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早上,那麽多人都看到了,二皇子和六公主驸馬睡在一起。”
喬蔓驀地擡起頭。
“說是沒有人推波助瀾,誰信?但哪怕是真被下了藥,二皇子都洗不清了。”喬洛的手指劃過女兒的眉眼,眼神複雜,她問:“蔓兒,要是你和喬錦笙也有那麽一天呢?”
喬蔓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白霖像是一定會死了。二皇子?端看他有沒有功夫挺過這一岔吧。”喬洛的聲音是女兒從未聽過的柔和,在喬蔓耳中甚至帶了些飄忽,“大概會有很多人懷疑到我們頭上?不過不管怎麽說,蔓兒,這是端陽府的機會。”
☆、錦繡
“蔓兒,這是端陽府的機會。”
聽着這樣的話,喬蔓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是自己和母親相見的最後一面。
京中,白家長子府邸。
阿婉站在離孩子不遠的地方,舉起手中的小球晃了晃,就見孩子晃晃悠悠的走過來,再撲到自己懷裏喚道:“娘、親。”
“佑兒。”她笑盈盈的自身邊侍女手中接過帕子,沾了沾孩子額上細密的汗水,再柔聲問:“佑兒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不。”白佑這次回答的很積極。
小郡主彎唇,眉眼間都溢着滿足。
許是出生時被人動了手腳的緣故,白佑自幼體弱,哪怕有各樣名貴藥材滋補也只是讓他薄弱的底子稍稍加強。比起尋常的孩童,他學會說話用了更長時間。
在第一次被喚作“娘親”時,阿婉險些失聲痛哭。
白宵給兒子起名為佑,便是天佑之意。小郡主曾對前來探望的喬蔓說,自己只求佑兒一生平和安好,別無他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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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哄到兒子睡了,阿婉才與白宵一同用了午膳。她扶着碗,舀出藥粥小口抿着,只咽下半碗就再也吃不下了。
“我總擔心會出事。”她說。
“出事?”白宵頓了頓,随後安撫道:“端陽郡主和九公主不是下江南了麽?那九公主,怕是非池中之物的。有她在,端陽郡主能出什麽事呢?”
剩下的話,他沒說出口。
現在九公主尚要依靠端陽府的蔭蔽,有她和長公主相輔相成,妻子的青梅好友怎會出岔子?
可以後,若是九公主真的成事了……白宵想,自己很是需要考慮下彼時的自己一家該如何自處。
無論如何,将二皇子拉下馬的理由,可是自己那好弟弟一手送上的。
阿婉眉尖輕輕擰起,許久後才輕聲問:“你說,九公主會在這一趟出手麽?”
白宵一怔。
“阿宵還記得麽,”小郡主揉了揉眉心,“當年,阿宵為什麽要分出白家。”
六公主府。
八公主揭下面紗,露出的面容已和從前大不相同。
六公主看了許久,才想,八妹妹的相貌其實并沒有什麽變化啊,只是太平和了,仿佛呼吸都是安靜的。
可她總是會記起景寧二十八年夏天,自己央了母妃那麽久,終于見到八妹妹後對方的眼神卻像是一潭死水。
果真是不一樣了,六公主在袖下揪了揪帕子,如今八妹妹眼裏已是完全沉澱下來的安寧,更像上過釉的白瓷。于她來說,是遙遠的,不可親近。
兩人對視許久後,六公主終于道:“我昨晚夢到八妹妹了。”
八公主沒有答話,她便自顧自的說着:“而且連母妃都是一樣的……不過母妃夢到的沒有八妹妹,只有我二哥。”六公主低下頭,唇角是藏不住的苦澀,“我夢到八妹妹走了,我想去追,二哥卻突然出來。”
八公主終于有了反應。她咬了咬下唇,像是猶豫着要不要說什麽,就被眼前人慌亂的神情弄得再也開不了口。
這是……在哭?
