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沒入一半的時候說
益的人去作考慮。被收服了關在宮裏的姐姐只能算半個,剩下的……三皇子?二皇子?
但景寧帝的遺诏上明明白白寫着她的名字,二皇子就罷了,三皇子被圈多年哪有能力勾結朝臣。至于二皇子,喬錦笙眼神一暗,白家不也早就衰落了,而且自己先前不是同二皇子……
或者是安樂、安平和安順三王?
喬錦笙的頭更疼了。
尤其是安樂王很快稱病不再上朝,私下裏已數次對着端寧帝表忠心:誰都知道弟弟我是帝黨,當年早早投了端陽府的交情陛下您忘啦?五弟六弟咱會好好看着的,陛下只管專心肅清朝臣就好。哦對,陛下若是信弟弟,弟弟就給您幫忙。
喬錦笙躊躇着,沒有點頭。
安樂王眸中異樣情緒一閃而過,很快安平王安順王一起病倒。端寧帝給三府各派了禦醫,接着繼續面對滿案折子磨牙。
喬錦笙倒是想一口氣把那群人砍個幹淨,但別說主謀尚未出現,就是一年前對南國用兵的教訓也教她沒有蓋印的勇氣。無人可用的情況她再不想經歷 第075章 時偶爾露面。端寧三年初,六公主甚至向端寧帝求恩典要去京外山上古寺長住。喬錦笙沒答應,她明白這是三皇子二皇子示弱的另一種态度。
端寧三年秋,為了次年科舉而入京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滿城客棧都不夠書生居住。這種情況會持續到科舉結束,季府也随波逐流的招攬起門客。
端寧四年,端寧帝上位後的第二次科舉偏生鬧出了舞弊之事。端寧帝大怒之下下令徹查,與此同時的是邊境處變本加厲的動亂。
動亂自年初起開始,直至年末都未有停歇的趨勢。這種情境之下,無人去在意秋末冬初時在季府側門外停下的一輛馬車。
季禮偕子季誠一同迎來人下車,那人眉目溫潤,卻帶了些病弱之象。随後跳下車子的正是先前常在宮中往來的白衣少年齊耀,他偏過身,小心翼翼的自車上扶下一人。
“師傅。”齊耀盈盈喚道。先前那人亦是側頭,喚了聲:“師傅。”
接着面向季禮,道:“舅舅,”看向季誠,“阿誠已經這麽大了?當年……阿誠還是個小孩子呢。”
季禮再也壓抑不住,聲帶哽咽:“殿下!”
端寧四年末,喬錦笙終究是忍無可忍,撤掉邊關官将的同時自京調出兵馬往邊界去。新任的官員将調查結果遞回京,卻是南國之人喬裝之下故意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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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寧帝咬碎銀牙,怒的手都在發抖。喬蔓偶爾會勸她一兩句,大多時候也就随波逐流。這些年的昭陽公主很有幾分當年在端陽府的氣度,姿容冶麗。
“最多不過是……錦笙,當年你不是做的很好嗎?”喬蔓眼神幽幽,“那宣德帝不過雙十之齡。”
喬錦笙沉吟不語。喬蔓彎起唇角,同樣不再言語。
她們之間好像有種奇怪的默契,有些話不用說出口,便可盈然于心。
……偏偏這時候,沉積許久的朝堂又開始有人沆瀣一氣。喬錦笙夜間攬鏡自照,和姐姐抱怨:“我是不是生白發了?”
喬蔓但笑不語。
喬錦笙望着鏡子裏映出的、在自己身後的喬蔓,心底有個地方不知是歡喜還是難受。就要到端寧五年了,女帝想,這是自己和姐姐在一起的第幾個年頭?
