。”

慕沉泓笑道:“淳于大人的确是有過人之處。”

宣文帝溫和地對宮卿笑道:“東宮缺什麽只管開口。”這些時日一來,還是頭一次見他露出笑靥,看着格外親切。

宮卿回禮道:“多謝父皇,兒臣什麽都不缺,只要父皇身體安康就好。”

一家人都喜滋滋的,唯有阿九板着臉,不喜不怒的,不時朝着宮卿的肚子上瞄來瞄去,腹內空空的宮卿只覺得緊張。

幸好慕沉泓也知曉宮卿的心情,問安之後,便說宮卿初孕需要休養,讓她先行回去。又對帝後禀告了宮夫人留住東宮侍候太子妃一事。

獨孤後雖然心裏不樂意,但也無法拒絕。太子妃有孕,或是皇後有孕,傳母親進宮陪護是常見之事,她當年有孕時,也是叫了太夫人進宮陪了數月。

好在東宮和這邊也離着一段距離,宮夫人是萬萬不會跑到這邊來,宣文帝也極少去東宮,百年難遇地去一回東宮,還就那麽蹊跷地碰上薛佳在慕沉泓的書房裏,日後只怕是再也不會踏進東宮半步了。

慕沉泓坐了一會兒便要去勤政殿,臨行前他對阿九道:“阿九,你過來,我有件事要對你說。”

走出殿外,慕沉泓站定,回身看着她。

阿九一看到慕沉泓那郁郁沉沉的眼,便心虛地嗔道:“皇兄這麽看着我幹什麽。”

慕沉泓先是不說話,沉着一張冷峻的臉看着她,只看得她眼神躲開,才道:“喬萬方的事是你挑起來的吧?”

阿九心裏一跳,立刻否認:“不是啊,皇兄你別冤枉我。是母後聽了淳于天目的話才決定那麽做的,與我無關。”

“我說阿九你真是很笨。”

“皇兄你!”阿九氣極,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這麽被人說蠢笨。便是帝後也沒這樣說過她。

“淳于天目的那句話,其實是一個成全你自己的大好機會,可是你卻為了報複別人而痛失了這個良機。”

阿九一怔:“皇兄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為何不借此機會提出自己和沈醉石的婚事?”

阿九又是一怔,瞬間悔意叢生,的确,借着淳于天目的那句話,自己應該提出和沈醉石的親事,當時獨孤後或許就同意了。可是自己當時一心只想着讓宮卿難過,卻壓根沒往上面想。此刻一被提點,頓時後悔莫及。

慕沉泓失望地搖了搖頭:“阿九,你何時才能長大?你天天盯着別人,可曾想過別人過的好壞與你何關?你便讓別人過的不痛快了,你就能痛快了不成?你倒是讓我們不痛快了,可惜你自己也不得痛快。”

“皇兄你什麽意思?”

“沈醉石前些日子遞了折子,要辭去中書舍人的職位外放為官。我已經準了,前日他已經離京去上任了。”

“皇兄你!”阿九一聽便急了起來,忙攥住慕沉泓的袖子:“皇兄,你将他調往那裏去了?”

怪不得這些日子不見沈醉石,她還以為是父皇病了,沒有宣他進宮。

“離京城倒也不遠。阿九,你什麽時候懂事了,我就将他調回來。你若是一味愚昧刁鑽,想着怎麽算計別人,那調他回來便是遙遙無期。”

慕沉泓說完,便負手離去。

阿九立在原地,心裏又氣又恨,卻又無何奈何。這段時日宣文帝病了,朝中大小事物都是慕沉泓在處理,唯有等宣文帝身體好了,再去求他,才能将沈醉石調回京城。

慕沉泓剛到勤政殿,鴻胪寺卿萬永朝求見。

宣進之後,萬永朝跪下禀道:“微臣叩見太子殿下。昨日高昌使節求見,送來高昌王的一份國書,要直禀皇上。”

丹陛下立着的李萬福,立刻上前将萬永朝雙手奉起的一份國書接過來呈給慕沉泓。

慕沉泓打開高昌王的國書,看完之後,啪的一聲拍在了龍案上,笑了兩聲。

萬永朝先是被那一聲驚了一跳,後來又聽見笑聲,也不知這國書上到底寫了什麽,竟然讓一向沉穩自持的太子殿下有此反應。龍威難測,他也不敢擡頭,心裏甚是忐忑不安,誰知片刻之後,慕沉泓卻心平靜氣得問了一句:“那高昌王的使臣可安置好了?”