哪怕是六姐出嫁的那天,她也沒有哭啊。
此時的六公主眸中泛着水光,将下未下的,最後融化了眼妝。
“我看到二哥渾身是血。”
“白霖也看着我,眼神冷的像要殺了我。”
“嗚……我好怕。”
說到最後,六公主驀地站起來走到八公主身前,再徑自将人攬到自己懷裏,接着開始嗚嗚的哭。
八公主看着前方,神情依舊是平和的,只是多了些茫然。過了許久,她擡起手,在六公主背上撫了撫,說出的話更像是嘆息:“到底……誰是姐姐啊。”
就如同是遙遠的過去,因着母妃受寵就氣焰嚣張的八公主對六公主伸出手,再說了那麽一句:“到底誰是姐姐啊,喏,你的衣服都髒了。”
等六公主哭夠了,八公主将帕子遞過去,看着她擦幹淨眼淚,再擦掉已經花了的妝。
她默默的看了許久,才道:“真的會出事也說不定啊,既然你和惠妃娘娘都夢到了那樣的事情。”
見六姐擡頭了,八公主才繼續道:“三哥不也……”
在念出這兩個字時,她是有些恍惚的。自從那一日,自己收到了禁足的聖旨後,就再也沒有将“三哥”二字說出口。
畢竟,也再也沒有見過皇兄了。
六公主帶了幾分疑惑的看着八妹,直到對方回過神來,繼續道:“血親間,總該有些感觸吧?我亦是多日都未睡好的。誰曾想,真的出事了。”
“小八想知道三皇、殿下……不,三哥如今的事麽?”六公主突然問道。
八公主将手搭在對方手上,搖了搖頭,說:“我不是要你在意這個……三哥的錯處,說的是裏通外國。可我想了許久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被發現的呢?”
六公主默然。
半晌後,她才道:“讓八妹妹去見三哥,我怕是做不到的。去央母妃,母妃也不會答應。但如果僅僅是帶封信,我想可以。”
八公主擡起頭,平和的神情終于出現了些許裂紋。她忍了許久,還是道:“真的嗎?我……”
“噓。”六公主擡起手指,點在八妹的唇上,在碰到的一瞬間她被指尖傳來的柔軟觸感弄的有些心神不寧。
明明已經大婚那麽久了啊……
只是久聞了白家長子與蓋陽小郡主的恩愛,再對比白霖,就覺得有些悲哀了。
白霖他,怕是也沒把她當作妻子吧。懷着這樣的心思,六公主收回手,說:“只期望三哥如今……”
只期望二哥如今,不要踏上三哥的老路。
白家長子府邸。
“為什麽分出白家?”白宵重複了一遍妻子的問題,眉宇間漸漸染上些悲哀來。
小郡主看着他,一言不發。
“婉兒,”白宵仿佛是下定了什麽決心,道:“等陛下歸京,我便請旨……歸隐。”
小郡主笑了笑,眉眼彎彎的,笑出了眼淚。
此時,千裏之外的江南長洛,李家院內。
喬蔓很頭疼。
出了事後,第一時間就有人将話傳給景寧帝。等她知道消息,大體上已塵埃落定。
白霖與二皇子分別被禁足在院中,李清則是被丢進柴房,皆是被重重圍住。
她聽到這話,大概也猜到是皇帝舅舅也沒有想好要怎麽處理此事。而在這樣的環境下,李家的一通房病故就成了投入水中的一顆小石子,除了在僅有的數人心中劃開些漣漪外,再無人注意。
喬蔓在後來才偶然知道,那通房正是李清的母親。
可那已經不重要了,李清撞到這種皇家陰私,注定是一個死字。除了她,李家所有聽說些苗頭的,也皆難逃一劫。
便是在考慮大驸馬父親的問題時,喬蔓想,舅舅怕是也在猶豫吧。
錯就錯在,白霖是六驸馬啊。将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斷袖,還是和自己兒子有染的斷袖,有哪個父親能忍受這樣的事?哪怕出事的只是在他身前并不讨喜的孩子。
帝王之怒,為江南李家帶來了滅頂之災。
想通這些事後,喬蔓反倒是不在意二皇子是怎麽大意到被人發現的了。誠如母親所說,這事兒不可能幕後沒有人推着。但放眼望去,一同南下的諸人裏,能做出這事兒的無非是幾位皇子或驸馬。
多年下來,他們至多實在二皇子與端陽府間猶豫着。
此舉是投誠或其他,喬蔓不想細想。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只要去等待或改變結果,就足夠。
她漫不經心的默道,總不會……是喬錦笙吧?
這一日的風波,顯然不會太快結束。
在喬蔓正猶豫是要去尋母親還是喚表妹來自己這裏時,玉梨突然推開門。她擰起眉,正要訓斥,就見玉梨面色慘白道:“長公主她……出事了!”