姐姐還比自己年長三歲呢,可看上去還是有如二九年華的少女。皮膚細膩眼神明亮,溫柔可人端莊典雅。
還好那時候沒有一氣之下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不然也不會有現在的和好了。
當然,喬錦笙堅信,除掉姐姐身邊的一衆宮婢是對的。
誰也沒想到,先沉不住氣的是南國。
端寧五年春,南宣德帝正式對燕宣戰。
一切的一切都與端寧元年何其相似,也許唯一不同的就是此刻宣德帝不再是太子。
北疆的春天比往年來的更晚,洛嶺以南的燕國之人已經換上單衣了,南國卻有大半地區還在等待融化積雪。天子身上的龍袍在穿了五年後變得愈發莊重威嚴,宣德帝面上間或夾雜的張揚狠戾教人看了便只得俯首而拜。
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九階之上,南國皇帝一如五年前還是太子時那般力排衆議,且無人敢開口阻擋天子的決心。
消息飛一般的傳至燕國,端寧帝捏着折子對臺下的人砸了過去。喬錦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簡直是亂上加亂!
可她已經沒有時間計較太多,在第一時間下令囚禁信陽公主夏绮後端寧帝接連召了三日的大朝會,期間道道旨意被快馬送出京。
分明是春天了,燕國上下卻肅殺的仿若寒秋。
站在最高點的女帝本能的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也許不僅僅是因為朝中持續多年切愈發浮出水面的微妙氣氛,更重要的是南國天子實在太過咄咄逼人。相較之下五年前的那場勝利更像是笑話,如今面對南**隊的步步緊逼,燕軍幾乎沒有還手的力氣。
喬錦笙在衆人散去後握着折子默然不語,在偶然擡眼看到殿中金柱上盤旋的龍時才想起,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過姐姐了。
她吃吃的笑了笑,指甲險些穿透折子上的紙頁。
無論人事如何争端,都改變不了天氣的四季變換。何況其時正是煙花三月,蒙蒙細雨在端寧帝不知道的時候早已落于皇城,潤澤了宮中壓抑的氣氛,也打濕了喬蔓的衣袖。
坐在亭中的昭陽公主眨了下眼睛,過了許久才想起原來水面上的漣漪是自天而來的雨絲細線。她偏了偏頭,沒有理會在一旁念叨着“公主該回房裏”的宮女,而是将半個身子都探出亭外,擡手接住幾滴雨珠。
雨珠在凝脂般的掌心裏聚成小小水窪,再順着皮膚的紋路流下。
帶着涼意的風灑在她肩上,昭陽公主吐出一口氣,随機嫣然一笑。
仿佛沖破所有荊棘束縛。
喬蔓仿佛聽到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嘶吼,陣鼓聲震耳欲聾,兵器碰撞的聲音響徹天地。她稍一側耳,耳邊就又成了踏過山澗的聲聲馬蹄。
破碎的水珠帶走頰上血污,最終拐入官道,遞回來自千裏之外的前線戰報。
山雨欲來,風滿樓。
☆、錦繡
喬錦笙最終還是布置好一切。無論如何,燕國多年的積累不是假的,而她也相信自己所掌的大燕還遠不到大廈将傾的地步。
那麽剩下的問題就很簡單,端寧帝很快發現,先前那無人可用局面實際上是自己吓自己多些。放開眼光去看,先不說燕國數十萬大軍安在,糧草充足戰馬正肥,就是可用将才也遠遠多出自己想象。
喬錦笙深刻的意識到,以戰功取人是不對的。
……也沒人能讓她以戰功取之了。
沙盤上的演練一日千裏,喬錦笙讀過兵書,對戰術如何多少能分辨些。而她更擅長的是在選用将領時令軍将相互牽制,對付世家大族間盤根錯節的關系端寧帝早得心應手,數日之後,主将副将終于定下。
軍隊多由其他地方調去,京師安穩不動。喬錦笙在一切稍稍平定了、自己得空喘息時忍不住想,自己這一番下來究竟是慧眼識人名留青史,還是昏暈無道千古罵名。
可這一切都不必上喬蔓的嫣然一笑。
三月的雨天猶在繼續。喬錦笙刻意将永寧宮與朝政隔離開來,喬蔓也從不去問。
于喬錦笙來說,永寧宮只要做好讓自己放松的地方便已足夠。她不希望端寧二年的事重現,兩人之間好不容易有所彌合的傷痕容不得再一次撕裂。喬錦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再原諒一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姐姐。
她扪心自問,只得到一個答案。
若是姐姐死了,自己說不定會傷心到再不想理會旁事的地步。那是不用親身經歷也會明白的、仿佛天地失去顏色的悲楚。
喬錦笙想,哪怕自己口口聲聲都說姐姐只能被自己所傷,可平日裏的情事上是一回事,真正的傷害,就是另一回事了。
思及此處,端寧帝又有些自得,朕還是很溫柔的啊。只要姐姐知情知趣,還不是有大把好日子在等?