萬永朝立刻畢恭畢敬答道:“微臣已将使臣安置在驿館,貢禮清單,臣已清點完畢,送繳庫房。”

“好生款待使臣,你退下吧。”

“微臣遵命。”

萬永朝退下之後,慕沉泓拿着那張國書冷笑。幾年不收拾,倒是膽子肥了起來。

日光正好,宣文帝在後殿裏半躺在一張榻上,腳下烘着火盆,身上蓋着一張西域進宮的純白毛毯。手邊的小幾上,放着慕沉泓昨日批示的折子,挑了些重要的緊要的,再拿過來讓他過目。

宣文帝看着兒子批示的這些折子,心裏十分欣慰。從兒子十六歲起,便将一些事情交給他去做,比如訓練一只忠于自己的秘密宿衛秘司營,比如私訪京城周邊,了解百姓疾苦,再大些便讓他處理一些政事,雖是自己偷了懶,卻是鍛煉了慕沉泓的本事,這段時日養病,他也是借故放手讓兒子去做,看看他這幾年歷練的如何,果然不負期望,處事沉穩精煉,有張有弛,獎懲得當。江山後繼有人,實乃一位帝王最為高興之事。

內侍進來悄聲道:“禀皇上,太子殿下來了。”

“進來吧。”

“父皇。”慕沉泓輕步走進殿內。

“你來的正好。”宣文帝将折子放在一邊,将兒子召到身邊坐下,忍不住誇贊了幾句。

“父皇過獎了。”

宣文帝滿意地笑笑:“你如今也快為人父,政事也處理地得體穩妥,父皇也放心了。”

“父皇,有件事兒臣想與父皇商議。”

“什麽事?”

“高昌王,昨日派了使臣前來,遞交了一份國書。”

慕沉泓将手中的國書遞給宣文帝。

宣文帝展開一看,先是眉頭蹙起,接着便是啪的一聲将那國書扔到了地上,聲調極高的喊了一聲:“真是狂妄之極,癡人說夢。”

“父皇息怒,此事父皇打算如何回複?”

“叫他休想。”

“兒臣也是此意,但如此一來,他便要取消每年的歲貢,還要借故發兵。”

“小小高昌何足為懼,當年被朕一舉平定,安分了數十年。這新任的高昌王,荒淫好色,貪大喜功,更是不足為懼。”

“出了什麽事?”獨孤後被殿內的動靜引了進來,一見地上的國書和宣文帝漲紅的臉,便異常關切地上前詢問。

慕沉泓将國書撿了起來,遞給獨孤後,“母後請看。”

獨孤後一看便氣得大怒:“還真是有膽。居然敢提出這樣的要求,可笑之極。”

慕沉泓道:“正是,居然揚言要出兵夜郎。依兒臣看,和親不過是尋個由頭,想要幾座城池才是真的。”

“和親之事想也別想。”獨孤後一想到要将唯一的女兒遠嫁高昌,頓時火冒三丈。

和親之事自古有之,但對于宣文帝來說,這事絕不可能。莫說阿九是他唯一的女兒,便是有十個八個,他也不會讓女兒去和親換得邊關的安寧。高昌乃是他年輕時親自帶兵出征過的地方,更是打從骨子裏瞧不起。所以高昌王的威脅,宣文帝嗤之以鼻。