“什麽?!”喬蔓驀地站起,甩起的袖子将桌上茶盞打翻了她都沒有注意。
“禦醫正往長公主那邊去……說是、說是中毒了!”
不知為何,在聽到“中毒”二字時,喬蔓有種宿命般的悲哀感。
她緩緩的吸了一口氣,隐在袖中的手指扣在掌心裏,略長的指甲險些紮進肉裏。
不會有事的……她這樣安慰自己,接着快步走了出去。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一路上,喬蔓都在默念着。只是等她到了長公主房前,看到喬錦笙正眼圈發紅的站在哪裏時,喬蔓險些崩潰。
她的手已經碰到房門,但并沒有立刻推開,而是問表妹:“太醫怎麽說?那群庸醫!如果母親有個好歹,我要讓他們全部陪葬!”
不會有事的……喬蔓仍舊在安慰自己。
可心下的慌亂是哪怕去年母親中毒時她都沒感覺到的,心跳的太快太快,像是下一刻,就要失去什麽了。
去年不是沒事麽,她對自己說。
等喬蔓終于想要推開房門時,門卻從裏面打開了。站在喬蔓眼前的是景寧帝,他的神色隐在陰影裏,讓擡頭探尋的喬蔓都看不分明。
“母親她……”喬蔓問。
景寧帝沒有說話,只是別過身。
房中跪了一地禦醫,可在喬蔓眼中,那些人都成了背景。她一步步的走進去,最後站在床邊。
喬蔓先是攏起眉尖,看着床上躺着的長公主,然後俯下`身,去探那人的鼻息。
感覺不到了。
床邊的小櫃上放着尚未收拾下去的手帕,上面沾着斑斑點點的血跡。
“母親。”她輕輕喚了聲,“您是太累了對不對……”
“姐姐。”喬錦笙是跟在喬蔓身後進去的,她的聲音也帶着些哽咽,“姑姑她、姑姑她……”
可話未出口,就被表姐的眼神吓得不敢多言。
喬蔓別過頭,她甚至還是在笑,笑容溫和美好,眼神卻鋒利如刀。
“母親怎麽了?”端陽郡主柔聲道,“母親只是累了。”
半個時辰前,長公主房中。
喬洛問喬錦笙:“是你做的?”
喬錦笙沉默。
喬洛挑了挑眉,自言自語道:“本宮當初怎麽會以為蔓兒是養了只貓呢。”
一邊說,她一邊擡手,将手中的藥一飲而盡。
咽下口中的液體時,長公主的視線一直停滞在房中的陰影處。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再看喬錦笙一眼。
藥碗自喬洛手中滾落在地時,發出一聲脆響。九公主盯着眼前人,神情莫名。
“像是被冤枉了什麽啊。”她說。
無人答話。
景寧三十二年夏,端陽長公主于江南長洛突發急病,不治身亡。
只是日後太醫又查出疑點,私下進谏。真相如何已無人能知,但一道旨意已在南巡歸京前快馬傳至宮中。
惠妃品行不端,貶為庶人,遷居冷宮。
又有人說,長公主并非是急病,而是被人下藥。
而那下藥的人,是二皇子。
☆、錦繡
端陽郡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的消瘦了下去。
燕國長公主身亡,這消息轟轟烈烈到讓二皇子之事都暫時被壓了下去。而喬蔓在外界流言紛飛時私下見了景寧帝,直言無論結果如何,自己都不會放過大公主一脈。
“我知道那是舅舅的女兒,是我的表姐。”她換下昔日裏最喜愛的豔色衣裳,僅着一身素服,跪在景寧帝身前,聲音輕到幾乎令人聽不分明。
“但作為母親的女兒,我沒法原諒她。”
喬蔓深深的拜□去。
她發間的簪子在說話前就被取下,此時披發叩首,哪怕在夏日最熾熱時都生生顯出幾分涼意。
景寧帝立于案前,神情隐在陰影裏,許久後才沉沉道:“朕定會給端陽府一個交代。”
喬蔓阖上眼,一滴清淚自眼角滑下。
她說:“端陽謝過陛下。”
可哪怕傾盡端陽府之力,再加上舅舅的人手,都無法查出下藥的源頭。禦醫那邊卻有了新的進展,說是疑心長公主薨逝與在京中的那次中毒有關。
喬蔓聽到消息,是在抄寫佛經時。她的手頓了頓,毛筆尖的墨就落下來,染壞了整張紙頁。
“難怪呢,”她低聲自語,“在宮中只手遮天的人物,到了這裏,也不會有差。”
端陽郡主看向窗外,好像視線越過重重回廊,直至那人身側。
“母親,您為什麽?”她扯起唇角,笑得幾近諷刺。
您明明知道啊,喬蔓悲哀的想。
只是事情偏偏在衆人即将歸京時生出岔子,宮人中影影綽綽的傳言着,說曾見到白霖身邊的人接觸過大驸馬府下人。等喬蔓上了座船後,她再次被皇帝舅舅宣了過去。
“那個逆子。”景寧帝聲音冰冷,仿若在說的不過是一個犯上作亂的無幹人等,“竟為一個男人,還是自己妹夫,做出這等禍事!”