那麽就從根本上斷了喬蔓的路,拔出她的釘子,折去她的勢力,讓姐姐只能依附于自己。
喬錦笙為此付出了太多,她将喬蔓困在永寧宮,也将自己困在孤寂無人的九階之上。她讓喬蔓失去未來,也讓自己沒了退路。
她輸不起。
到了三月末,一場大雨讓稍微回暖的天氣重新化作一片冰寒,也讓白日裏不聽宮女勸阻、執意彈出亭外淋雨的喬蔓生了場大病。
哪怕是主子不聽勸,錯也是下人的。喬錦笙親了親姐姐燒的滾燙的額頭,再轉過身,語氣陰森的仿若臘月寒雪。
“一人領三十個板子,沒死的話就擡回去。至于你們,”視線掃過太醫,“若是出了半分岔子……”
剩下的話,不用說,太醫也心知肚明。
太醫苦哈哈的應下來。還能怎麽辦?尋常宮廷裏好歹有個診出喜脈的時候,皇帝心情好了,總能一番大賞。可現在,太醫湊到一堆商量着開方子——昭陽公主體弱,用量得仔細斟酌——視線交彙時總有那麽幾分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心思。
喬蔓燒的昏昏沉沉,只覺得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帶着火焰。額頭上的冰毛巾被換了一遍又一遍,她向下滑了點,讓毛巾略略的遮在自己眼睛上,總算舒服些。
可四肢百骸仍是疼,稍一轉醒,她就再睡不着了。
鮮明的痛感傳上大腦,喬蔓在某個瞬間生出了荒唐的念頭:把所有骨頭都敲斷,會不會好些?
再接着,她隐隐約約的察覺,似乎有人握着她的手,還有毛筆點在宣紙上的細微聲響。
喬蔓意識到那是什麽,勉強打起精神,手指動了動。
那人立刻放下筆、湊到她身邊,低聲問:“姐姐,還難受嗎?”
借着不大明亮的光,她看到僅着中衣的喬錦笙。對方一縷發絲自耳前垂下,眼裏是再純粹不過的擔心。
還知道擔心了。喬蔓在喬錦笙看不到的地方冷笑,唇角勾起的微妙弧度被很好地隐藏在陰影裏。她在心裏慢慢的說,會擔心,是覺得自己的玩具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折騰病了吧?
這樣的揣度實在太過惡意,喬蔓很快了無興趣的回過神。
有前車之鑒在,無怪乎她會這麽想啊。
喬蔓示意對方扶自己起來,喬錦笙照做了,還細心的在姐姐身後放了軟軟的枕頭。昭陽公主呼出一口氣,這才看到床上架了矮案,點了支蠟燭,微弱的燭光輕微跳躍。
那折子上……
喬錦笙“呀”了聲,回身收好折子,解釋:“姐姐生病了,我想待在姐姐身邊。”一頓,繼續道:“之前姐姐醒不過來,藥都沒吃好。既然現在醒了,姐姐,我讓人把藥端上來?”