邊關大事事關朝廷社稷的安危,久未臨朝的宣文帝翌日恢複了早朝,召集朝中群臣,商議對策。

碰到這種事,朝中無外乎兩種聲音,一是和,一是打。

宣文帝昨日看到國書的那一刻一時激憤,在妻兒面前态度強硬不肯答應和親,但經過一夜的深思熟慮,反複斟酌,卻還是覺得能不打仗最好。戰事一起,勞民傷財不說,勝負也未必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高昌這些年來韬光隐晦,漸有國富民強之氣。為政者,必須冷靜理智,而不能逞一時的意氣。眼下百姓安居,朝野平靜,自然是能不打最好。

經過群臣激烈的讨論,兩派形成了兩個觀點。

一是請戰派,以兵部尚書穆青陽和定遠侯獨孤铎為代表,要宣文帝派兵去重新征讨高昌。獨孤铎的定遠侯爵位本就被人瞧不上,前些日子又出了薛佳之事,他惶惶然深恐失寵,便想藉此機會能立功求得獨孤後的恩寵,所以态度最為堅決,奈何他的本事宣文帝心知肚明,就算要打,也不會讓他領兵。

一是和親派,以禮部侍郎關雲潔鴻胪寺卿萬永朝為代表。只不過是群臣都知道阿九乃是帝後心尖上的寶貝,讓九公主去和親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贊成和親的一派也沒敢提出以阿九公主去和親,而是另選一位合适的皇室女子代替公主和親。

睿王聽到這裏已是芒刺在背。未嫁的皇室女子,除了阿九,便只有自己的妹妹慕靈莊了。難道要讓自己的妹妹去遠嫁高昌那矮胖好色的高昌王?

他忿然出列道:“臣願領兵征讨高昌。求皇上恩準。”

此言一出,頓時将宣文帝置于了難堪的境地。他也心知睿王的心思,不舍得将阿九和親,又如何舍得讓侄女去和親,奈何慕家人丁不旺,合起來也就這兩男兩女。

可是,和親的确是一種比較不勞民傷財,省心省力的做法。若是能嫁個公主過去,免了一場戰亂也未嘗不可,但選誰去,是個問題。慕靈莊的确是個合适的人選,所以對睿王的請戰,宣文帝的确為難,一時難以決斷。

“此事再議,先退朝吧。”

回到坤和宮,阿九已經得了消息,正在和獨孤後談論此事,見到宣文帝回來,阿九立刻起身,撲到父皇身邊,叫道:“父皇,我死也不肯去和親的。”

“你急什麽,父皇母後絕不會答應的。”

阿九道:“我剛才和母後商議,不如讓靈莊去和親。”

獨孤後也道:“皇上,幹脆封了靈莊為公主,嫁給高昌王。這樣也好免了一場事端。”

“這恐怕不合适。”

“為何?”

“睿王今日請戰。朕若是駁了他的請求,再讓靈莊去和親,于情于理都難以開口。”

獨孤後當即道:“皇上若是優柔寡斷開不了口,本宮去說。”

“讓朕再想想。”

慕沉泓這時進了殿內,對帝後道:“父皇母後,兒臣覺得那高昌王和親只是尋個借口,這幾年他兵強馬壯,生了不軌之心。此次和親應是一個試探,若是答應了,反倒顯得我們怕他。不若直接拒絕,再讓兵部加緊邊關巡防城守,增加兵力,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若是膽敢來犯,便直接派兵征讨,像父皇當年一樣,打得叫他幾十年不能翻身。”

慕沉泓本是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一旦身上出現這種氣勢磅礴的英武之氣,便神采湧動,凜然卓然,不怒而威,頗有盛世君王霸主的風範。

他這番淩厲霸氣而胸有成竹的言論讓性情強悍的獨孤後心裏十分舒暢。但宣文帝年歲漸長,已經過了血氣方剛的年輕歲月,想問題總是更為謹慎保守。他蹙眉在殿內踱了幾步,想了個折中的辦法。

“朕明日便讓鴻胪寺卿在三品大員中選一位家世清白之女,封了和慰郡主,與那高昌王和親。”

“你父皇說得對,不封公主,只送他個郡主,即滿足了他的和親要求,也體現了我朝的态度,以示恩威。”

“兒臣領旨,這就去安排。”

阿九這才放下了懸着的心,但經歷這一驚吓,頓時覺得危機重重。一日不嫁,便随時都有這種和親的可能。

思及此,她越發的思念沈醉石,既然宣文帝已經恢複了上朝,不如請父皇将他調任回京,速速地嫁給他,從此也就不再擔驚受怕了。

“父皇可知道,皇兄他将沈大人調出京城了?”