早在長洛之時,白霖便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喬蔓曾猜測過他是被皇帝舅舅處置了,但彼時只念着母親的事,她便沒有細究下去。
白霖不過是一個死字罷了,二皇子自身難保,還有誰能救他?
“這……”她睜大了眼睛,身子輕輕顫抖,“舅舅的意思是?”
景寧帝放柔語氣,道:“朕定會給皇姐一個交代,給朕的……甥女,一個交代。”
喬蔓眸中閃過數種情緒,最終歸作與憤懑揉在一起的哀傷。她低下頭,肩仍在顫着,不知過了多久才語帶哽咽道:“蔓兒謝過舅舅!”
喬蔓走出景寧帝座船的內艙時,不留意就被太陽晃了眼。她擡手遮住眼睛,卻留下食指與無名指間的縫隙。
正午的太陽像是一片白色的,如同冬日裏雪上泛出的光。
差別不過是後者冰冷,前者帶了熱度。
她攏了攏耳邊垂下的發絲,不期然的想到數日前長洛望族李家的一場大火。後來有人來報,說是火燒了一天一夜才停下。李家的一切都化作塵埃,要說沒有慘死的,不過是家主的一門側室罷了。
“好冷啊。”喬蔓輕聲說。
她被玉梨攙扶着下了景寧帝的座船,在小小的渡船上若有所思。端陽府的船就在不遠處,上面有個面向這邊的人影。
是喬錦笙。
喬蔓鼻尖驀地一酸。
“姐姐!”
喬錦笙在渡船靠到座船船側時就迎了上去。她牽上表姐的手,幫着對方上了座船,然後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着喬蔓。
玉梨知趣的退到一邊,想了想,開始猶豫要不要去讓小廚房做些點心什麽的……自長公主出事後,郡主已經太久沒有好好歇息過了。
倒是九公主這些日子不知在忙些什麽,終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郡主雖是看在眼裏,但思慮過重之下,什麽都沒說過。
玉梨在心裏默默盤算,如果是九公主的話,不知有幾分把握,至少勸的郡主能看的開些。畢竟,長公主留下的,不止是一個端陽府。
“姐姐,”喬錦笙挽着喬蔓,一路走回房中,等阖上屋門後才道:“我想了好多天了,不知道該不該說。可看姐姐現在的樣子,又覺得……”
她咬着下唇,猶猶豫豫了半天才道:“說是白霖身邊的人……可就算是再微不足道的小役,到底是從京中來的,他就不怕引人注目嗎?還有先前說二皇子和李家的庶出女兒,哪裏會那麽巧就遇上了。姐姐,姑姑的事兒,會不會太……”
最後的話,喬錦笙沒有說出口。
她已經是堪堪與喬蔓一般的身量了,真算起來要略低些,但平日裏穿着高底的鞋子,便看不出什麽來。此時因着長公主的緣故,整個端陽府都着素服,再加上身處座船很少走動的與昂故,喬錦笙幹脆換上軟布小靴。
她刻意的微微屈膝,再擡頭,正是無措擔憂與慌亂夾雜的模樣。
喬蔓聞言,卻只是微微偏過頭,一言不發。
“姐姐……”喬錦笙手指蜷起,眉尖攏着,“前些日子,我見姐姐……是我自作主張,想要穩一穩下面人的心,就與他們接觸了一二。”
“姑姑這些年來,待我也是極好的。再說了,那是姐姐的母親,我哪裏願意看着姐姐傷心呢。”
她向前傾了身,見喬蔓沒有推開自己的意思,才将頭埋入對方頸窩中,再将人緊緊擁住。
“姐姐如果累了的話,我來幫姐姐做這些就是了。只是,姐姐,端陽府還要靠你來說話啊。姑姑的事兒,總不能放過後面那只手。”
喬蔓仍是一言不發。
“姐姐瘦了好多呢。”喬錦笙深深地嗅着喬蔓身上的氣息,“待會兒用膳時不要再只夾幾筷子了,好不好?姐姐,還記得玫瑰糖嗎?”