一面說,一面揚聲換來宮人。
喬蔓看着她,異樣的心思一閃即過,快的連稍作斟酌都無法做到。
這樣的喬錦笙,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了。
藥都是在小廚房煎着的,此刻端上來,喬蔓小口小口抿着。先前擺在案上的折子早被收下去,喬錦笙像是撒嬌,又像抱怨:“事情好多,都沒時間陪姐姐。”
喬蔓沒說話。藥很苦,喝是不成問題,可她的眉尖還是一點點擰起了。藥汁順着舌尖流向喉嚨,在口腔裏留下綿長的回味,直到全部咽下去,那股苦味都在口裏萦繞不去。
喬錦笙:“都好久沒有和姐姐一起了。”
喬蔓沉默。
喬錦笙:“姐姐……”
喬蔓說:“以後別這樣。”
喬錦笙的臉色刷一下變了,眸中升起薄薄的怒氣。
喬蔓的聲音很輕:“方才光那麽暗,”她偏過頭,視線錯開喬錦笙,漫無目的的看着屋裏每一處陳設,“你是一國之君。”
不過十個字,卻讓端寧帝驀地笑出聲。她自喬蔓手中端起碗、放在一邊,再傾身過去。端寧帝一只手撐在喬蔓身體靠內的一側,額頭抵着對方的額頭:“姐姐,還是熱的。”
喬蔓垂下眼:“睡吧。對了,你罰那些宮人了,是不是?”
喬錦笙笑盈盈的:“姐姐要給她們求情?”
喬蔓很确定,自己現在能說出一個字,明日喬錦笙就能讓那群人重傷不治。她心思翻轉了一圈,到底是在病中,連心都軟了。
喬蔓覺得可笑,又重複了遍:“睡吧。”頓了頓,“那太醫,有沒有說不能讓我給你過病氣?”
喬錦笙癟了癟嘴。
喬蔓捏着女帝的鼻尖,半點沒有自己在犯上作亂的自覺:“你不聽?”
喬錦笙卻是被對方的小動作搞得恍恍惚惚,如在夢裏。而沒等端寧帝有什麽反應,喬蔓已勾住女帝的後頸,把人帶向自己,輕輕吻了上去。
溫香軟玉在懷,喬錦笙何止是不想走,該說她只想沉醉在姐姐身畔,再不離開。
喬蔓沒有半分會讓妹妹也生病的擔憂,就這暧昧的姿勢,在換氣的空隙裏又确定了一遍:“不走?”
喬錦笙很堅定:“要陪姐姐。”
喬蔓輕輕笑了聲:“我生病了。”
喬錦笙一頓,語氣裏是十足的對眼前之人毫無辦法:“姐姐為什麽要淋雨呢?”
喬蔓“唔”了聲,說:“心情……恰好,到了那一點吧。”
說了太久的話,喬蔓漸漸疲憊起來。她說了兩遍的話由喬錦笙第三遍說出口,這次終于履行。
“睡吧,姐姐。”
喬蔓靠在喬錦笙身上,身上還是痛的,可倦意湧上來,她幾乎是阖上眼睛的下一刻就陷入夢境。喬錦笙抱住那具高溫的身體,手指輕輕梳理姐姐的頭發。
端寧帝揉開了懷中之人緊蹙的眉尖,輕聲嘟囔:“我都對姐姐這麽好了,姐姐還總是這樣……”
整整兩個月,前線送來的戰報上面除了僵持還是僵持。雙方大軍人數相當,主将的計謀才略也分不出高下來。
喬錦笙在內心深處松了口氣,接下來選人用人時終于不再束手束腳。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訴天下人,自己便是斬了端陽府留下的所有人手,也依然是天意眷顧的國君。
想到最後,端寧帝心裏泛起一股奇怪的甜蜜情緒。
姐姐對她說,你是一國之君。
分明是再平白不過的一句話,卻聽得她一陣歡欣,只想做的更多些拿去捧到那人眼前。
這一次,從京城發出的指令只有兩個字。
破局。
只是沒等這兩個字被送至燕軍将領手中,前線形勢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南國登基四載的宣德帝禦駕親征,少年天子意氣風發,所到之處,不僅是南軍士氣大漲,還教燕軍潰不成軍。
