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卓霖鈴的故事
陸安迪在一陣食物的香氣中醒來。
為她做飯的是卓霖鈴。
陽光穿過門廳, 帶來院中隐約的花香,照着她微微蓬松的長發,即使穿着一條最普通不過的圍裙, 她看起來也依然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你睡得這麽沉,我想醒來的時候大概可以吃中午飯了, 現在看來, 時間剛剛好!”她在床前微笑着看她,潔白的牙齒如同珠貝, 眼中帶着陽光一樣明豔的光澤。
陸安迪有些迷惑,她記得自己昨晚在路上吐了,到了小商山醫院後狀态依然很不好,她見到了穆棱, 但沒有見到卓霖鈴。林家棟醫生特地來看過她, 給她開了藥,然後她就被帶到了這裏, 吃了藥倒頭就睡。
直到此刻自然醒來, 在強烈的光線中睜開眯縫的眼睛。
房間裏還有麝香和草藥混合的味道,那是昨晚護士離開前為了幫她助眠而點燃的。
“哎,我都睡過去了!你還好嗎?”
陸安迪沒有忘記昨晚穆棱打電話給自己時的急切。
“我很好!你知道的, 每次做完MECT, 我的腦袋就像被重啓了一遍,抑郁會暫時消失,但也會有副作用,我會忘記許多事情,也許是暫時, 也許是永遠,不過, 有時也會突然想起一些從前忘記過的事情……”
卓霖鈴說,“昨天醒來的時候,我好像記起了某些事情,一些……大概是曾經在我腦海中印象很深刻的事情,我怕我再睡一覺醒來就會再次忘記,所以對穆棱說,我很想見你。”
“但真的很抱歉,我讓你立刻趕過來,卻在你還沒來到的時候又已經把它忘了,我睡了過去,卻讓你這麽累,我不知道你……”
陸安迪說:“沒關系的,我願意為你趕過來,而且我也好久沒睡得這麽舒服過了,直接從床上醒來,下午還不用專門坐車再來一次。”
她和林醫生,是約了在今天下午。
一個“我願意”,讓卓霖鈴準确地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穆棱有時候也住在這裏,但他從來沒住到過這麽好的房間,林醫生說你是醫院的簽約貴賓,可以享受醫院最好的陪護套間,據我所知,只有那些大人物和大人物的親屬才有這種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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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快地笑着,把菜都端到桌子上,“但林醫生說你腸胃不好,營養也有點跟不上,所以我特地跟隔壁一個大人物的家屬要了兩塊新西蘭銀鳕魚,希望你喜歡。”
陸安迪嘗了一口,幾乎把舌頭都吞了下去。
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麽!好!吃!的!東!西!
鮮嫩柔軟,入口即化,餘香絲滑,感人肺腑。
尤其是經過一天一夜的饑腸辘辘之後,味道簡直好到熱淚盈眶。
她在山裏長大,從來沒有吃過什麽海鮮,睿姿在海邊長大,視海鮮為白菜紅薯,但她們在上海讀書,都是吃不上海鮮的,何況是這種來自大西洋彼岸的高級海鮮。
其他的菜也開胃可口。
其中一個用鮮綠葉子滾的瘦肉湯,清涼微苦,喝一口,喉嚨的虛火都下去了,又讓她長了眼界:原來新鮮桑葉也是可以做菜的!
卓霖鈴把整碟銀鳕魚移到她面前:“煎烤的鳕魚,一定要趁熱吃完才好。”
陸安迪覺得很不好意思:“雖然确實很好吃,但是如果你都讓給我,我也會吃不下。”
“我不是讓給你吃,而是我本來就不吃魚。”卓霖鈴認真地說,“我從小對所有魚肉過敏。”
陸安迪很驚訝,“那你怎麽會做得那麽好?”
“以前穆棱吃啊。”卓霖鈴帶着笑意,“魚排并不難做的,讓他嘗個十次八次,就差不多了。”
“啊,我竟然可以享受穆棱才有的待遇,你對我真是太體貼了。”
“想知道為什麽嗎?”
“嗯。”
“那聽我講一個故事吧。”
“好啊。”
“六歲那年,我父母離婚了,我跟媽媽,但她沒有帶着我,而是把我送去了舅舅家。”
陸安迪擡起頭,卓霖鈴那淡褐色的美麗眼眸果然又開始籠罩一層霧霭。
“我還記得那一天,陽光很燦爛,我追着媽媽,求她不要離開我,還摔了一跤,褲子都摔破了,但她對我說,媽媽沒辦法帶着你,你要在舅舅家好好待着,聽舅媽的話。我哭着喊着,但也無法阻擋媽媽的腳步。“
“我哭得筋疲力盡,只好回到舅舅家,表姐卻将門鎖了起來,我不敢敲門,也沒有地方可去,只好在院子裏繼續流淚,舅媽從外面回來,厭惡地看了我一眼,說,死邋遢鬼,爹媽不要的賠錢貨!院子裏一群正在玩的男孩聽到了,也在那裏沖着我破爛的褲子和哭花的臉上比劃着,大聲叫喊着,卓玲玲,邋遢鬼!卓玲玲,賠錢貨!”
那時的她,叫卓玲玲。
為什麽會這樣?