“我總覺得是前些年哭的太多了。”喬蔓突然開口道。
“姐姐……”
“母親這次……在聽到消息的時候,我竟然覺得,這大概就是宿命。”
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都不明白,母親究竟是哪裏來的心思,定要取這天下……”說到後面幾個字時,喬蔓的語速很慢很慢,仿佛陷入了什麽渺遠的回憶,“我從小就沒有見過父親,舅舅就像是我的父親。母親在第一次中毒的時候,給我說,要相信舅舅。如果母親不那麽說,也許我早就在舅舅面前……但既然是母親說的,我想,我應該做到。”
“第一次看到錦笙時,我十五歲,剛過了及笄禮。那時候,我甚至相信,燕國的江山總有一天會握在端陽府手裏。我是母親的女兒,她能做到的,我當然也能做到。”
“但之前,從三皇子出事起,我就開始……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她擡起手,指尖在喬錦笙細滑的頰側輕輕摩挲。喬蔓低聲笑了笑,繼續道:“我現在只能相信錦笙了,對不對?哪怕錦笙再怎麽樣,我也沒辦法了。”
“從前母親在時,從那一年,母親仿佛是病了,卻不肯告訴我緣何而起時,我便在想,到底有什麽事情瞞着我。還有以前答應錦笙的事情……容嫔的事情,要是真的可以,錦笙,追封她做皇帝舅舅的皇後吧。”
喬錦笙在喬蔓說話時,始終屏住呼吸。只是在最後幾句後瞳孔驀地縮緊。
“我最喜歡姐姐了。”她說。
一邊在心中暗道,怕是,沒有那個機會了。
這一日的晚膳是連日來喬蔓用的最多的一次。玉梨半是歡喜半是憂心,自郡主與九公主從房中出來後,郡主整個人都變了。
她也說不出是哪裏不一樣,只得一邊給郡主布菜,一邊小心翼翼的觀察。反是九公主說了句:“玉梨這樣子,我都要以為是我把姐姐怎麽樣了呢。”
“公主這麽說,實在是折殺奴婢了。”玉梨忐忑道。
九公主搖搖頭,又道:“你照顧了姐姐好些日子,自然是有功的。”
“奴婢……”玉梨說不出話來了。
與九公主多日為打交道,今日看來,九公主似乎……與昔日一般無二?
玉梨念及瘦了一圈的自家主子,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但轉念一想,九公主總不會害了郡主吧。
畢竟,以郡主對九公主的恩義……
端陽郡主的貼身侍女靜了靜心,泰然的伺候兩個主子用膳。
座船一路北上,衆人面上皆是悲悲戚戚的,暗地裏如何無人能知。
二皇子自上船起便單獨領了間小房子,只是小房子設在哪條船上令衆人犯了難。再請示過景寧帝後,負責的人恭恭敬敬的将二皇子請到他來時房子的側間。
“委屈二殿下了。”那人道。
二皇子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景寧帝下了旨,任何人不得與二皇子有來往。于是北上途中,二皇子只見了兩次外人。
第一次後,便有信快馬北上,貶惠妃。
那人是景寧帝。
第二人,則是喬蔓。
喬蔓問二皇子:“依你看,會是誰要害我母親?”
二皇子詫異。
喬蔓垂着眼,許久後才道:“我原以為……但再看來,最大的受益者,會是誰?”
二皇子不言。
“如果不是我想的人,那白霖還沒有活着的機會?”
二皇子突然站起,力道之大以至于甩起的袖子打翻了茶盞。外面的宮人驚慌的想要推門而入,卻被喬蔓一句話擋下。
喬蔓側過頭,看了二皇子半晌,才又道:“你總該替你妹妹想想。不過她許是也要自請拜入佛門了。你是做哥哥的,總該比我做姐姐來的好。”
“哪怕沒有這事兒,你也一定會站在今日的位子。”她的手指在桌上扣了扣,“你見過白霖的屍首了嗎?”
