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元冕
從尤尼西斯的農場到市區需要四十分鐘車程,方嚴不想耽誤時間,也不管是不是有人跟蹤,直接闖進元冕在柏林的落腳點——位于庫達姆街的普通民房。
上了年紀的二層小樓像古董一樣立在那裏,跟周圍的衆多奢侈品商店比起來似乎很不協調。不知是出于什麽原因,這幾棟緊緊挨在一起的老舊別墅沒有被規劃到城市建設中,一直保存了下來,成為歷史的見證者。方嚴對這些毫無興趣,只貼着牆往裏看,元冕不在,不過有電視的聲音從客廳傳來。猶豫了一會,他才下定決心,身手敏捷地從廚房的窗戶一躍而入,往聲音的來源走。
這很奇怪,沒有想象中的重重戒備,連手下都不帶一個,實在不像那個男人的風格。
但所有的疑惑,只有見到元冕之後才能得到答案。
懷着無比複雜的心情,他悄然走進客廳,鬼魅一般站在門口。淡黃的燈光下,有人蜷在沙發上看電視,懷裏抱了條毛茸茸的小狗,正在吃滿桌的零食,動作很稚氣。方嚴靜靜地看了他一會,才充滿悲傷地開口:“沐。”
被稱作沐的男子沒有回應,依然專注在電視屏幕上,看得聚精會神,并且發出誇張的吸氣聲。方嚴搖頭,走過去,像慈祥的母親對待幼子一樣撫摸他的頭:“又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嚴。”
沐擡頭,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他好一會,但什麽也沒說。幾秒鐘的注視後,他轉頭繼續看電視,再也沒有別的反應。
“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放棄。”毫無感情的男聲自背後傳來,冰冷得連空氣都凍結了。方嚴本能地抖了一下,立刻轉身,對戴白色面具的男人恭敬地一鞠躬。
有人靠近,而訓練有素的他一點也沒察覺,只能說來者是比他更強的高手!
“父親。”他謹慎地選擇詞彙:“我以為您回意大利了。”
“以為?”元冕冷笑,沒有說破。
他不再看方嚴,而是走到沙發前,把沐懷裏的狗拎起來。小小的泰迪犬像個巧克力色的毛絨玩具,黑豆般的眼睛閃閃發光,一落地就搖頭晃腦蹦跶起來。手裏的寵物不見了,沐的注意力也終于從電視上離開,開始口齒不清地叫嚷,追逐他的玩具。而通人性的狗崽似乎知道元冕要它做什麽,汪汪叫着,一邊往樓梯跑,把搖搖晃晃的沐引到二樓。
方嚴五味雜陳地看他們追逐,直到一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才說:“我不知道他已經嚴重到不能走直線了。”
就算在重生前也沒有這樣糟糕過,難道真是蝴蝶效應嗎……
“說正事。”元冕不悅地打斷他傷感的唏噓,走到窗前,留下一個挺拔的背影。
在方嚴的記憶中,父親是山一樣的名詞。這個強大得不像人類的男人總是站得筆直,從來不坐,也不會露出倦态。他強硬、無情、有極高的控制能力,對至親朋友都能痛下殺手,絕對的冷血動物。仁慈不會出現在他的字典裏,他沒有朋友,也不相信任何人。
對這個男人而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可以利用的敵人和必須殺死的敵人!
