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分熟牛扒

洛伊說的地方, 是紅坊裏一間私房西餐廳,外面連個招牌都沒有,裏面的環境卻很講究, 家具很有格調,桌上花瓶插着淡紫色的時令鮮花, 服務員不多但都是外籍人士, 背景音樂很柔和,洛伊就坐在靠窗口的位置。

陸安迪很直接:“我沒有畫。”

其實開口之前, 她已經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翻,作為工作能力不達标的下屬,她是沒有資格向上司展示委屈和脾氣的,但要對抗那種時不時被從內心深處撩撥起來的屈辱感, 她最多只能做到表面上的不卑不亢。

不過她可能不知道, 她不卑不亢的樣子,在洛伊眼中看起來就是賭氣。

一半是心有不甘, 一半是隐忍無奈。

“我知道。”他淡淡說, “你跟着我下來,在樓下站了二十分鐘。”

他看到她低頭繞着草地疾走一圈,然後捂着腦袋沒入一片建築物的陰影中, 茫然四顧, 看起來就像荒野上一只迷路無助的小動物。

但是後來,她的注意力不知怎麽落到草地上,那裏有一個打太極的老人,動作舒緩,行雲流水, 她就一動不動站在那裏,目不轉瞬, 閉上眼睛的時候,右手指尖在左手手掌上來回移動。

這是練習速寫的一種方式,而且是很投入的一種。

所以叫你畫你不畫,沒叫你畫你倒認真啊。

他的內心簡直有一絲期待,看看這次你又拿什麽舌如巧簧的理由給我解釋。

既然洛伊沒有讓她立刻走的意思,陸安迪就暫時坐下來了。

“你走的時候看了手表,我想你大概還有別的事情,反正我也畫不出來,又擔心浪費你的時間等我,所以就跟着下來了。不過我怕我直接上來找你,會讓你生氣,我也會不冷靜,所以就在下面站了一會。”

跟洛伊這種人說話确實費心費力,因為每句話你都得想好。

事實上是,他走之後,她的病又犯了,腦海裏千百種聲音雜亂無章,負面情緒鋪天蓋地,捂着腦袋都無法緩解。

上司一兩句話就能讓你不冷靜,還要每次見面都這樣來一次,心理負擔也真是夠大!她忽然意識到,那并不是一種健康的相處方式,如果要跟他繼續相處下去,就要改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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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實在不想再跟他産生沖突,不管言語還是情緒。

但她也沒辦法一直那麽小心翼翼,保持小心翼翼需要巨大的精神損耗。

洛伊看了她一眼:“觀察與畫畫能使你冷靜?”

“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範圍內,是的。”

她喜歡畫畫,畫畫可以讓她去除噪音,內心獲得安靜,她受不了的是那種超出她能力太多又逼着她必須馬上面對的壓力。

“你喜歡畫畫,天分也不差,既然如此,就沒有考慮過成為一名畫家,或者插畫師嗎?”洛伊手握刀叉,在魚子醬後面看着她,這一次,他是認真問她,沒有露出那種嘲諷的表情。

這個問題,陸安迪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因為穆棱也說過類似的話,但在回答洛伊的時候,她需要更謹慎。

“畫畫對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它使我感覺自己像正常人一樣活着,但吃飯喝水本身并不是活着的追求。”

洛伊動了動嘴角,這種文青話,別人說會覺得牙酸,但陸安迪說出來卻如此真誠自然,因為她本心如此?

“那就先考慮吃飯喝水活着吧,你的追求稍後再說,我沒有時間,我在紅坊另一個地方約了人,兩點半。”

他強勢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召來侍者,問她:“這裏只提供牛扒咖啡紅酒三樣東西,我要的是一份五分熟菲力牛排,你呢?”