之後,是久久的沉默。
二皇子最後道:“喬蔓,你想要的是什麽?”
他說:“下次科舉,三甲之列,許是會有一人姓季。”
下座船時,天氣已經入秋了。
端陽長公主一生顯赫,死後被追封為大長公主。她的遺體随衆人一起回了京城,再被安葬與早已死去的端陽驸馬身側。
景寧帝又批下旨意,诏書令下,命所有皇子公主一同服喪。他說,皇姐之恩,若比國母。
端陽郡主最後看了眼被摘下的長公主府牌匾,然後登上往皇宮的車辇,再不回頭。
而等喬蔓再次坐在皇宮內時,宮人正忙于掃去滿地紅葉。她面上始終是一片悲楚,身形也是日複一日的清冷。
“姓季……”
那人身邊帶着個十來歲的男孩,說是早年喪妻,便投向了白府,還是由白霖引薦給二皇子的。再後來,成了後者的幕僚。
“是錦笙及笄那年的事兒吧。”她看着紙上那人來到白府的時間,漫不經心的想。
☆、錦繡
秋高氣清,大雁南飛。
如果說二皇子的變故讓所有人意外,那白宵上書請求歸隐,便是意外之外。
聽到消息的喬蔓将蓋陽小郡主宣入宮中,見到後者時,喬蔓的第一句話就是:“為什麽?!”
阿婉聲音溫柔,說出的話卻字字堅決:“蔓兒還記得嗎,九公主剛到端陽府時,蔓兒讓我幫忙查的事情。”
“容嫔?”喬蔓擰眉。
“到現在已經八年了。”小郡主的手指動了動,“我從來沒有告訴過蔓兒……當年去查那件事的人,在前三年便死了個幹淨。”
喬蔓的眉尖擰的更緊了。
“不應該啊,”她低聲自語,“哪怕容嫔真的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但都過了那麽多年,有誰還會去……”
到此時,喬蔓反倒是忘了自己宣小郡主來的最初目的了。
她的心裏,慢慢浮起一個影子。
即便真是那人,又是為什麽?!
小郡主說:“還有就是……二皇子的事。”
喬蔓“唔”了聲,實際上并沒有仔細去聽對方的話。但阿婉并未介意,猶自說着:“阿宵其實早就看出來了,二皇子和白霖……當初和白家分家,應該說,也有這一部分原因在裏面。”
小郡主的聲音輕了下去:“抱歉,蔓兒,我知道這樣做對不起你,但……”
喬蔓搖了搖頭,說:“阿婉永遠都不用和我說抱歉的。”
小郡主道:“那我就繼續說下去了。蔓兒和九公主呢?從前我沒有想到,可現在看來,二皇子既與白霖是……若真是這樣,就不難解釋,為什麽九公主對我一直都是……”
她嘆了一口氣。
“她一直不喜歡阿婉。”喬蔓接着她的話說了下去,“阿婉,是為了這個?”
“我知道蔓兒會護我一世周全。”小郡主說,“但蔓兒,你真的護的了我嗎?”
“……我答應你。”
白宵與小郡主離開的速度,快的超乎所有人意料。
在走前,小郡主告訴喬蔓:“從前教阿宵習武的師傅,在江湖上也有幾分名氣。蔓兒,不要擔心我了。”
“……怎麽能不擔心呢。”喬蔓說。
送走小郡主後,喬蔓又去尋負責六公主的太醫。
六公主在各樣噩耗傳來時大病了一場,等到她的病好了,已到了來年春日。
她再入宮時,喬蔓總覺得對方有什麽地方變了。而在六公主說出“願與八妹一同侍奉佛祖”的話後,喬蔓才恍然,原來六公主眉眼間的神色,變得與如今的八公主一般無二。
都像是在看穿紅塵之後,再付諸一笑。
自己大概永遠都做不到這種程度,她想。
一時間,喬蔓也不知自己應該悵然還是別的。她安慰了六公主幾句,後者一一應了,然後又是番言詞懇切。
“……還望殿下成全。”
最後的話,卻是對着喬錦笙的。
不是九公主喬錦笙,而是皇太女,喬錦笙。
在燕帝一行從南下歸來後,景寧帝很快下了那道轟動朝野的聖旨。聖旨內言道自己自二十六年的大病至今,早已心有戚戚。但多年下來,始終未見諸皇子裏有可擔大任者。
“四兒亦是好的,但總歸少了些磨練……”
“小九錯就錯在生成女兒身,方是蹉跎多年。”
有人大驚失色,上谏求燕帝收回旨意。可更多人早已在景寧二十六年便看清一切,端陽長公主垂簾聽證,這不就是燕帝心裏最好的答案。
也許景寧帝欲傳之皇位的,從來都不是九公主。可那又如何?九公主所代表的,從八年前起,就是端陽府了。
大皇子無能,二皇子三皇子接連遭到圈禁。四皇子以下,尚無人現出。
還能有誰呢?