又是越過千裏的、跑死數匹良駒的一封信送到喬錦笙手上。喬錦笙讀了一遍又一遍,仍是難以置信。
她想起自己登基之初的那場戰争,突然覺得現在與當初唯一的不同只是時間。
這一次,南軍用了更短的時間,占據燕國城池。
同樣的消息在不久之後也送到喬蔓手中。她燒掉夾在食箱夾層的紙條,若有所思。
先前一場大病,喬錦笙對病中的她失了防備,将折子放在離她那麽近的地方。上面的字,喬蔓看了,也記住了。雖然不甚分明,可結合起喬錦笙的表現,和宮外來的話。
她咬下一口桂花糕,糯米之間,桂花醬濃郁香甜。
形勢很不好。哪怕她消息閉塞至此,喬蔓依舊能肯定的說出這一點。
她執着帕子,輕輕在唇角按了按,掩住幾乎無法壓抑的笑意。
太好了。喬蔓想,自己早就迫不及待,想看看這三千裏山河最後的下場。
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報複。
☆、錦繡
報複……?
喬蔓的眼神漸漸清明起來。在她尚年少、還沒有遇見喬錦笙的時候,生活一成不變,卻總是鮮豔明亮的。無論是宮中賜下的珍寶,還是端陽府內繁花似錦……
其中唯一柔和的色彩,是阿婉。
阿婉會給她讀話本,會細聲細氣的問,戰争是什麽?
而她是怎麽回答的?
“是流血千裏,天下缟素。”
時至今日,喬蔓連一個可以恨的人都沒有。
景寧帝對她經年的疼寵絕非做僞,如今她知道這份寵愛是用什麽換來的,再想到昔年舅甥之情,胸口不由悶的發疼。
撕去那層好看的僞裝,喬蔓只覺得一陣作嘔。
可那股勁頭一過,半是厭惡半是委屈的情緒在心底翻騰開,讓喬蔓茫然了許久。
她慢慢說服自己,放棄去追尋那個仿佛是雲端之月的答案。喬蔓以為自己明白的,恨不得景寧帝,那就恨天恨地恨世道,恨這個宮廷。
憑什麽她和母親的命運要被作弄?
憑什麽她只能眼睜睜看着最親近的人遠去,之後還要連哭一場都要顧及許多?
喬蔓自認心頭一片雪亮,只是她不知道,既是雲端之月,那麽,月光再明亮,上面都會籠罩不散的陰雲。
她始終沒有去想,自己對喬錦笙,究竟是抱有什麽心思。
喬錦笙說愛她愛到骨血裏,那想必是不在意陪她共赴黃泉的?
端寧三年至今,喬蔓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得過像春日裏的那場大病。病中的夜晚太過朦胧,喬蔓很不願意相信,那個純粹中甚至帶了稚氣的喬錦笙是真實存在的。
還有……對喬錦笙說了那麽一句話的自己。
她攏攏衣袖,右手手指不經意就搭在左腕上,鮮活跳動在指肚下一刻不停,與之一起的是指尖的一點冰涼。
喬蔓在很早以前就習慣了,無論哪個季節都要比旁人多穿一層衣、多蓋一層被,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會冷。
那份寒意像是從骨子裏滲出來的,在她走到陽光下時會稍稍消散。一旦回了屋子,哪怕點上火盆,手都暖不起來。
此刻喬蔓倒是有些懷念先前風寒高燒,那時候她掌心是熱的,出了汗,被喬錦笙緊緊握住。
在診過平安脈,問太醫自己究竟怎麽樣的時候,對方一段冗長晦澀的話砸過來,喬蔓聽了個半懂,無非是說自己體虛,最後特地點出調養之餘最好多多走動。
走動?