小小的她覺得無法理解,所有人都讨厭她,爸媽不要她,舅媽讨厭她,表姐欺負她,男孩子鄙視她,最後就連她自己也變得讨厭自己,憎恨自己,鄙視自己……
就在那樣一個世界中,卓鈴鈴自卑而怯懦地生活着,甚至走路都低着頭不敢看人,直到她喜歡上一個男生。
雖然那個男生不高,不帥,學習成績不好,還有一身讓老師極厭惡的痞氣,但她卻注意到了他。
不,應該說,是她被他注意到了。
每每經過課室走廊,他在一群男生中撩撥女生,有一次忽然盯着她的臉,說:“卓鈴鈴,長漂亮了哦!”
那一瞬間,她心跳加快,臉上火熱,仿佛有一束光投落到她身上,這就是她第一次被人注視,被人稱贊“漂亮”的感覺。
他對她投來越來越多的目光,卻同時跟班上和鄰班女生打得火熱,對,就是跟她表姐一樣,特別愛打扮,特別愛出風頭的那一群,他挑其中最漂亮的幾個出雙入對,騎着嗓門極大改裝過的摩托車帶她們出去看電影,逛街,吃東西,出入娛樂場所。
當他說為了她,放棄了她們的時候,她被巨大虛幻的幸福感籠罩着,仿佛一下子成為了那個萬花競豔中唯一被關心,被呵護的人。
所以那天放學,他說只帶她一個人到一個地方去見他的朋友的時候,她毫不猶豫要跟他走,竟然連周圍同學異樣的眼光都不在乎。
一個女孩沖了出來。
“卓玲玲,不要去!我爸說他們都是混蛋,社會上的人渣,跟他們出去的女孩都會生小孩!”
女孩擋在懵然的她面前,怒目看向一瞬間變得面目猙獰的男生,毫不退縮,“敢動手?告訴你,我爸是特警,他不會放過你!”
那男生退了開去,沒有再找她,但後來仍然有女生出事了,是她的表姐。
陽臺吹來了風,掠過卓霖鈴海藻般的發梢。
“那個保護過我的女孩,是個插班生,很快就轉學走了,我甚至沒來得及跟她成為朋友。真的很遺憾,如果那時我能擁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也許之後的路,都會走得不一樣。”
卓霖鈴的聲音帶着回憶的薄霧,“這些小時候的事情,我沒有告訴過穆棱,沒有告訴過其他朋友,或者我見過的許多心理咨詢師,包括……林醫生。”
陸安迪已經有了預感:“那……你為什麽會告訴我?”
“因為你跟她很像。”
“我長得跟她很像?”
陸安迪很懷疑,自己是不是長了一張看誰像誰的大衆臉,畢竟一個初中生,跟現在的自己至少差了七八歲啊。
“不是長得很像。”卓霖鈴卻說,“事實上,這麽多年過去,我都不太記得她的模樣了,MECT的後遺症甚至使我一度懷疑,她是不是只是我腦海中投射出來的一個影子,為了補償那些最壓抑難過的歲月裏最深切的渴望……但當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記憶中的她,确實是真實存在過的。”
“我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如果在那個情景,你也會像她一樣。”
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陸安迪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很可能不會沖出來,我沒有一個當特警的爸爸。”
“你不用急着申辯,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的,以後你就會知道。”
卓霖玲重新帶上了一絲微笑,因為不管如何,從那以後她的生活就發生了變化,所有記憶似乎都沒有那麽壓抑和不堪了。
就在那個學期的第二個學期,久不出現的父親突然登門,給舅舅一筆錢,然後把她帶走了。
她去了另一個城市,轉學到當地學費最貴的私立學校讀書,這裏的老師很好,對每一個孩子都用心負責,同學也都不錯,大家穿上一樣的校服,有些人會誇她長得漂亮。
她慢慢地變得越來越漂亮,學習成績也越來越好,許多男孩子愛慕她,老師喜歡她,朋友覺得她像個仙女,卻又那麽細心體貼平易近人。
如果說有什麽不滿足,那就是她依然沒有一個家。
父親在一個高檔小區給她租了一小套公寓,她周一到周五在全封閉學校寄宿,周末一個人住在公寓,因為母親改嫁後,父親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和新的女兒,她素未謀面的妹妹。
她妹妹一家,不想被她打擾。
但是沒關系,現在她可以有很多人喜歡她了。
她那麽美麗,而且讨人喜歡,沒有多少男孩與男人能抵擋她的魅力。
“但長大一些後,我才明白,無論有多少人喜歡我,追求我,都填補不了那種被抛棄的感覺,他們來來去去,只會使我焦灼空虛,回憶起從前的種種痛苦與不堪,我不由自主地吸引他們,讓他們喜歡上我,但很快又會感到厭倦,甚至厭惡。我被很多人追求過,也拒絕過許多人,包括那些號稱體察人心的心理咨詢師,我曾經寄予厚望,希望他們能把我從痛苦的泥潭裏拯救出來,但結果,也不過是在并不漫長的暧昧中多撐幾個回合。”
因為從七歲那年開始,她的心扉,就再也沒有真正向人敞開過。
“那穆先生呢?”
陸安迪忍不住問。
“穆棱是不同的,你肯定也能感覺到,無論周圍的世界怎麽樣,他都是那種能使人忘卻浮躁,相信內心仍有堅持與安定的人。”
“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很放松,我想,那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這個回答,使陸安迪感到安慰。
但既然如此,他們又是因為什麽原因分開?
卓霖鈴撐着頭,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但我當時為什麽跟他分開,我卻不記得了。”