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再見鳳凰谷
陸安迪沒想到自己再次見到洛依,居然還是在鳳凰谷一號。
是Raymond開車帶她過來的,這座奇怪的城堡看起來還是那麽怪異而荒蕪,不,是更荒蕪怪異了,因為那裏一個人也見不到!
停車場上也沒有任何一輛車,入口處撤銷了所有指引,甚至連一件垃圾也沒有留下。
一眼望去,只有灰白裸露的建築群。枯枝與白芒在蕭瑟的秋風中搖曳交織,這裏再也沒有任何人為使用過的痕跡,她與洛依一起聽過的那場肖斯塔維奇音樂會,仿佛也只是秋夜裏一個華麗而虛幻的夢。
沒有嗑藥喝酒,很少建築能給人這種迷幻般的感覺,然而鳳凰谷一號就是這樣的存在。
Raymond從車廂中取出一個黑色箱子,這次輪到陸安迪好奇了:“你拿的是什麽?”
“當然不是馬克筆啊,無人機。”
“無人機?”
“拍攝用具。”Raymond笑了笑,也不多作解釋,“我已經把洛總監的位置發到你微信上,我還有任務,你自己過去找他。”
陸安迪看着這真正荒無人煙的四周,突然有種要被抛棄的感覺:“等等,萬一我找不到洛總監怎麽辦?”
說是鳳凰谷一號,其實這地方連正式地址都沒有,手機地圖除了顯示西北角的一個紅色小圓點,周圍什麽标示也沒有,當然也沒有路!沒有路啊!
地圖上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Raymond笑得人畜無害:“找不到就打電話啊!我不是連洛總監的電話一起發給你了嗎?”
好吧,除非必要,她是不想打電話給洛依的,她怕他煩,那張冰山臉天然寫着“生人勿近”四個字。
于是陸安迪一手提着二百一十六色的馬克筆,一手撰着手機,小心翼翼地走進這荒草比人高的建築群中。
真正走在裏面,才知道鳳凰谷一號遠比她想象的更大,風格也确實說不出的詭異——半遮半掩的中式庭院,夢幻般的假山亭石,造型各異的拱門回廊,希臘柱,羅馬拱券,哥特尖頂,巴洛克式樣的園林與噴泉,中西合璧,各種建築元素應有盡有。現在她有點明白洛依為什麽讓她看那麽多建築風格的素材了,因為這裏本身就是一個奇異的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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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一段像路又不像路的路程,內裏顯得愈加荒蕪,不知什麽原因被推倒一半的牆體,忽然裂開一條縫的地面仿似一張大嘴,好像底下有一個無形的深淵,石頭罅隙裏長出茂密茁壯的野草,就像從腐朽的屍骨上長出來營養充足的植物。
窗子開得很高,一些黑暗如洞,使人聯想起中世紀的陰暗城堡,一些卻被秋日的陽光所穿透,照着整幅牆垣,像神殿般明豔動人。
這個地方,越來越像一個夢。
雖然初秋黃昏的天氣并不熱,但陸安迪感覺汗液已經流在背脊,腳下踩的一段石板,突然“啪”地一聲斷裂了。正在怔忪間,頭頂忽然掠過一個巨大的陰影,伴随着“鴉、鴉”的尖戾叫聲,像杜鵑啼血般撕人心肺,她悚然一驚,手上的手機“啪”地滑落在石頭的縫隙中,擡頭看去,卻是一只暗紅色的大鳥飛過頭頂,正扇動着血色如雲的羽翼,飛向暮色中一個暗紅的尖頂。
即便是深山裏長大的陸安迪,也從來沒見過這樣顏色的鳥,這濃烈又陰郁的紅色!
她抹了一把汗,幸好手機沒摔壞,不過從石板上下來時腳下滑了一下,加上那只顏色恐怖的鳥,心裏多少有了陰影。千辛萬苦地來到Raymond指示的位置,卻發現那裏空空曠曠,連半個人影鬼影都沒有!
剛打出「我到了」三個字,還沒發出去,就收到Raymond發來的信息:洛總監說你太慢,他已經到另一個地方去了,你立刻過去。
跟着又是一個位置,陸安迪簡直想哭,西北角,西北角啊!
秋天的黃昏來得快也去得快,太陽已接近西山,暮色寸寸加深,再耽擱下去,天就要黑了!
天黑之後一個人困在這荒野迷宮般的建築裏,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她真的無法想象。
所以當她終于走出一堆縱橫交錯的亂石,在一個懸崖邊的坡地上遠遠看見洛依那披光爍金宛如雕塑的身影,竟然第一次感覺到了親切。
但他開口說的話,卻絲毫不感親切:“陸安迪,一千兩百米的距離,用了一個多小時,蟲子都爬得比你快。”
“對不起,沒有路,我走錯了方向。”陸安迪咬了咬牙,“而且……蟲子不會擔心摔跤。”
除了要看着腳下,還要時刻注意那些帶着鋒利邊刺的雜草,如果今天她不是穿着長衫牛仔褲,估計夠嗆。
即便如此,她的臉上也留了幾道火辣辣的劃痕。
洛依從頭至尾掃視了她一番,看到她鞋面上的泥濘和手背上的擦損,皺起眉:“你摔到了?”
Raymond告訴他,GPS追蹤顯示陸安迪的手機發生過一次自由落體運動,不會真是摔到了吧?
“沒有,不小心滑了一下而已,沒什麽事的。”
陸安迪卻不敢以為洛依是在體貼她,緩過氣來,就麻利地放下背包和手提箱子,她甚至帶了一個寫生專用的簡易折疊小凳子,以方便在任何地方就地工作:“洛總監,工具我都帶來了,現在你需要我做什麽?”