喬蔓扯扯唇角,當日就去看了被禁在宮裏的南七公主。
夏绮的信陽封號早在南國對燕宣戰時就被喬錦笙剝去,宮人對她的稱呼大概早就換成了略略一句公主,或者更差些,只是主子?
喬蔓撐着下巴,坐在鳳辇上,一身霓裳色澤豔麗,在光下映出微光,襯得她面容雪白,幾無血色。
夏绮她……被怠慢是理所當然的。宮人貫是捧高踩低,端看當年那個九公主就知道了。有尊貴的身份,卻過着冷宮的生活。
如果不是夏绮已經到了及笄之年,喬蔓想,自己也許會把她看做另一個喬錦笙也說不定。
可夏绮畢竟和喬錦笙不一樣,而她也沒有力氣再去應付一個口蜜腹劍的小東西。
夏绮表現出來的乖順和喬錦笙差太多,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哪怕冠了燕公主的稱號,她身上流的還是南帝夏家的血。小小年紀寄人籬下,怎能不步步小心?
端寧五年,已是少女的夏绮出落的愈發秀麗,說話時聲音柔柔的,喬蔓問一句她就答一句,其餘時候只是端坐着,也不出聲。
喬蔓本就心不在焉,過了許久才問了句:“我記得,你平常……”雖然說從不多說半句話,卻也,“不是這樣啊。”
夏绮頰上帶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回答:“不敢。”
喬蔓的眸色即刻深了一層,倏忽一笑,說:“喬錦笙早把消息透給你了吧?這麽乖,弄得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
夏绮眨了下眼睛,望着眼前的女人,仍是柔柔說:“公主怎麽這麽說?”
喬蔓偏偏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燕國人,為什麽要這麽做?
多年下來,兩人之間那層盟友關系依然是朦朦胧胧的。以夏绮的性子,自是不會提起,而喬蔓也沒興趣欺負小孩子。
她壓低嗓音,食指在桌面上扣了扣,輕聲問:“你那大皇兄,是什麽樣的人?”
話一出口,不止是夏绮,連喬蔓自己都怔住了。
那個有最尊貴身份,結果和皇位錯過的廢太子。喬蔓想,那人的一生和喬錦笙不是全然不同的嗎?會不會,連性格也截然相反?
她想到很多年前。那幾乎是上輩子的回憶了,蓮子蓮心荷塘船渡,煙花綻開漫天絢麗,言笑晏晏,執子之手……
她也曾有過扶着喬錦笙的手,玩鬧般寫下給南廢太子回信的時候。之後自然是要另找人摹一遍,再之後,所有往來交流的紙頁,連同與喬錦笙玩鬧的那些都一把火燒了了事。
夏绮默默的注視着眼前的女人,思索良久,像是在判斷對方到底想做什麽。
最後,她以一貫的聲音,說:“我那時候還小,不太記事的。”
喬蔓眉稍一挑。說還小,她信,至于不記事……
也許是昭陽公主的神色觸動了夏绮,她抿了抿唇,聲音更低了:“五姐是和四姐交好的,我……”夏绮擡起頭,在周圍看了一圈,确認宮人都離得極遠後才猶豫着說:“我偶然聽到過一句四姐安慰五姐的話,說,‘大皇兄那麽好的人,可惜了。’”
喬蔓想起,南皇室的五公主,就是廢太子胞妹。
大概夏绮也覺得這話實在太過敷衍,在一陣詭異的沉默後,她又說:“大姐姐也說過……可惜了。”
喬蔓終于“嗯”了聲,岔開話題。兩人一個無所用心,一個打起精神應付,倒是相談甚歡。
窗外緩緩流過的雲層柔軟潔白,擋住了愈發炎炎的光。喬蔓垂下眼,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
“好冷啊。”
夏绮又眨了下眼睛,開始認真思索……自己是不是太緊張了?居然出那麽多汗。
居然,還有人喊冷!?