他沒給她太多選擇,本來就一個工作餐,他在看她到底什麽時候才肯上來找他的時候,就已經浪費了二十分鐘。

陸安迪倒是想不到洛伊會跟她一起吃午餐,她本來想着如果洛伊不趕她走的話,她中午就回那個工作室點外賣好了。

“我也一樣,然後……八分熟好了。”

她吃東西其實不挑,也分不清牛扒的種類,只是五分熟聽起來就能想到上面滲着的血絲。

“抱歉,小姐,我們沒有八分熟的牛扒。”

侍者有些不淡定,這個餐廳專做高級牛扒,只做熟客,連牌子都不挂,他在這裏工作這麽久,還沒有遇到過點八分熟的客人,如果那個驕傲的法國胖大廚知道有這麽一位根本不懂牛扒的食客,該有多傷心。

陸安迪沒聽明白:“抱歉,我不是很懂牛扒。”

“那就七分再稍微熟一點吧。”洛伊阻止了侍者意欲解釋的舉動,以免浪費他更多時間,然後點了兩杯咖啡,一杯espresso ,一杯Decad。

陸安迪更不知道espresso是什麽,也不知道Decad是什麽。

而且對從來不吃牛扒也不喝咖啡的她來說,哪一種又有什麽分別呢。

洛伊打發了侍者,卻轉頭向她解釋:“Decad就是低因咖啡,□□的成分很少,不會讓你睡不着。”看着她略帶驚訝的眼神,又補充了一句,“你當飲料喝就可以了。”

陸安迪只好說:“謝謝。”

其實她驚訝的是,洛伊怎麽知道咖啡會讓她睡不着?他這麽高冷,會替下屬關心這種事?

也很可能,只是看心情禮貌一下吧。

“吃完飯,你可以先回工作室休息,我五點鐘回來。”陸安迪低頭默默割着牛扒,洛伊卻突然将之前的話題折回來,“其實你的人物畫得不錯,無論什麽角度,形體都很準。人體是那麽複雜的東西,你都可以勝任,為什麽簡單的幾何體你就不行?”

陸安迪想了想:“也許是因為我看待人和石膏不一樣。人有生活、感情、姿态,而石膏只是一堆工具,我從來沒有好好感受過它們。”

“那麽建築呢?”

“建築因人存在。”

她說過,建築是為了讓人生活得更好。

“你把建築看作人類容身與遮風擋雨的工具,卻從來沒有把它想象成一種有生命的東西。”他突然問她,“你有畫過真正的裸/體嗎?”

裸/體?

這個詞實在有些敏感,且猝不及防,陸安迪心頭飄過一種又要有什麽事情發生的預感,但她又不能确定,所以只能跟對方一樣表情淡然,若無其事,“我有畫過你布置的作業。”

她指的是那個讓她大受刺激的電影場景。

“我說的是真正的□□,脫了衣服,就在眼前。”

洛伊卻淡淡說,就像解釋Decad是低因咖啡一樣自然。

陸安迪卻驚得咬了一下筷子,心中閃過驚濤駭浪,卻強行保持鎮靜:“我們學校畫室從來不請裸體模特,我個人……也沒有這個條件。”

說完這一句,她的臉就徹底臉紅了,混蛋!什麽叫“我個人也沒有這個條件”,天哪,會不會産生什麽歧義了。

“我覺得你應該體驗一下,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洛伊看着她臉上突然飛起一片紅霞,他中文又不差,而且思維敏捷,那會不知道她歪到哪裏去,不過幸好,他的毒舌從來不用在這麽Low的方面,所以只是繼續表情冷漠地把剩下的話說完,“我請了一個裸、體模特,五點鐘到工作室。”

好吧,如果能多長點肉,你也不是那麽沒條件。

看着陸安迪低頭用拙劣的技術切割着那八分熟的牛扒以掩飾窘迫,卻不知自己滑向一邊的T恤領口已經讓鎖骨以下的部位露出隐約風光,他在心中默默如是說。

而且長得這麽瘦,還容易吃不下,三言兩語就受刺激,精神情緒随時透支,你又拿什麽資本來談理想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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