只怕“皇太女”三字不是冠給異姓的端陽郡主,便是最好的結果。
懷着各樣心思,皇太女的冊封儀式總算有驚無險的完成。接下來的日子裏,景寧帝好似被抽空了所有,形容枯槁,比之喪母的端陽郡主都更甚之。
反是端陽郡主漸漸回過神的樣子,與皇太女一同周旋于朝野,一如昔日長袖善舞的長公主。
“因為,我是母親的女兒啊。”
喬蔓在與四皇子談笑間這麽說道。
四皇子嘆息道:“表姐就不擔心,九,不,是皇太女殿下她……”
喬蔓斂了笑意:“我當然擔心啊。但擔心,又有什麽用呢?”
“殿下與表姐畢竟不出同姓。”四皇子提醒她。
“只是喬錦笙現在還是姓端陽的……我先前一直覺得,有母親在,便可高枕無憂。現在看來,誰知道那些向着端陽府的人,是為了我,還是為了她。”
說到最後,喬蔓無奈的笑了笑:“我能做的,只是希望……不要來的太快啊。”
四皇子道:“表姐覺得,我是站在哪邊的?”
“你?”喬蔓挑唇,沒有答話。
向了我,她心下暗道,你什麽也得不到。
她若是一朝上位,定是不會再讓燕帝的喬姓血脈再流傳下去的。留下了,就是隐患。
喬蔓相信,四皇子同樣明白這點。
“啊呀。”他果然是搖搖頭,“我早就給殿下遞過投名狀了。表姐這般模樣,讓我實在很是苦惱。”
喬蔓吃吃的笑。
景寧三十三年,這是景寧帝在位的最後一年。
端陽府大權在握,天下盡道那郡主擡手間便可反翻覆**。文人在教坊間高談闊論,言道九公主不過傀儡矣。甚至有人酒後失行,文墨裏盡是燕國江山即将改姓之說。
朝堂之上,喬錦笙日複一日的立于喬蔓身後,眉眼彎彎,模樣天真無邪。
景寧三十三年,景寧帝為了封皇太女之事下旨,道加一年科舉。而在這一年裏,脫穎而出的解元是從前白家的門生,姓季,單名一個禮字。
喬蔓念及二皇子的話,便在季禮任職的事情上插了一手,将人放在工部。她思忖,哪怕是在白家最盛之年,他們都沒有能力将如今的二皇子扶上位了。
至于季禮,喬蔓有去看過他的考卷,倒也有幾分驚采絕豔之感。
可這樣的人,究竟是從何而來呢?
懷着這樣的心思,她方在六部裏選擇了工部。
景寧三十三年,燕國反是較七年前的動蕩更顯得安寧些。随着景寧帝開始整日整日陷入昏迷,太醫拿着人參為他吊命起,禮部已漸漸的開始準備新帝的登基大典。
終于,在秋日之前,燕國在位三十三年的帝王薨逝于宮中。
大喪過後,喬錦笙服喪三月。
景寧三十三年末,皇太女登基,號端寧。
喬錦笙攏起繡了九龍圖樣的袖口,筆梢沾滿朱砂。她說:“沒有端陽郡主,就沒有如今的朕……”
寫下“端”。
“……沒有永寧宮,朕便只能做個普通的公主。”
寫下“寧”。
這便亦是端寧元年。
新帝登基,百官九拜。在大典最後,端寧帝将鳳印交予喬蔓。
喬蔓站在百官之前,在聽着自前方傳來的話時,她一時間并未明白對方的意思。
“皇父在時,”喬錦笙語氣泰然,“這鳳印總是在端陽姑母手中。朕想着,後宮總不能無人打理。”
“……端陽,謝過陛下。”
短暫的錯愕後,喬蔓上前,将鳳印接入手中。
在此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