與此同時。
喬錦笙驀地甩袖,難以置信:“白宵?”
季禮站在階下,微一拱手,掩去眸中所有顏色。他聲音低沉厚重,聽在喬錦笙耳中,她已不由聽信八分。
剩下那兩分,是對白宵的不确定。
她略帶狐疑,問:“卿可知道,那白宵是什麽人?”
季禮稍作思索,只回答:“臣……當年投上京,也曾參與數次科考。期間招待臣的,正是白家。”
一番話幾分假幾分真,他的确出自白家沒錯,可那白家……
喬錦笙一頓,悠悠道:“那卿,也知道當年白家扶持的是朕二哥之事?”
季禮再一拱手:“臣是陛下的臣子。”
喬錦笙唇角邊笑意玩味,又是幾句試探下來,都被季禮一一化解。
而事實上,端寧帝早在季禮說了第一句後就沒有疑慮,接下來,不過敲打而已。畢竟哪怕不論她登基後那場戰争是因季禮獻的錦囊而結束,便是多年看下來,季禮都是她手上少有的純臣、能臣。
季禮對此心知肚明,面上猶作惶恐,吞吞吐吐的解釋:國難當頭,白家畢竟……嗯,還有白宵的妻子不是那誰嗎……陛下你懂的,那誰。
喬錦笙形狀姣好的眉擰在一處,顯然,哪怕季禮沒有明着提,她也還是會想起自家姐姐的青梅。
真是太不愉快了,喬錦笙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癟嘴。
最後,喬錦笙沉聲道:“既然如此,朕便着人去宣卿府上宣白宵了……洛嶺白宵?有趣,真有趣。”
她想起姐姐那裏的游記,将洛嶺以北那塊地方描述的仿若仙境。而無論是“術士”還是其他……喬錦笙打定注意,此戰之後,定要遷都。
不立于危牆之下的道理相信老祖宗也懂,那為什麽要将國都設在洛嶺腳下?
喬錦笙将這個沒結果的問題抛開,轉而和季禮一遍遍确認:白宵帶的東西真的有用?
季禮隐晦的暗示,自己到底是臣子,身份擺在那裏,很多雙眼睛盯着,不好有什麽大動作。
喬錦笙摸下巴:“那麽還是試了?”
這回,季禮斬釘截鐵:“陛下……自當滿意。”
喬錦笙一彎眼:“此時若成,朕重重有賞!”一頓,頗不情不願的琢磨,白宵要是想……不行,絕對不能讓蓋陽見到姐姐!
出宮宣旨的人已經去了,等待的空隙裏,有人來附在女皇陛下耳邊輕輕說,昭陽公主去了信陽公主那裏。
喬錦笙記起來,姐姐好像說過,得把南七嫁出去。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她冷笑了聲,随口問:“季卿……”你兒子多大啦?
這場婚事倒是值得好好盤算下。
屋內一片安靜,季禮安然站在原處,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這次進宮,是為了禀端寧帝,自己找到了破局之法。
“先前南軍卻無破綻,可如今……”
可如今,宣德帝親征,提升士氣的同時,也帶去一個最大的破綻!
如無差錯,破局二字,就應在宣德帝身上!
試想,若是夏琰中毒不醒,南軍該是如何大亂而那毒是白宵自術士之處取得,自無差錯。
那麽……
季禮阖上眼睛。數年忍辱負重,此時此刻,他終于看到一絲希望。
夏琰該死。不只是因為他的身份,更是因為,他居然那樣對待姐姐留下的血脈,同是天家皇子的殿下。
殿下也是他的兄長啊,他怎麽敢!
