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紅坊工作室
卓鈴霖走後, 林家棟并沒有馬上離開,他在窗邊站了許久,看着她妙曼的身影匆匆走往西北角, 又匆匆折回來,最終消失在兩個白房子的縫隙間。
十五分鐘後, 他閉目調息, 清空思緒,打開桌上的筆記本電腦。
接通視頻後, 一位富有學者風範的銀發老人出現在屏幕中。
“你很準時啊,林。”他微笑着對他說。
這是史密德教授,來自瑞士的神經科學與心理學專家,在全世界範圍內都稱得上業界大牛, 現在是他的心理督導。
這一點曾使林家棟私下猜測過小商山精神療養中心的背景, 因為普通的醫療機構,很難請到這樣級別的人物為自己的心理醫生做督導。
當然, 這也可能是醫院格外重視栽培他這個“年輕、努力、優秀、前途無量”的醫生的原因。
他想得很多, 臉上卻是真切的歉意:
“非常抱歉,教授,希望這個時間沒有給你造成太大不便。”
蘇黎世與國內有七個小時時差, 這時應該是淩晨四點, 正常人應該是在睡覺。
“這個時間對我沒有影響。林,你準備好開始了嗎?”
“我準備好了。”林家棟向椅背靠了靠,他不想離攝像頭太近,以免将自己的表情放大得太誇張,“教授, 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我親口對病人承認了我對她的愛意, 就在半個小時前。”
“你現在對自己的行為有何感覺?”
“不安,負疚,自責。”對病人示愛,不論主動還是被動,都不符合職業倫理要求,這根本無須贅述,“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醫生,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咨詢師,我沒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甚至沒有合格的職業操守。”
對方在鏡頭中凝視他:“林,這些并不是你的真實感受,問問你的內心,它會告訴你到底怎麽想。”
“是的,我還感到一絲甜蜜的苦澀,那種感覺,就像初戀……我甚至還偷偷地慶幸過,原來自己還有投入一場感情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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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令我糾結的是,這樣的我,到底有沒有能力為她提供有益的幫助?如果沒有,我就應該馬上離開她;但如果我依然能夠,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
他并不是第一個向卓鈴霖示愛的醫生,在過去兩年中,已經有兩個年輕的男性心理咨詢師因為她失去執業資格,一個是被同行揭發有不恰當行為,另一個自願放棄執業,只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當然,最終他們都沒有得到,卓鈴霖甚至為了遠離他們,轉到封閉式治療的小商山精神療養中心。
他應該慶幸,她因為見慣了醫生的失态,對他的坦白已經不再在意。
“但留下來,對你來說會更痛苦,也更危險,不是嗎?事實上,你很清楚,現在的情況已經很危險。”史密德一針見血,這種感情再失控一點,再優秀的醫生也會在這個行業前途盡棄。
林家棟閉上眼睛,當他被審視的時候,他就需要審視自己的內心。
“我的痛苦與危險不算什麽,無論她是不是我的病人,我都會愛她,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會喜歡她!”
那種感覺,無法描述,無法解釋,不能抗拒。
“不過比起這些,我更在乎能不能将她從深淵裏解放出來,如果我确定自己可以,就一定不會放手。”再接近鏡頭時,他的眼睛裏已經有了答案,“教授,這就是我的想法,你會勸誡我,警告我,還是阻止我?”
“林,我需要更了解你,才能決定應該勸誡你,警告你,還是阻止你 。”史密德頓了頓,“或者支持你。”
“教授,你願意支持我?”林家棟不可置信。
銀發老人目光溫和睿智,使人感到一種人性深處的關懷:“林,我需要更了解你,真實的你。”
林家棟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收斂一切外在的表情:
“教授,無論你想知道的是什麽,我都将坦誠以對。”
面具戴得太久,要徹底卸下來并不容易,尤其對一個你并沒有真正見過面的人。
“林,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但鏡頭會使我們産生距離感與誤讀,我希望與你面對面直接交流。”
林家棟十分詫異:“教授,你需要我飛到瑞士一趟?”
“不,你不需要來蘇黎世。”對方在鏡頭後掃視他的環境,“你身後窗口的九點鐘方向,有一座只有三層圓頂白房子,那裏有一個叫‘鏡室’的房間,你現在就過來。”
鏡室?
現在?