宣文帝點了點頭。

“父皇将他召回來吧。”

獨孤後一聽便道;“送他出京最好,歷練歷練,人也能變得圓滑世故些,那一身傲骨須得好好打磨,本宮最是見不得他那不識擡舉的樣子。阿九你有些骨氣,滿朝才俊,難道只有一個沈醉石,你為何要一意孤行?”

阿九氣道:“母後,如今這情況,女兒趕緊出嫁才能免了這些和親的事情。”

“那也不能随便就嫁人,你放心,絕不會讓你和親的。”

宣文帝見母女二人又吵了起來,便心煩意亂地離開,負手走到禦花園,突然見到一個讓他赫然一怔的女子。

☆、58

宮夫人站在樹下,烏黑頭發盤了一個堆雲髻,上面橫插着一支長長的纏絲牡丹金釵。墨綠色曳地長裙,淺綠色的披帛,深深淺淺的綠色,在冬日裏格外的醒目。

宣文帝心裏一片漾動,這一幕場景如此的熟悉,她也是這樣站在棵梅花樹下,揚着頭看那枝梢,似乎是想看看那花朵幾時才能生出來。只不過那一次已是二十年前了。

宮夫人身後的宮女率先發現了宣文帝,忙低聲道:“夫人,皇上來了。”

宮夫人一怔,萬萬沒想到自己運氣這樣好,居然在禦花園裏能偶遇當今聖上。一時間竟然還有點緊張,上一次單獨見面,已經記不得是那一年,好似自從嫁了人,便再也沒有單獨這樣見過他了。

宮夫人忙屈身施禮:“皇上萬福金安。”

兩位宮女叩見宣文帝之後,退開了數步。

宣文帝情不自禁地走近前,面色如常,心裏卻是一片激動。許多年都未曾這樣近地看過她了,她模樣毫無變化,只是更加成熟穩重,明眸依舊如秋波,有着少女的靈動和成熟女子的妩媚潑辣。

“夫人免禮。”

“謝皇上。”

乍然相逢,兩人都覺得時光果然飛逝如電,一眨眼竟已是二十年的光陰,彼此卻還成了兒女親家

“夫人這是來看梅花麽?”

“是,卿兒有孕,想在宮裏插一些花卉看着養心悅目。”

宣文帝心道,果然年少心性未曾變過,她是一直都喜歡花花草草。後來他設了養馨苑也是念着她

“天氣寒冷,這裏的梅花等了年後才能盛開。夫人應該去養馨苑裏看看。裏面的綠梅興許有打了花苞的。”

“多謝皇上。”宮夫人正欲告退。

宣文帝突然叫了她一聲“青舒”。

宮夫人心裏一跳,好似一下子被青舒兩個字勾回到了往日的舊時光。那時,他還是個皇子,常在向太妃的宮殿裏見到他去問安,見到她時,總會客客氣氣地叫她一聲青舒。

她不禁擡頭看了一眼宣文帝。他明顯是老了許多,雖然依舊是年少時的模樣,眉眼間卻沒了那嚣張的霸氣。他那時年輕氣盛,目光凜然,如今卻內斂而深沉。

那金銮寶座看來并不是那麽好坐。

“前些日子聽說皇上病了,如今身體都好了麽?”一時間,她有點同情他,關切的語氣也不像是君臣,好似是一個故友。

宣文帝心裏一暖,道:“還好,多謝夫人挂念。”

“皇上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夫人怎麽知道?”