“下午在停車場……我想您有些誤會。”一肚子疑問,但面對父親,方嚴居然舌頭打結,連話都說不完整。
他不斷做心理建設,但作用不大,還是頭暈得厲害,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忐忑不安,心中七上八下沒有消停。盡管在來的路上考慮過各種對策,也知道還有很多問題必須知道答案,但真的與父親面對面時,恐懼戰勝了一切。他不敢胡亂說話,害怕男人會對克勞德産生成見,進而痛下殺手。他擡頭看元冕的背影,皺緊眉頭,小心翼翼地補充:“事情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樣。”
“你是下面那個?”元冕沒有過多詢問,開口,就異常尖銳。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但能刺到骨髓裏,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沒想到問題如此直接,方嚴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半響後鬼扯了一個答案:“他年紀還小,一碰就哭哭啼啼的,我有點不忍心。”
“沒出息的東西。”男人做了評價,不疾不徐往下說:“不論男人還是女人,你必須在他們面前樹立威信,說一不二,才能成為主宰者,做他們的神。你看看泉,他什麽時候被人壓在下面過,一個女人生下的孩子,你總是不如他。”
“父親教訓得是。”方嚴垂着頭,唯命是從的樣子:“說到泉,他似乎另有打算。”
“雛鳥還沒學會飛翔就想殺死雄鳥取而代之,只可惜翅膀還沒長硬,不自量力的人必要要吃點苦頭。”元冕望着窗外,竟然發出一聲長嘆:“你外冷內柔,難當大任,沐又成了那個樣子,看來我要後繼無人了。”
“泉跟在您身邊這麽多年,就算只學到一點皮毛,也能受用一生,比我這個不中用的兒子強得多。實際上,讓他接手家族并不難,難的是安分守己,為您所用。”在組織中,泉的地位不高,只是方嚴的屬下,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大部分人認為他能力出衆卻始終得不到施展拳腳機會的最大原因是元冕不喜歡他,所以不給于重任。但方嚴知道,這不是真相。
黑手黨和普通的黑社會團夥不一樣,有更嚴格的組織紀律,更複雜的管理系統,當然也牽扯到無數利益和見不得光的交易,所以也更危險。為了保護和鍛煉繼承人,往往會把他們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像野草一樣生長,直到枝繁葉茂,最終變成保護傘和精神領袖。
泉,就是家族內定的下任繼承人!
重生前,元冕始終沒有讓位的意思,于是泉處心積慮準備了數十年,暗中培養勢力,最後殺死他才坐上家族首領的位置,成為新的教父;而方嚴在父親死後脫離組織的控制,終于過上他盼望已久的平凡生活,并決定和克勞德分手。這些事,直到事故發生和他義無反顧的自殺,統統發生在三個月內,似乎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方嚴默默地回想一切,不知道改變歷史會産生什麽後果,他開始後怕,卻無路可退:“但現在的局勢混亂,我們處于劣勢,也是時候讓繼承人出面了。”
“你到這裏來,恐怕不是為了讨論這事。”家族紛争他自有定論,不需要別人的意見。
“我最近在籌措資金,用來建立車隊。幸運的是,迪恩先生同意投資,并把他的朋友介紹給我,似乎也是您的老熟人。”方嚴遲疑了一下,說出那個名字:“尤利西斯。他手上有‘毒蛇’的紋身,但我掌握的情報并沒有關于此人的記錄,倒是他的人妖兒子是個風雲人物。”
“繼續。”提到尤利西斯時,元冕側目,陰冷的目光從面具下射出。
強大的壓迫感讓方嚴渾身不适,偷偷做了一次深呼吸,但身體還是僵硬到發痛。
實在摸不透男人的想法,究竟讓他繼續什麽?
“他有個女兒,和母親很像……”怕說錯話,方嚴在大腦中一次又一次地仔細組織語言,謹慎地開口。不過話沒說話,樓上傳來的乒乒乓乓聲就把他打斷了。沐在玩鬧中摔倒,發出嚎啕大哭,尖銳的叫聲讓人難受,實在不像一個成年人的行為。
元冕似乎有所動容,快步走向樓梯,不忘吩咐:“迪恩和我做了筆買賣,給你一年的自由,這期間,我不過問你的任何事,你也不必向我彙報行蹤。但我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身份,別異想天開。”
作為結束語,元冕不想再浪費時間,态度冷漠,方嚴只能識趣地離開。
臨走,他聽到男人走上樓,哄小孩一樣安慰哭鬧的沐,哭聲才漸漸停止。方嚴知道,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展露出一點身為人父的柔情,而這種包容,絕不是對待沐以外的人的态度;有人渴望溫暖,有人擁有全部卻不自知,有人折磨自己用來贖罪,還有人虎視眈眈想吞噬一切……
這就是他的家庭,充滿混亂和猜忌,像個囚籠!