☆、錦繡
白宵還記得當年離京的場景。彼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再不願回這事非之地的。
離京明面上是為了白家與二皇子間若有若無的牽連,哪怕分了家,他的名字依舊寫在白家族譜上。更何況高位上的人對婉兒滿心敵意,他如何能放心。
哪怕是為了利益的權宜之計……那是他的妻子。
可最重要的,卻是一重連婉兒也不知曉的緣故。
即便如此,白宵還是不止一次的回京了。
此時此刻,皇城之中,端寧帝登基之夜的血腥氣息早已散去。白宵步子一頓,心想,此刻心境倒是與五年前全然不同。
只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才能做到像師傅那般。
“今兒個天倒是不錯啊。”白宵對着領路的總管太監說。語氣悠然,半真半假,分不出是感慨,還是試探。
而總管太監名義上是總管,實際卻并不十分親近聖駕——端寧帝身邊得用的大多是女官——即便如此,總管數年來也多多少少看過女帝私下裏的手段,此刻是不想多說一句話的。
沒有回答。白宵撇撇嘴,不以為意。
腳步聲匆匆,夾雜了些許清脆鳥鳴,還有初夏過早響起的蟬聲。在拐過某個轉角時,白宵偶然間一轉頭,恰好看到清風拂過柳葉,帶起一陣柔和清亮的綠色。
這些天,刮的是西風。
他輕輕的笑了聲。
在江湖流連數年,白宵也曾去往南國。他看多了百姓的安樂或苦難,總有生活倥偬的人在絕望裏再等不到第二天的黎明。
在很早之前,他和婉兒提過:“等一切結束了,咱們和師傅回洛嶺以北。”
婉兒仍舊在擔憂自己的青梅,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并未在意白宵說的“一切都結束了”是指什麽。
但白宵心知肚明,這場戰争注定要開始,也注定有人落敗、有人勝利。
他曾問過師傅,什麽是“天命”。師傅的眼睛很深邃,看着他,好像看過不知多少光陰。
“白大人,到了。”總管太監輕輕咳了聲,提醒明顯在跑神的白宵,順便替白宵打開屋門。
屋內仿佛是與外面全然不同的溫度,一股涼氣沖出來,沖散了白宵心底的熱意。
白宵面上帶起習慣性的笑意,踏進門檻。
他看到了數年未見的故人,喬錦笙稱帝五年,眉眼間化作揮之不去的冷冽。他見了禮,口稱“草民”。
端寧帝也在端詳他。
那份視線落在他身上,分明是淡淡的,白宵還是察覺到其中的不善。他不甚在意,果然,很快女帝就喚他起身。
他沒有擡頭。
喬錦笙頓了頓,單刀直入:“把你那藥的來歷說給朕。”
白宵:……虧他還醞釀了很久怎麽盡量安然的彙報一下婉兒近況。
不過想來,女帝是不願聽的。
他心底浮出不知名的情緒,也許是兔死狐悲,也許是別的。
白宵輕言細語的敘述:陛下也知道我有個師傅對吧?那師傅……就是洛嶺北術士。
女帝狀似饒有興趣,語氣裏帶上幾分誘哄,問:“這麽說,你那師傅,是心向我大燕?”
白宵心下一滞,面上仍是滴水不漏:“臣是大燕的臣子。”
說出的話和季禮如出一轍。
喬錦笙笑眯眯的,說出的話絲絲加重:“朕問的是你那師傅!”
白宵:“師傅是臣的師傅。”
喬錦笙眼梢一挑,幽幽道:“朕……現在倒是覺得,先帝不易。”
白宵不言不語,反是自先前起就一直站在一邊充當背景的季禮在此時一拱手,說了幾句場面話。
白宵聽着聽着,唇角在喬錦笙看不到的地方勾起。
他想,季大人啊……說的倒是好聽。
不過那也比不上女帝對景寧帝的誠摯追思。喬錦笙像是咬死了這個話題,一味說着自己對不起列祖,從自己登基起一直戰戰兢兢無甚成績說到如今戰場吃緊。
也不想想,她上位以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