宮夫人笑了笑:“皇上有煩心事時,喜歡咬着腮幫。”

宣文帝瞬即便舉得心肺脹痛。他吞了一下喉結,将那股直沖咽喉的感喟強咽了下去。原來她比他想象的要了解他。還知道他有這個習慣。

“今日高昌王提出和親。”本來不該和她談論的話題,也忍不住說了出來,眼前的這個人,才是他原本一心想要共話平生的人。

宮夫人笑了:“怪不得皇上有心事,原來是要摘了皇上的心頭肉啊。”

這句玩笑話,越發的讓兩人之間像是回到了過去。那時,向太妃是先皇的寵妃,她是向太妃寵愛的小侄女,連先帝也對她寵愛有加,自然膽子也大,毫不懼怕他和睿王,開玩笑也是常事。

他苦笑:“是啊,朕只有阿九一個女兒,如何舍得?”

宮夫人柳眉一揚,露出一絲輕笑:“那想必皇上是要讓別人家的女兒去和親了?”

宣文帝再次覺得心裏一陣波瀾,眼前的這個女子,從未在意過他,也從未想要走進他心裏,卻無緣無故地總是能看出他的心事,二十年前便是如此。

“皇上的抉擇自然是英明之舉,只是,公主是皇上的心頭肉,別人家的女兒又何嘗不是?皇上不舍得,別人家就舍得麽?公主既然享受了百姓的供奉景仰,就該在為國出力的時候慷慨挺身,這才不枉為國之公主。”

宮夫人想起阿九平素的做派,此刻便也毫不客氣的說了幾句,不過字字句句都是大道理,卻是叫人一點也挑不出錯處。

宣文帝語結,心裏竟然生了一絲羞愧。

“臣婦記得,當年皇上和家父一起出征高昌,凱旋而歸,在那宣武門下,山呼如潮,皇上躍馬而下,何等的英明神武,如同百姓的天神。不知,那匹名叫宇瞻的神駒,如今何在?”

宣文帝癡癡的聽着,心道:原來她還記得當年的自己。

“皇上,臣婦告退。”

“青舒,你近來可好?”

這二十年來的第一次單獨會面,竟是讓宣文帝不忍草草結束,再次單獨看見她,已經不知是何年何月吧,雖然每次都能在宮宴上看到她,不過每次都是坐着另一個男人的身旁,隔着衆人,他也只能在那人群之中一掃而過,驚鴻一瞥而已。

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依舊是往日的模樣,仿佛是一面鏡子,照着他的當年。

“謝皇上關心,臣婦一切都好,只是不大放心太子妃。

“泓兒對她一片癡心,你盡可放心。”

“卿兒随我,輕易會用情,一旦用情也會至情至性。臣婦現在有些後悔,早知她要嫁入皇宮,便不要教給她那些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想法,恐怕日後會傷心。”

宣文帝默然一哂:“未必,朕後宮也只有皇後一人。“

宮夫人莞爾一笑:“皇後好福氣,世上不知多少女人豔羨。“

宣文帝心道,可惜這些女人裏絕不會有你。

“卿兒自嫁入宮中,臣婦心裏便十分牽挂,懇請皇上能顧念往日向太妃對皇上的照顧之情,對卿兒多加關照。”說罷,宮夫人福了一福,“皇上保重龍體,臣婦告退。”

“夫人只管放心。”

直到宮夫人的身影消失。宣文帝這才轉身離去。

你的女兒,自然會照顧,我從未看做是外人。

☆、59

宮夫人回到東宮,看見女兒正捧着臉蛋蹙着娥眉,略帶愁緒的臉蛋像是一朵含煙籠霧的牡丹。

宮夫人上前摟住女兒的肩頭,柔聲問道:“想什麽呢?”

“母親,就算我馬上就懷上了,可是分娩的時候,時日對不上,如何是好?”

“生孩子早幾天晚幾天都是有的,一切都推到太子殿下的身上就是,到時候叫他去給他爹娘解釋。”

宮卿笑着點頭,只要他和自己一條心,便什麽都好說。反正這件事也是他挑起來的,收場自然也就交給他。

宮夫人小聲道:“你知道麽?高昌王要讓阿九去和親。”

宮卿一驚:“是麽?”