林家棟躊躇了一下,他的督導已經挂斷視頻,消失在一黑屏中。
他轉頭向身後的窗口看去,那座圓頂房子有一個別致的花園,他曾經經過那裏,看到透出欄栅的玫瑰與丁香。
可史密德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
進入淮海西路那個地方,看到眼前一片磚紅色的廠房建築,大大小小風格各異的雕塑分布其間,陸安迪才知道洛伊要她來的原來是紅坊。
按地址找到一個三層樓房,登上裸露着混凝土的外置樓梯,推開二樓一扇帶鏽的鐵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從屋頂垂落的一幅幅布幔,燈光照着裏面各種造型奇特的雕像,軀幹扭曲,雌雄莫辨,極盡詭異猙獰。
大概這是某位後現代雕塑家的工作室吧,陸安迪心想。
Loft中央擺着一張鋪了襯布的圓臺,上面擺着一堆白色幾何石膏,正方體、長方體、球體、三棱錐、六棱柱、十二面體、各種組合體……一盞耀眼的射燈照着它們 ,恍然之間,讓陸安迪以為自己回到了學校的美術室。
洛伊就坐在畫架前,等她。
“我想告訴你作為一名建築師,應該如何抓着重點去學習畫畫,但這些東西搬回別墅太麻煩,所以臨時找了個地方。”
陸安迪趕緊坐到他身邊,取出鉛筆橡皮,鋪上四開素描紙。
對這種直奔主題不浪費一分鐘的學習态度,洛伊還算滿意:“每次一組三個幾何體,三百六十度旋轉,每六十度畫一張結構,我給你三個小時,畫完這裏所有幾何體。”
陸安迪粗略看了一下,三個一組的話這裏至少五組每組六張一共就是30張,3個小時畫完的話每張只有6分鐘時間……就算是速寫也沒那麽快啊!
“洛總監,我…… ”但看到他起身時冷冷射來的眼神,她馬上吞下其餘的話,“好,我試試!”
她已經吃過一塹,總得長一智。
洛伊起身走到窗邊,那裏有一張鋪着格子布的桌子,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橡木躺椅,他就這樣躺下來,伸展雙腿,十指交叉,以一種陸安迪從未見過的放松姿勢,閉上眼睛。
他确實很忙,昨晚睡覺的時間是淩晨三點,今天下午還要在紅坊見一個慕尼黑來的獨立策展人,他來這裏,一半目的是休息。
當然,他也不是在什麽地方,什麽人面前都能睡得着覺。
陸安迪輕手輕腳地搭好一組石膏,調整射燈,猶豫了一下,走到窗邊,緩緩拉上窗簾。
盡管她告訴自己這麽做是為了避免窗外自然光太強烈而幹擾了射燈設置的一點光源,但經過洛伊身邊,她的心還是無法控制地激烈跳動。
陽光半透織物,落在他深邃冷峻的五官,密長的睫毛卻沾滿柔和的反光,這樣的睡容,能使任何女孩心跳。
在這個不算寬敞的空間,被一扇溫暖帶着陽光溫暖的窗簾封閉起來,他靜靜躺在在窗邊休憩,竟讓她有歲月靜好的錯覺。
布景臺很自動化,圓臺可以遙控旋轉角度,不需要自己移動位置,她背對洛伊,全神貫注,偶爾俯身更換石膏組合,更多的時候是聚精會神地觀察眼前,手随心動。
一組幾何體,就算帶上最複雜的穿插體,結構線總共也不過幾十條,只要眼光準,手穩,畫起來其實是一項不怎麽需要過腦的運動。
三個小時不長,六分鐘一張,只畫結構,其實也不算是不能達到的速度。
第一次停下來的時候,手邊已經攢了一疊畫紙。
伸了伸腰,繼續加油。
洛伊睡得不沉,但他确實是睡着了,睜開眼睛的時候,手表指向十一點,他已經睡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陸安迪還在努力,看她更換畫紙的速度,大概真是一分鐘都沒有浪費。
判斷她的狀态與水平,他只需看一眼。
所以剩下的時間,他真的只是單純看她。
她的側影很漂亮,腰肢纖細,肩頸線條妙曼秀氣,但脊線始終挺直,看起來有種別樣的倔強。
其實收到Raymond送來的資料時,他還真是蠻驚訝,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會為了所謂的理想對自己這麽狠,差一點被開除學籍,退回跟建築師這個職業永不沾邊的大山僻壤。
不過這點小狠沒用,刻苦勤奮的人那麽多,如果你起步比別人晚,起點比別人低,又沒有其他資源幫助你積累才華,所謂理想只是個虛幻的胡蘿蔔。
像他和穆棱這樣背景的人,其實都深深明白,一個建築師的優秀與才華,除了自身的天賦與努力,還需要大量金錢的澆灌。
陸安迪什麽都沒有,她還有注意力缺陷,不過,那是在遇到他之前。
ADHD不算什麽,如今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專家與神經專家,就在小商山精神醫院裏。
陸安迪第一次回頭,就發覺洛伊居然在看着她。
他躺在那裏,整個人與窗外投入的陽光融在一起,竟給人一種溫暖而蓬松的錯覺,目光也并不像平時看起來那麽鋒利冰冷,她以為他剛睡醒。
“抱歉,超時了十分鐘。”她扭了扭脖子,舒出一口氣,迅速整理那三十張結構圖,“你要現在看嗎?”