“告訴我,從你剛經過的石碑到你現在站着的位置,距離是多少?”
陸安迪愕然擡頭:“啊?”
洛依挑起眉頭:“從你剛經過的石碑到你現在站着的位置,距離是多少?”
陸安迪回頭看了看,石碑離她不遠不近,走過去大約不超過一分鐘,但距離……她無法估量。
“我……不知道。”
“作為一個學建築的人,既沒有方向感,也沒有距離感,你是如何感受空間尺度的?”洛依再次審視她,冷冷說,“你不會真的以為,建築師就只是在紙上畫畫效果圖吧?”
這句話就像穆棱說她可以當插畫師卻沒有資格做建築師一樣,但這一次,陸安迪卻無法用失讀症那樣的理由來申辯,她欠缺的确實很多。
“走到石碑那裏,閉上眼睛,走回來我這裏,告訴我距離有多遠。”他冷冷說,“如果做不到,就按剛才進來的路線原路返回,重新走一次,再畫個路線圖給我。”後面那句話成功地引起了陸安迪的驚恐,洛伊頓了頓,“你有留意過自己一步走多遠嗎?”
陸安迪臉色蒼白:“沒有……”
“記住了,正常狀态下,你的步距是28CM!”
陸安迪簡直想掩面而泣,還好,不用真的走回頭路。
然而還有一個問題,他們現在站着的地方,就在懸崖邊上,閉着眼睛,難道他不怕她走偏嗎?
就算他不怕,她也怕啊!
誰能明知道前面是懸崖還能繼續往前走,那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但洛依顯然已經不想與她讨論這個問題,他望向山谷下方,密匝的林木中,蛇一樣的環山公路向着山脊蜿蜒而行,他好像在等什麽。
他冷冷說:“如果你不願意,也可以什麽都不做,回去跟穆棱那個老好人待着,我的時間很寶貴。”
“穆先生不是老好人!”
陸安迪沖口而出,在她的心目中,穆棱是個優秀而嚴謹的建築師,工作方式有種瑞士鐘表般的節律與美感,在諸多方案中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是個極好的導師。
她不接受有人當着她的面诋毀穆棱,哪怕是洛伊!
這個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不講道理的霸道總裁!
洛依回過頭來,眉鋒挑起,發出一個尾音很長的“哦?”
陸安迪這才想起他們其實是師兄弟,也許彼此之間很熟悉,也許關系并不像別人猜測的那麽冷淡,自己的反應也許有點過激了,偏了偏臉:“對不起,我去那邊準備一下。”
傍晚的山間,突然會有很大的風,這種風吹在懸崖上,像随時可以把人的雙腿吹離地面。
閉上眼睛,耳邊有獵獵的聲響,打在心裏,就像一面戰鼓。
陸安迪怕得要命,但還是努力裝作很輕松似的邁步,不能太緊張,一緊張步調就會亂,步調一亂,她的步距就不再是28CM!
她不想再一次把眼淚落在這裏。
他讓她走,她就只好走,他說28CM,就是28CM。
她只能相信,只要認對方向,每走出一步,都會離目标更近一點點,離她的夢想更近一點點。
七十步之後,再邁出的每一步,她都感覺自己會一腳踏空,掉下懸崖,“繼續走。”洛依只提示了她一次,就保持冷冷的沉默。
每次提起腳尖,心髒都會一陣緊縮。
每走一步,都像要被恐懼淩遲。
第七十五步,她突然聽到了一種此起彼伏的嘯聲,像空中電流爆裂的聲音,又像密集的子彈從身邊呼嘯而過,她吓了一跳,腳下一滞,身體前傾,重心向前沖去。
一睜開眼,已經看見斷崖邊緣的風光!
幸好一個沉穩有力的臂彎托住了她。
陸安迪大口喘息,心髒砰砰直跳,甚至不敢擡起頭來,不僅因為這懸崖邊上的高度與刺激,還因為眼前和頭頂,都是洛依的氣息,她怕一擡頭,就會與他的目光對視。
但她很快就發覺自己想多了,洛依根本沒有看着她,她擡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見一個碩大的穹形紅色尖頂,和停留在上面的一群大鳥。
不是一只,是一群!
這次她終于看清楚了,她忍不住發出震撼的驚呼:“是鷹,紅色的鷹!”
洛依頗感意外,回過頭來看她:“你見過這種鷹?”
普通人不可能見過這種鷹,上次他看見這種鷹,還是在中東一個阿拉伯王子的宮殿裏。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紅色的鷹!不過我認識一個馴鷹人,他告訴過我,鷹對紅色非常敏感,如果看到長得像獵物形狀的紅色,會産生獵殺欲望,如果看到大體積的紅色物體,則會産生防衛與抗拒,所以馴鷹的人從來不穿鮮豔的紅色衣服。”
然而斜陽中的穹形紅色尖頂,就像血色一樣鮮豔,所以陸安迪猜測:“這些鷹能夠适應紅色,它們應該是受過特殊的訓練。”
“你的眼力不錯,它們的主人還有一輛紅色的法拉利恩佐。”洛依松開扶着她的手臂,淡淡說道。
他的姿勢有力而技巧,既保證了她的安全,又避免了親密接觸的尴尬,“鷹都看得很高很遠,不是嗎?我讓你走到這裏來,并不是想恐吓你,如果你不曾站在三千米的高度自由俯瞰,你的心胸與見識就無法承載三百米高的大廈。”
此時洛依的眼神幽深,焦點落在陸安迪所不能見之處,也許是因為那些鷹,也許是因為他說的話。
他的話,陸安迪只能聽懂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