宮夫人低聲道:“阿九這人惡毒嚣張,若能嫁出去和親是最好不過。可惜帝後是絕不肯的。”

“若真的高昌借此發兵,豈不是要有戰事?”

宮夫人道:“高昌這種地方就是養不熟的鷹,喂不熟的狼。安撫根本沒用,只有将他打得不能翻身才肯老老實實地安分幾年,一旦喘過來氣,就又要惦記着造反。”

宮卿點了點頭:“不知這一次,皇上會讓誰帶兵出征。”

“但願別叫你舅舅去,他和你外公比,可是差得遠了。”

母女倆閑話了一會兒,宮夫人便有些犯困,回房歇息去了。剛好太醫院每日都送安胎藥來,倒是都進了宮夫人的肚子,補得宮夫人面紅齒白,容色嬌豔。

宮夫人根本沒有把禦花園裏的一場偶遇當回事,甚至都沒有跟女兒提及,但椒房殿裏卻是醋海起浪。

獨孤後自宮夫人留住東宮之後,便着意派人留意宣文帝的行徑,生怕兩人會面。結果怕什麽來什麽。那邊宣文帝在禦花園偶遇宮夫人,這邊獨孤後已經得了消息,立刻便帶人去了。

可惜晚了一步,宮夫人已經離開,宣文帝獨自一人漫步到了太液池邊,看着一池子寒波,默然出神。

獨孤後心裏一股子醋意湧上心頭,因為宣文帝消瘦高挑的背影,襯着一籠寒煙碧水,此刻正應着一句詩的景: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她伸手止住了身後的宮女內侍,獨自一人走上前,問道:“皇上在想什麽?”

宣文帝回過頭來,對她悵然道:“時光過得真快。當年我出征高昌時的情景記得一清二楚,一晃眼就二十年了。”

“是啊,皇上也老了。”獨孤後話中有話,是想提示他,你一把年紀了,切莫做出讓臣子笑話的事。

宣文帝并不知曉她已經知道自己和宮夫人偶遇的事,所以對這句話也沒放在心上,反而又道:“朕倒也沒覺得自己老。只是一想到要再次跨山越水去征戰,便覺得有些累。看來,是該讓年輕人去歷練的時候了。”

“萬一要是有了戰事,皇上打算讓誰帶兵?”

“朕正在想這個問題。”

“定遠侯獨孤铎倒是積極請戰。”獨孤後因為薛佳之事,對趙國夫人心裏多少也有點內疚,如今倒是想借這個機會,讓獨孤铎立個軍功回來,大加封賞,也算是對趙國夫人的補償。

宣文帝一聽便搖頭:“他不行。朕心裏有兩個最好的人選,不過說出來,梓童肯定不願意。”

“誰?”

“一是睿王。”

“這不行。讓他帶兵出征,豈不是為虎添翼?萬一他和高昌王勾結倒戈相向?”獨孤後對睿王的潛龍在淵命格一直耿耿于懷。這些年來,一直暗暗壓制着他,睿王的才學本事皆為上品,可惜卻缺少施展的契機。正因為于此,宣文帝對自己唯一的侄兒反而生出一些愧疚之意。

“二是太子。”

獨孤後一聽反對的更加激烈:“不行不行。帶兵打仗十分兇險,刀槍無眼,絕不能讓泓兒去冒險。”

宣文帝心知這兩個人選一定會被她否決,所以毫不意外。

讓慕沉泓帶兵出征,是宣文帝深思熟慮的結果。一來可以讓年輕的太子在朝堂上立威,利于将來一統天下,二來也可以臣服四野,讓周邊生了畏懼景仰之心,不敢輕舉妄動。

當年他便是借助了高昌一戰,讓先帝改了主意立他為太子,而登基後這數年間也是朝野清平,四野臣服。再說,帶兵打仗,并非要身先士卒,只要運籌帷幄,調兵遣将即可。就算慕沉泓出征,也會有無數人保護圍繞,并沒有太大的風險。高昌在宣文帝的眼中,并不是強敵,而是一個讓兒子在朝堂四野立威揚名的工具。

獨孤後考慮的只有兒子的安危,她只有這麽一個兒子,是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的,莫說上戰場,便是觀戰,都覺得風險太大。

“皇上,依我看,就讓定遠侯去最為合适,還有安國公,他們翁婿二人聯手,皇上以為如何?”