桌子邊有自動飲水機,他本想給他倒杯熱水,剛醒來的人都容易口渴,但一想到他的潔癖和只喝冰川礦泉水的習慣,她又放棄了這個沖動的念頭。
做不到會讓他不高興,做得太多也可能讓他不高興。
除了工作,她最好什麽也別做。
“你在透視上下過功夫,形體合理,明暗準确,但作為建築師,這樣不夠。”
“畫家可以寫生,可以使用素材,模仿自然并不會損害他們的創造,莫奈花園中四季循環的湖面與睡蓮,魯昂大教堂從晨曦到夕陽的每一束光線,都是畫家捕捉自然的傑作。但建築師不一樣,他們必須無中生有,他們是上帝,要有在心中構築三維世界的能力,并把自己将要實現的作品視為與自然同等的鬼斧神工。”
“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
陸安迪說:“我能理解。”
畫家創造視覺世界的美,建築師創造實體世界的美。
“作為助手,我要求你要了解我心中的想法,并且可以在平面上準确迅速地展示這個世界的每一部分——空間、尺寸、環境、氛圍。當然我也可以像穆棱一樣自己去做,但這樣你的位置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你明白嗎?”
陸安迪點頭:“我明白。”
“很好,那麽我增加一個要求,你只能寫生其中一個角度,其他五個角度的結構,默寫出來。”
陸安迪又以為自己聽錯了:“默寫?”
意思就是一個幾何體三百六十度,從每個角度你都要知道它是什麽樣子?
“沒錯,你可以靠直覺、想象、推理、亂猜——随便什麽辦法都可以,只要你畫得出來。”
陸安迪一瞬間沉默了。
洛伊淡淡說:“你需要多少時間?”
陸安迪閉上眼睛,拿起筆,又放下,用力捏着筆杆:“這不是時間的問題,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又說了一次‘做不到’。
“如果我讓你吃藥呢?”洛伊的聲音也冷了下去,“吃了藥你就能做到?”
他不喜歡她在他提出要求的時候說‘做不到’,就算明知她确實做不到。
“就算你讓我吃藥,我也做不到。”說出這個事實,陸安迪也覺得很痛苦,“藥物能讓我減輕壓力,集中注意力,提高思維速度,但并不能讓我懂得我從來沒有懂過的東西!”
興奮劑可以激發潛能,卻不能創造潛能,普通人吃上一斤,也跑不出劉翔的速度。
“你做不到,不是因為你沒吃藥,而是因為你從來就沒懂過,看來你終于肯面對自己真正的問題了,我很高興。”
他的語氣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嘲諷,“你也不用太灰心,許多設計師一輩子像你這樣也不一定過得很差,你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比如抄抄施工圖,畫畫效果裝飾,講講故事讨客戶歡心。”
陸安迪又被逼得眼淚上沖,他就是有這種本事,總能一針刺中她痛點。
“可你知道我想懂,也願意努力,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你花這麽多時間在這裏,難道不是因為你願意教我,好讓我能達到你的要求嗎?”
他高高在上,優越感爆棚,這都可以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麽要針對她。
時不時刻薄嘴毒,高冷挖苦,難道這就不花他寶貴的時間嗎?
而且他之前對她的訓練也不是沒有效果,她一踏入這間Loft,腦袋會第一時間跳出八乘六乘三點五米的尺寸,換作以前她根本沒有這個本能。
她的進步,洛伊不可能看不到,他既然給了她機會,為什麽又要一再打擊她?
洛伊也擡起頭看她,似乎有些驚訝于她突然而來的情緒與委屈,陸安迪以為他要發火,但他并沒有,相反,他看起來比平時更心平氣和。
甚至稱得上柔和。
“跟我相處,你會經常覺得很委屈嗎?”
他的眼神與聲線仿佛有種神奇的力量,冷的時候可以刺到你心底,但只要稍微透露出一絲安撫的意味,那張俊美的臉又會像迷藥一樣蠱惑你,讓你放下一切反抗,心甘情願順從他的意願。
對這樣的洛伊,陸安迪其實有更加強烈的不适感,一種對人對己都深深無力的無奈。
“說不上委屈,但有時确實會很絕望,也許我不夠努力,也許我天賦不夠,也許我所有條件都不夠,但對建築這回事,我是真的很在乎,不奢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只希望每天能盡力做得更好。”
這不是空話,自從見過一次雲天美地,她一直在這條道路上艱難前行。
優秀的人那麽多,洛伊也好,穆棱也好,都應該是她追求的動力,而不是她的障礙與心魔。
洛伊突然發覺,陸安迪雖然在他面前很少講話,但每次關鍵時刻,口才還真的不差,這麽發發小脾氣,聲情并茂地展示一下小委屈,居然還可以讓他不厭惡,不生氣。
他确實不生氣,不過如果這樣就心慈手軟,那就不是他了。
“那麽等你絕望完後,你還有兩個選擇——直接打車回去,以後不要再來;或者含着眼淚,至少畫出一組。”他站起身來,“我要到樓下吃午餐,你畫完再下來找我。”
像類似“你太優秀,讓我很絕望”這種論調,他也從藍星明和其他許多人口中聽過,藍星明不會真的絕望,陸安迪也不會。
如果她真的聰明,就會像藍星明一樣熱烈擁抱一切機會。
“等等!”陸安迪看着修長冷峻的背影就要推門出去,只覺心中無力感更深 ,“等下我去哪裏找你?”
洛伊沒有回頭:
“你不是有我電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