而現在,該怎麽辦呢?此行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增加了一堆新問題——雖然家族的事可以先放下,任務也不必操之過急,但小安娜的存在還是很讓他很在意;而且,尤利西斯和迪恩聯手,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元冕看上去勝券在握,不慌不忙,也許不明白真想的只有他而已。
他們到底有什麽陰謀,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真是糟糕的一天。”方嚴心情複雜地趕回農場時,已經是淩晨四點了。奔波了一天,就算是體力驚人的他也略感疲憊。
當他情緒低落地回到房間,看見小獅子縮成一團,緊緊抱着枕頭的摸樣,心中的烏雲就被吹散了。這家夥,身體長得這麽強壯,但裏面的靈魂還是個小鬼,總是做出這樣孩子氣的動作,讓方嚴覺得他非常可愛。他輕輕爬上床,把手铐帶上,然後抽走他懷裏的抱枕,取代那個位置:“睡得這麽死,把你賣了也不知道。”
“嚴嚴……”睡覺一定要抱着大型物體的小獅子在睡夢中叫了一聲,失去枕頭讓他感覺十分空虛,但很快觸摸到方嚴炙熱的身體,于是手腳并用地纏上去,繼續呼呼大睡。
“睡吧,克勞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方嚴看着窗外,也合上了眼睛……
四周漸漸亮起來,黑暗退卻後,方嚴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小區。顏色誇張的花壇裏種着美人蕉,青蛙形狀的垃圾桶立在小路旁邊,無論樓房還是公共設施,都有濃濃的80年代氣息。來來往往的人都帶着笑容,點誰都點頭微笑,像花一樣燦爛。似乎世間不存在惡,只有美好和善良。
方嚴皺眉,他認得這裏,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小時候他和母親居住的過的宿舍樓,也是人生中最溫暖的一段時光。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他還是憑借本能走進貼滿傳單的樓道,沿着老舊的階梯往上走。堆滿蜂窩煤的過道曾是他玩耍的去處,不知是誰家的雜物堆得像小山一樣,裏面能淘到很多有趣的小玩意。這些片段,點點滴滴,全是無比熟悉的記憶。
上了三樓,推開家門,環顧四周,所有的物品都有一段故事,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來不及回味,廚房裏傳來溫柔的話語:“小嚴回來了?快去洗手,吃飯了,今天有你最愛吃的魚香茄子。”
“媽?”方嚴一驚,幾步沖進廚房。
母親背對着他,正在忙活,長長的秀發挽了一個發髻,沒有華麗的首飾,但特別的美。方嚴走過去,癡癡地看,明知是場夢,還是激動得說不出話。
再見母親,是他多年來無法實現的願望:“媽,真的是你?”
“傻孩子,說什麽胡話,快去洗手。”女人沒有回頭,在案板前切肉,菜刀剁在砧板上,發出規律的響聲。
方嚴笑着說好,轉身去洗手,誰知女人把菜刀一橫,陰冷地說了一句:“沒出息的東西!”
“媽?”為什麽會出現這句對白……
“你看我是你媽嗎。”柔美的女聲瞬間變成男人的聲音,接下來是恐怖片裏才會出現的鏡頭,女人的頭像驅魔人裏的小女孩那樣一百八十度旋轉,還發出咔咔的詭異笑聲。她緩緩擡頭,露出長發遮蓋的臉,面對方嚴的,不是美麗的母親,而是一張白色的鬼面具……
“啊——”方嚴一個激靈,從床上彈射起來,天已蒙蒙亮。
“嚴嚴,做噩夢了?”被鬧醒的小獅子揉揉眼睛,不解地看着臉色蒼白的方嚴:“臉色這麽差,夢到鬼了吧。”
“比鬼可怕多了。”元冕那張臉,果然是一切恐怖的源頭。
“什麽東西比鬼還可怕。”小獅子沒睡醒,湊過去,硬是把方嚴摟在懷裏,頭埋在他的頸項摩擦。
“……”方嚴不知道怎麽回答,因為克勞德十分珍惜家人,所以不會理解他對父親的畏懼。他不再說話,把頭靠在愛人身上,眉心的結不曾打開。
噩夢還有醒來的時候,但現實生活該如何逃避?
得知自己有一年的自由後,方嚴不但沒有高呼萬歲,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之中。一年之後,那惡鬼一樣的父親,會用什麽手段對付他?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