宣文帝一擡手打斷了她,“定遠侯絕對不行。”

兩人談了幾句,便不歡而散。

獨孤後氣得跺腳。

翌日早朝,宣文帝召見了高昌使臣。

那高昌使臣一聽宣文帝同意和親,倒是怔了一怔,好似完全沒有想到,但一聽和親的女子不是阿九公主時,竟然當場拒絕。

“我王有旨,非阿九公主不娶。微臣不敢違背王命。”

此言一出,群臣激憤。

宣文帝也十分氣憤,冷冷道:“既如此,那便請高昌王自便。朕念着高昌王這數十年來對朝廷恭順的份上,以郡主下嫁,已是潑天的隆恩,居然不識好歹,得隴望蜀。朕難道還怕他不成。鴻胪寺卿,即日起,送高昌使臣離京。”

這便是逐客令了。

高昌使臣也未見懼怕,拍了拍身上,便挺着肥碩的肚子扭頭出了乾明宮,嚣張至極。

一時間,殿內群臣又再次争論起來,這一次便齊嶄嶄的只有一個聲音,便是打。

後宮之中,也很快得了消息。

宮夫人和宮卿也不由議論起來。宮夫人便對宮卿講起當年父親的豐功偉績,還有宣文帝當年的英明神武。

宮卿聽得十分景仰,小聲道:“母親不說,可是一點也瞧不出來皇上當年如此神勇。”

宮夫人将手指豎在唇上,“好漢不提當年勇,噓。”

宮卿笑了。

說話間,外頭宮女來禀,說是定遠侯夫人求見。

宮夫人一怔:“婉玉怎麽來了?”

“宣進。”

片刻之後,向婉玉走了進來,見過宮夫人和宮卿之後,她笑着道:“恭喜娘娘有孕。”

宮卿一聽就頭大,幹笑着賜座。

宮夫人問道:“你今日怎麽進宮了?”

“是侯爺要來見皇後,婉玉便也随着來了,想見見姑母和娘娘,有些話有說。”

宮卿一聽便屏退了衆人。

向婉玉這才道:“娘娘,眼下高昌王要和親,正是一個讓阿九從此消失的大好機會,娘娘可一定要勸說太子殿下答應,不過是嫁出去一個阿九,總比大動幹戈打仗好吧?”

宮卿笑道:“和親是帝後拿主意,太子說了不算。”

向婉玉道:“太子殿下對娘娘寵愛有加,娘娘應該多吹吹枕邊風才是。”

宮卿笑笑,換了個話題:“侯爺來見皇後,可是為了請戰的事?”

“正是,求娘娘在太子殿下面前美言幾句,可千萬別讓他帶兵出征。”

宮卿笑着點頭:“表姐放心,我會的。”

送走了向婉玉,宮夫人道:“她還以為太子能一言九鼎,殊不知上頭還壓着兩座大山呢。”

晚飯之後,慕沉泓便派了內侍過來,說他今夜還要在禦書房處理政務,讓太子妃娘娘早些安歇。

宮卿洗浴之後便睡下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被窩裏一涼,伸進來一雙帶着寒意的手。

她一下子醒了,睜眼便看見一張幽怨氣惱的俊顏,好看的眉毛糾了一個川字,眼睛墨黑沉沉。

“殿下回來了。”

慕沉泓哼了一聲,躺到了被子裏。

宮卿便問:“夫君這是怎麽了?”

他翻過身子,背朝着她。

她搖了他兩下,見他也沒動,便笑着道:“既然夫君不肯說,那妾身就先睡了。”

說着,便也翻了個身繼續睡。

身後,氣息漸急,忽然,腰身被人一摟,整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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